阮昭蕓以為自己死了,但她似乎又有了意識,有了感覺,她的耳朵嗡嗡作響,四周有點吵——
“蕓兒,別睡了,都日上三竿了。”
“今日貪睡,再過幾日可不成,要當新嫁娘了。”
“三嫂嘴里這么說,心里很不舍吧?”
“舍不得也得舍得,難道讓蕓兒跟你一樣,都二十了還不嫁人?”
“二十還很年輕!算了,別說我,蕓兒還不醒?我們都這么吵她了!
阮昭蕓眉頭一擰,這兩個聲音是—— 母親跟琳姑姑!
可是她們怎么會在佛堂?還有她們說的話她怎么聽不懂?什么新嫁娘?
“蕓兒,乖,別睡了,起來了。”
“嘿,你們兩個丫鬟也別閑著,幫忙喊喊吧,依你們家夫人這種溫柔如蚊子叫的起床喊法,你家小姐是喊不起來的!
“小姑子,我哪有什么溫柔如蚊子叫?”
“你這就是啰,我那三哥便是讓三嫂你這溫柔嗓音給勾了魂,還決定此生不納妾呢,唉,這世上怎么不多一個這種專一的好男人,不然,我也是可以勉強嫁的!
“你怎么笑話我了,小姑子。”
阮昭蕓眼皮仍沉重,但她可以想象母親跟琳姑姑此時的神態,娘親一定是臉紅嬌羞,而與娘親情如姊妹的琳姑姑一定如男人般率性的拍著自己的胸脯。
琳姑姑說來是慶安公府的傳奇,身為貴女,但離世俗標準的大家閨秀極遠,她熱愛自由,不愛琴棋書畫,甚至還習武,身手不凡,也認識許多江湖人士,因而風評不好,影響婚事,至今已是大齡女子仍不愿婚嫁,她不在意他人目光,活得自在,也幸好阮氏雖是百年大家,但不像其他世家那般勾心斗角、面和心不和,族人團結又護短,胳臂都往里彎,因此琳姑姑仍備受寵愛。
只是,從小就愛跟在琳姑姑身后跑的她,卻在七、八歲懂事后,覺得琳姑姑的行為太過驚世駭俗,不符世家女子規范,刻意疏遠,但她一直都知道,琳姑姑有多么關心自己。
思緒翻飛間,幾個人又說了什么她沒聽清楚,再回神時,就聽到——
“今兒真的怪了,小姐從沒睡得這么沉的。”
“可能這幾日小姐都睡不安穩,要當新娘了,不安肯定有的!
“可是小姐,你真的得起來了,老爺交代夫人了,要小姐再試穿一下嫁衣!
這是夏竹、荷涓兩個貼身丫鬟清脆又含笑的嗓音。
父親甚疼她這個掌上明珠,就連整個阮氏家族對她這個三房的獨生女也都捧在掌心,離出嫁還有段時間,她親繡的嫁衣就已試穿好幾回,尤其父親,總叨念著一定要讓她成為全京城最美的新娘……
阮昭蕓心頭陡地一震,直到此時,她才意識到那輕拍自己臉頰的手竟是溫暖的,就連握著自己掌心的手也是熱的。
瞬間,她睜開眼眸,但耀眼的光線讓她視線模糊,僅隱約看見幾個搖晃光影,慢慢的,視線變得清晰,映入眼簾的就是或坐或站在床榻前的母親、琳姑姑及兩名俏丫鬟。
再看看四周,她所在之處并非日日誦經的佛堂,而是娘家精巧別院的寢臥,她此刻就躺在舒適的床榻上。
“呼!總算醒來了,你這一覺會不會睡太熟了?”阮芷琳彎腰看著還一臉呆愣的侄女,一張古典精致的容顏上有著動人的笑意。
阮昭蕓眨了眨眼,眼前的琳姑姑比她印象中年輕好多——
“蕓兒,怎么看你姑姑看傻了?快起來試穿嫁衣,你爹想看看你穿嫁衣的樣子,說是不想出閣當天才看到。”詹氏笑著輕拍女兒的手。
阮昭蕓被扶坐起身,凝睇著母親雍容沉靜的臉龐,忍不住激動起來,母親也跟琳姑姑一樣,比她印象中年輕許多。
“三嫂,三哥是怕他當天才看會落下男兒淚,太難看了,先看一次,心里有個底,這幾天先哭一些,蕓兒當新娘子那天就能鎮定點了!
阮昭蕓幾近貪婪的來回看著母親與琳姑姑說笑的臉龐,不是夢?
兩名丫鬟伺候她下床洗漱,再為她套上大紅嫁衣,她呆呆的任由兩人張羅,聽著母親與琳姑姑頻頻打趣她,直到她被推著坐到銅鏡前坐下,看著鏡內那張粉嫩青澀的臉龐,她才真正的意識到,她重生了!
這不是那一張因飽受歲月折磨而變得滄桑的三十七歲臉龐,此刻的她,重生回到了出嫁前。
她淚光閃閃的看著不時打量自己的母親跟琳姑姑,想到前世她們一身粗服與父親離開京城,再看到兩個嬌俏可人的丫鬟,她們在江家的后宅斗爭中成了犧牲品,一個為了維護自己被活活杖斃,一個被轟出府,凍死在冰冷的雪夜里。
一切的悲劇,都因為她嫁給了江維仁那個衣冠禽獸!
瞬間,身上這套繡功精美的嫁衣像會灼人似的,她臉色煞白,急急的起身,低頭解開環扣,偏偏手太抖,愈扯愈解不開。
“怎么了?不舒服嗎?臉色怎么這么白?”
四人急急上前幫忙將嫁衣脫下,憂心忡忡的看著她。
她深吸口氣,抬頭看著屋里的四人,低聲的說:“我不嫁了!
眾人嚇了好大一跳,“什么?!”
阮昭蕓陡然跪下,嬌容上有著堅定,“母親、琳姑姑,蕓兒寧死也不嫁江維仁!”
繁華的京城里,近日最讓人津津樂道的當數慶安公府與江府的婚事延后了。
眾所周知,阮昭蕓可是受過嚴格教養的世家閨秀,言行標準到被其他夫人們當成教育女兒的最佳典范,她的婚事早在她十一歲時,前來說媒的皇親國戚就差點要將阮家門坎給踩平了,當然原因還有另一個,就是她身后的阮氏家族勢大財大,無論誰攀上都將前程似錦,一路飛黃騰達。
而在論婚事的各世家貴族中,原本最受囑目的應該是威寧侯府,除了有阮昭蕓最崇拜的,在京城有第一賢慧夫人之稱的馮蓉外,該府的世子秦子宸還曾是她幼年走失時救了她的救命恩人。
但誰也沒想到,年歲漸大后,秦子宸負面消息不斷,成了眾人眼中的紈褲子弟,最后還出乎意料的跟隨舅父嚴思平前往邊疆從軍,就此馳騁沙場,不曾回京。
馮蓉其實是秦子宸的繼母,侯府二公子秦子賢才是她所出,他也喜歡阮昭蕓,為此,馮蓉曾表示很希望阮昭蕓能成為她的媳婦兒,至于是哪個兒子要摘這朵花,她雖避談,但人都有私心,也毋須多言。
在各方角逐下,阮家精挑細選了一年,最后才決定是江府的嫡長子江維仁。
江府算是沒落多年的京城世家,若論地位,兩家并不相配,但江維仁儒雅俊美,才學出眾,不僅中舉,也已漸漸在朝堂上顯露頭角,備受關注。
雀屏中選的江家隨即交換信物,更表示如果可以,想早早下聘、早早將阮昭蕓娶進門,也好安心。
只是慶安公府堅持等阮昭蕓十五歲再辦婚事,江府不得不應允,這一等又是兩年,才等到她及笄。
今年年節剛過,江府就開始布置新房,采辦相關的事宜,忙忙碌碌的,還大手筆的準備擺桌宴客,一月等過一月,眼見剩沒幾日就是黃道吉日,慶安公府竟傳出阮昭蕓得了怪病的消息。
一連幾日,不少大夫或御醫進出府中,個個臉色凝重,但面對外界好奇詢問,這些大夫全都三緘其口,不愿多提。
更令外界不解的是,慶安公府謝絕探病,就連即將結為親家的江府也一樣。
聽說,阮昭蕓所住的月盈樓周圍都有侍衛把守,守備森嚴,連府內其他房的人丁也不給靠近,防得可謂是密不透風,更讓外界議論紛紛。
直到這一天,江維仁跟他的父母終于被邀請至府中。
他們心急如焚,卻被要求站在月盈樓的寢臥門外,看著幾名丫鬟端著分量驚人的飯菜走進房內后,再一一走出來,在門外站成一排,接著,房門再度被關上。
不一會兒,里面傳來號啕大哭聲,隨即又是清脆笑聲。
江維仁俊秀的臉上有著不安,這又哭又笑的聲音他一點也不陌生,“是蕓兒!
江和興擰眉看著妻子童氏。
童氏容貌中等,氣質端莊,看著那道緊閉房門,小聲說著,“看來外頭傳言是真的啊,蕓兒這一下子哭一下子笑,不是中邪是什么?”
“別胡說!”江和興立即瞪妻子一眼,再看著接待他們到此的大總管一眼。
大總管尷尬的朝三人拱手行禮,“很抱歉,請江老爺、夫人跟大少爺再等一下!
又過了好一會兒,房門再度打開,那幾名站在門外,目不斜視的丫鬟再度走進去,出來時手上端著空盤子跟空湯碗,一行人浩浩蕩蕩的離開院落。
“房里有很多人嗎?那一大桌的菜,怎么這么短的時間就掃光了?”童氏一臉的不可思議。
大總管低頭不語,此時,房門一開,走出兩個眼眶泛淚的秀氣丫鬟,江維仁認出來是阮昭蕓的貼身丫鬟。
荷涓跟夏竹恭敬的向三人行禮,隨即哽咽的說:“夫人請各位進屋。”
江家三口互看一眼,在大總管以手示意下,這才一一步入屋內。
意外的,屋內也只有三個人,阮昭蕓坐在圓桌前,在她前面還有一盤剁開的烤雞,阮芷琳坐在她左手邊,雙手正扣著她那雙油油亮亮、沾了不少醬汁的柔荑,詹氏坐在她的右手邊,不停的以帕子拭淚。
“我還要吃。”阮昭蕓那張傾城之貌此刻也是油油亮亮的,但因忍著盈眶的淚水,楚楚可憐的,讓人看了心疼。
“蕓兒,你這樣再吃下去,肯定要出事的。”阮芷琳扣住她的手,苦口婆心的勸著。
“為什么吃了藥還是沒用?這若不吃就整天不吃,一吃便停不下來,這可怎么辦才好?”詹氏邊說邊落淚。
“我還要吃,我還要吃!”阮昭蕓突然大叫,俯身就要咬人,嚇得阮芷琳急急松開她的手,阮昭蕓伸手抓著雞腿,開心的咬了一大口。
看她大口吃肉,大口喝湯,哪里是什么世家小姐的典范,根本就像個餓了許久的街頭乞兒。
江家人看傻了眼,就連阮芷琳跟詹氏急急拭淚走到他們身邊說了什么,三人也聽而未聞,他們的目光完全無法從阮昭蕓的臉上移開。
她看來真的很餓,兩手拚命的將食物往粉嫩的小嘴里塞。
囫圇吞棗,他們的腦袋里只有這四個字。
但接下來的一幕更令三人震驚,她竟然從圓盤上抓了一把生辣椒,張嘴咬下,那紅色汁液滴滴答答的從嘴角滴落在衣服的前襟上,三人看了都覺得辣,胃部不由一陣翻攪。
見狀,詹氏哭得更傷心了,阮芷琳急著伸手到她嘴里挖出那些生辣椒,“只能一次一根啊,你怎么變得那么愛吃辣?真是中邪了,連我這姑姑、你娘都不認識了嗎?蕓兒!”
“要吃,我要吃—— ”阮昭蕓杏眼圓睜,氣憤的直接咬住阮芷琳的手。
江家三人嚇白了臉,個個頭皮發麻,直到被請到相鄰的側廳坐下時,那可怕畫面仍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你們也都看到了,蕓兒不僅食量變大,也不太識人了,我們打算送她到莊子上養病,這婚是無法結了!比钴屏盏谋砬檎f有多嚴肅就有多嚴肅。
詹氏低頭拭淚,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到底怎么回事?好好一個人怎么變成這樣?”童氏還是覺得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