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
蒙馬特這個位于巴黎北面的山丘小城,擁有著名的圣心堂,艷陽高掛時,白色的建筑物顯得分外潔白,特別神圣、莊嚴,附近廣場經常有畫家、藝術家聚集,所以人人如同天使的化身。
其實蒙馬特原本只是巴黎郊外的村落,西元一八六〇年才被并入巴黎市,因為當時的蒙馬特地價便宜,吸引了很多窮藝術家聚集在此喝酒、聊天。
十九世紀初,兩位畫家來到此地定居后,許多尚未成名的畫家、詩人等藝術家紛紛群聚于此,梵谷、雷諾瓦、畢卡索、莫內、高更等著名藝術家也都曾居住在這一帶。后來的人們,覺得居住在這里的都是畫家,于是這里便有了“畫家村”這樣的稱謂。
梅芷綠一下飛機后,便直接來到圣心堂。什么圣母院、艾菲爾鐵塔、凱旋門、香榭麗舍大道……都引不起她的興趣,她只知道此行是來努力找回她的幸福的。若無意外,那個可以給她幸福的人,現在應該就在圣心堂后面的畫家村。他和她同樣來自臺灣,是個繪本作家,而且目前在臺灣還有著相當高的知名度。
她心情忐忑的步入這個來自世界各地的畫家們所聚集的廣場。
廣場四周是古色古香的建筑,多為紀念品店、咖啡店、啤酒屋和小餐館。不過第一次踏入這個地方,她卻無心感受這里的藝術氣息與浪漫。
她一路往前走,不少帥氣的畫家頻頻上前詢問她需不需要為她作畫。要,她當然需要一個畫家來為她作畫,不過不是這些人。即使眼前的他們,每個都是年輕、俊俏的金發帥哥,但她依然不為所動。
她繼續往前走,經過了一對正在拉小提琴的美麗女生、經過了一位彈奏手風琴的帥帥男生……然后,她終于見到了熟悉的身影。
心一緊,喟嘆一聲,她總算不必再去擔心滿溢的思念無處收容……
于立飛正低頭收拾畫具,一道黑影突然遮去了光線。
“對不起,我要休息了,需要我為您作畫的話,請明日再來吧!”他用流利的英文,對著遮去光線的那道黑影說。
“但是,我想現在就畫!
回應他的不是英文和法文,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中文。而讓他熟悉的除了語言之外,還有那聲音……
他猛地抬眼,黯然的眼眸閃過一絲驚喜,卻快速得教人來不及捕捉。
“你……”那是他日夜掛念,卻不曾想過會再度出現他眼前的人。他以為他們此生大概再無機會碰面。
她往前站一步,仰起臉,深情款款的凝望著他。
她發現他的頭發長了些,發尾在肩上亂翹,讓他多了些藝術家的氣息。而總是刮得干干凈凈的下巴冒出雜亂的胡碴,讓他看起來多了一股冷傲。他還瘦了些,本就不胖的身形,現在更是顯得單薄。
她在他的眉宇間,找不到以往她熟悉的那份堅毅不拔;她在他的臉上,找不到她愛看的自信光彩;她甚至在他的嘴角,看不到他總是微揚的弧度,取而代之的是一直線。
她又嘆口氣,感嘆世事多磨,讓他們兜兜轉轉了一大圈,才又在地球的另一端相遇。
“幫我畫一張素描,好嗎?”她深信他的一雙巧手,即使不用上任何色彩,也能將她畫得唯妙唯肖。
他靜靜的凝睇著她,然后才發現她是一個人。
“你一個人?”他不答反問。
“嗯,我一個人!彼鸬幂p松,不覺得一個人來到法國有何不妥。
瞧她一臉天真,他真不知道是該要替她擔心?還是該慶幸她好運?
別看白天的蒙馬特美得像天堂,夜幕低垂時,這里興旺的可是色情行業。走在街上,隨處可見打扮性感的女人攔截經過的男士,用金錢換取短暫的歡愉。
還有一些身形高大的黑人,喜歡拿著自家編織的彩色手繩,一見單身的女游客便上前擋路硬推銷。
她就這樣一個人,來到這個矛盾又復雜的地方,真的很危險!萬一遇上了歹徒,她怎么招架啊!
“他呢?”明知道自己不想提及“他”,但還是忍不住想問:
想問她,為什么“他”會放心讓她一個人來這里?想問她,為什么“他”不陪同她前來?他一聲不吭的將她歸還給“他”,難道“他”不懂得要好好保護她、好好愛惜她?
眼神微黯,于立飛又說:“我是指楊……楊先生!
“你說品捷啊……”他看起來還是很在意品捷的存在,這是不是表示他對她的情感依舊?而這樣的訊息,讓她原本忐忑的心情稍稍舒緩!捌方菰谂_灣!
“在臺灣?他難道不知道你要來這里?還是他知道卻不肯陪你一同前來?”火氣一上來,他的聲調揚高,語氣變糟。
最近這幾個月他的脾氣愈變愈糟糕,以往最自豪的灑脫個性,早在她回到楊品捷的身邊時,就已不復見。他終于明白,以前那些樂觀態度全是狗屁!說要到外面走一遭,看看能不能讓自己回到以前的個性,卻發現他根本辦不到。
原來他不是真灑脫,而是之前的他尚未遇見能真正讓他無法灑脫的事。直到他初識愛情、淺嘗愛情,然后再到深刻,再到痛心……他才體會到,愛情能把一個人折騰到心神俱疲的地步。
“他不知道我要來。”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哦喔,原來他也是有脾氣的,不過他的脾氣沒嚇壞她,反倒讓她竊笑。
“他在臺灣籌備婚禮!結婚嘛,總是人生一大事,馬虎不得的!碧痱,她沖著他甜甜一笑。
婚禮?喔,對,他差點都忘了,他會來到蒙馬特,一方面除了完成小時候的夢想,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要避開她和楊品捷的婚禮。所以要說他是來完成夢想也是,要說他是來療情傷也對。
乍見她的驚喜,因為“婚禮”這兩個字而消失無蹤。
“那你應該在臺灣幫忙才對,怎么能一個人跑到這么遠的地方,留他一個人在臺灣忙碌?”他冷冷地說。
“他在臺灣忙,我來這里忙呀!”她面帶笑容,雙手擺在腰后,身體左右輕輕搖晃,模樣看起來淘氣又可愛。
她燦爛的笑容,依舊是他熟悉的、喜愛的,但他不太喜歡她的笑容是因為別的男人而有,縱然他愿意放手,可不表示他不會難受。
“你來這里忙什么?教兒童美語?”他雙手環胸,冷言冷語。不想這么待她,但若不逼著自己對她冷漠,他害怕會情不自禁地擁她入懷。
“我剛剛說了,你沒注意聽嗎?”她又靠近他一步。
他冷冷的看著她,臉上的表情就如法國的天氣,盡是濃濃的寒意。為什么他會覺得她的舉止古怪到不行?
“我覺得婚宴會場的入口擺放一般的婚紗照太沒有創意了,而我又希望能擺上你為我畫的畫像,所以來找你幫我作畫!彼碾p頰染上暈紅,有些羞怯。
她的話無疑是讓他滿是寒意的臉龐,迅速霜化。
“你專程在婚禮前夕,一個人從臺灣飛到法國這么遠的地方來找我,就只是為了要我幫你作畫?”于立飛揚眉,臉色冷凜的問。
“嗯,這幅畫對我而言相當重要,所以不管你在多遠的地方,我都會飛來找你!边@話意味著她跟定他的決心。不過很顯然地,有人始終在狀況外。
她言談間那堅定的神情,深深撼動著他。看來她真的很愛楊品捷,愛到甘愿一個人前來找他作畫。雖然他在她決定回到楊品捷的身邊時,就有這樣的認知了,但現在再次體會,他的心仍免不了隱隱作痛。
“你……找別人為你畫吧!這里的畫家來自世界各地,隨隨便便找一個幫你畫,一定都畫得比我好!彼窬芰。
他不是小氣,也不是不愿意,是因為在人物素描時,從第一筆到最后一筆,他的視線除了畫紙之外,就是主角,F在她要當主角坐在他面前,讓他一筆一畫勾勒出她的美,而這美卻不是為他,教他情何以堪?
找別人畫?梅芷綠有些意外他的拒絕。
“這里的畫家不管畫得有多好,畢竟都不是你!”因為我只喜歡你……當然,這話她只在心中喊。
又來了,那種古怪的感覺又浮上來,可是他又說不出她到底是哪里怪。
“誰畫不都一樣?”他頗感無奈。
“但是我只要你……的畫!彼銖姲押竺婺莾蓚字說出口。
只要他的畫……他該開心嗎?原來他在她的心里還有那么一點點地位,即使這無關感情,但他還是軟了心。能怨誰呢?誰要他對她的眷戀如此深厚?!
現在她開口了,他又不忍再拒絕,那么那陣免不了的心痛,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她,也怨不得楊品捷!
他搬了張椅子,“你先坐吧,我準備好后,我們就開始!
他又彎身將剛剛收拾好的畫具一一取出。
架好畫架,他看一眼坐在椅子上的她。第一筆都還沒開始,他的心口卻已像是被大石壓住般,沉重無比。
“畫好后,我想請你簽名。不是簽幾何喔,是簽本名!泵奋凭G突然離開椅子,走到他眼前站定,從隨身的長夾里拿出身分證,翻到背面,指著空白的配偶欄說:“簽在這里!”
“你什么意思?”
她知道他是幾何,他不感意外,畢竟他在部落格上已坦白。但是見到她拿出身分證,指著配偶欄要他簽名的那一瞬間,他的心就像是被撞離胸口,高掛在半空中擺蕩。
“呵,我都說得這么明白了,你真不懂嗎?”她的身分證配偶欄上一旦填入他的名字,那他就是她的夫啦!這么簡單的答案,他會猜不出?
唉,怎么她決定要跟定他的時候,才發現他有壞脾氣的一面?現在更是好了,她還發現他好像變笨了。沒關系,反正她是兒童美語老師,所以往后的日子她一定會好好“教育”他。
“我如果真把名字簽在你身分證的配偶欄上,那你結婚之后到戶政事務所辦理登記時,楊品捷的名字要放哪里?你重辦一張身分證嗎?”他是真不懂。他知道配偶欄代表什么意思,但是不懂她這么做的用意。
“這和品捷無關啊!”笨笨笨笨笨……嗚,他真的變笨了。
“和楊品捷無關?那和誰才有關?”她要嫁楊品捷,當然就和楊品捷有關系!她到底是哪根筋沒接上大腦。
這時,他真慶幸自己的心臟夠健康有力,否則她的話準會讓他心臟病發作。
“你要不要幫我簽名嘛?”再這樣下去,天都黑了,也別想畫了。
“簽!我會簽名,但會簽在畫紙上,而不是你身分證上的配、偶、欄!”他像是在暗示她,不要隨便叫男人在她的配偶欄上簽名!
“不簽配偶欄啊……”
哇,她的“求婚計謀”好像快失敗了耶。那……女人最擅長的武器是什么?是任性吧?所以干脆就……
“那我去找別人幫我簽!”她轉身欲走。
“你要找誰幫你簽啊?”他伸手拉住她的手臂,大吼:“配偶欄不能隨便給別人簽名,你知不知道?”他簡直快被她氣死了。
他拉她的力道之大,讓她整個身體向后旋轉半圈,等她站穩時,她已在他的胸前。她盯著他不斷上下起伏的胸膛,想起那里曾是她在人生最無助時,收容她并提供溫暖讓她汲取的地方。怎知后來的自己,竟然這么傷他……
立飛,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想念你從身后擁住我,站在茶園里聞著茶香的那份淡淡幸福感……
他沒料到自己這樣一拉,竟將她拉到胸前,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到他都能看到她彎翹的睫毛正輕輕顫動。他想起不久以前,他也曾這么近距離看著她,然后擁住她。那時的他還以為自己的胸膛會是她最終的依靠,怎知后來自己竟然愿意放手……
小綠,你知不知道我多么想就這樣緊緊的擁著你,站在這滿是咖啡香的藝術村,享受異國的浪漫……
他低垂著臉,貪婪地看著無法看見他的表情的她。
能再這樣好好的看著她,一秒也好,兩秒也好,他都覺得是一種奢求,因為等會兒為她畫完她要的素描,她就將離開,她會飛回臺灣,飛進楊品捷的懷里,然后他就再無機會像現在這般好好的看她了。所以就算只有一秒鐘,他也貪圖這份美好。
既然他都知道配偶欄不能隨便給別人簽名,那他為什么就是聽不懂她話里的意思?梅芷綠嘆口氣,暗示不成,只好選擇明說了。
“我當然知道配偶欄不能隨便給別人簽名,所以才要你簽。”仰起臉,她想看著他說話,卻因為這個不經意的動作,而意外讓他的唇刷過她飽滿的額頭。
一道電流在彼此心問竄流,她的臉頰像是沾上紅色的顏料,而他的呼吸則有些紊亂。
心臟怦怦作響,她紅著臉,鼓起勇氣,有些慌亂地說:“笨蛋!我……我……我是在跟你求婚。】偂铱偸莻女生,又不好直接開口要你讓我當于太太,所以……所以只好騙你在我的身分證配偶欄上簽下你的名字嘛!”唉,明說真的是很難為情!
剛才嘴唇意外刷過她的額頭,于立飛相當震懾于那份輕觸所帶來的影響力。原來他對她的感情并沒有被時間和空間稀釋,只是將那份感情壓抑下來而已,所以現在即使只是嘴唇輕輕刷過她的額頭,都能讓他撼動不已。
這種感覺就像什么?嗯……就好像斗牛一樣。他把對她的感情禁錮在心窩深處,將之上鎖,不輕易讓它竄出他筑好的心墻。而她就像拿著紅巾的斗牛士,輕輕將紅巾一揚,它就像失了控的牛一樣,拚命往前沖撞,終是撞爛了他努力架起的心墻,跑出心門,對她打招呼說嗨。
“求婚?于太太?你到底想做什么?”死寂的感情明明已蘇醒,他卻小心翼翼,對她的話不敢有太多想像,即使她已說得很明白了,但他不得不承認,再也關不住那份已沖出心門的情愫,他只是在硬撐。
“都說了是求婚,還問我想做什么?!”她難為情到低垂著頭,聲音細如蚊蚋。
“你不是準備和楊品捷結婚?”他最想不透的就是這點。
“我沒說我要和楊品捷結婚!”細想剛才的對話,她確定自己沒說過她要和楊品捷結婚。
“你不是說他在臺灣籌備婚禮?”他愈聽愈胡涂。
“是,他是在臺灣準備婚禮事宜啊,但他是準備他和他老婆的婚禮!
“他老婆?”他的聲音揚高,對這個訊息感到意外。
“嗯,他老婆。”她點點頭。
“不是你?”她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讓他更覺得莫名其妙。
“不是我!彼龘u了搖頭,很無辜。
“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唉,不過是求個婚,怎么那么辛苦?還是當男人好,求婚時只要準備戒指,找個浪漫的地方下跪,女人通常就會答應了。哪像她?!求個婚,不但要一個人飛到語言不通的法國,還要站在人來人往的地方和他來場雞同鴨講的對話……
“為什么他要結婚的對象不是你?”若不是她選擇回到楊品捷身邊,若不是他得知他們訂婚的消息,他也不會待在異鄉。
沒錯,蒙馬特確實是他的夢想,他從小就有的夢想,但是待在蒙馬特療情傷,并不在他夢想的范圍內。
“因為……我不想嫁他,他也不想娶我。”她據實回答。
“你一個人飛到這里找我為你作畫,不就是為了要將這幅畫擺在婚宴會場?現在你又說他要結婚的對象不是你,而你也不想嫁他,那……”他覺得像是在洗三溫暖,一會兒被她的話搞得整個人像是泡在冰水里,一會兒又被她的話弄得緊張到快要沸騰。
“找你作畫是因為我要把畫擺在我們的婚宴會場,我想要擁有一個和別人不一樣,又不用花什么錢,而且還特別有意義的婚禮,所以這幅畫當然要由你的手來完成才最適合。 彼豢跉庹f完,幾乎沒有停下來喘口氣,不這樣,她害怕自己會沒有勇氣把夢想中的婚禮說出來。畢竟到目前為止,這婚禮都只是她單方面的想像,她并不知道他是不是愿意再次接受她。
他啼笑皆非。還好他的聽力不錯,能跟上她的速度,聽得懂她在說什么。那么她大老遠飛到法國,是為了他?一道溫暖的陽光,在這時候偷偷灑進他的心坎,照得他暖洋洋。
沒有回應……所以……她能把沒有回應解讀成他不愿意嗎?垮下雙肩,她一臉的失落。
“走!”忽地,他抓起她的手腕。
“去哪?”
“去找家咖啡店坐下來,讓你把話好好說清楚。”他總是要弄清楚,她和楊品捷之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好。”她很自然地跟著他往前走了幾步,卻又突然從他的掌中抽出手;“你那些畫具……”她往回走,彎下身欲收拾他的東西。
“等等再來拿就好,不會有人偷的!彼俣壤∷氖郑按蟛涣司褪莵G了之后,再買就好!
走走走,大手拉小手,他拉著她再度往前走。
現在任何事都比不上把他、她和楊品捷這三角習題解開來得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