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朝,乾定九年——
太和殿上,百官列位,恭迎天子臨朝。
西朝建國百年,當今圣上谷若揚是歷來君王中最受百姓推崇的明君圣主。
谷若揚龍袍煥赫,高坐玉階之上的龍座中,用著精明睿智的雙目俯瞰眾臣。
“皇上有旨,有事奏來,無事退朝!”太監高聲唱喏。
這聲音一落,今日的百官像說好似的,馬上集體往前一步,然后整齊跪下了。
“臣等有奏,晉王之亂已過九載,皇上也已登基九載,但皇后之位始終空懸,早些年尚可說皇上力圖維新國政,無暇立后,可如今國泰民安、四海昇平,臣等以為中宮不宜再閑置,西朝需要一位國母,且盼望國母能為西朝誕下皇嗣!”左相莫千里領頭出聲道。
“沒錯,西朝長年無后,有日無月,陰陽有缺,再加上后宮始終無出,已引起四方諸多揣測,有損天子威儀,國不可一日無君,君不可一日無后,西朝迫切需要一位賢良淑德的皇后,請皇上盡速立后!”右相季汐山接著道。
之后,百官拜跟著叩首大喊道:“國不可一日無君,君不可一日無后,請皇上立后!”
一時敦請立后的聲音響徹整個大殿。
皇上已年屆三十而立之年,仍無后、無子,群臣心急如焚,估摸著若不群起逼迫,西朝怕是永遠沒有皇后。只是,群臣雖膽敢捋虎須,卻都不免心驚肉跳。
谷若揚容貌俊朗明逸,眸光朝群臣掠過,唇角雖噙著笑,但眼底卻是冷若冰霜!盎屎笾灰芽諔叶嗄辏鞒允菄┟癜,哪里來的日月缺失?!眾卿這是無病呻吟、無的放矢!彼曇舨桓撸珨S地有聲,讓群臣一陣膽寒。
“皇……皇上,臣等明白您不喜旁人干涉立后之事,但您若有了皇后便能為您分擔后宮之事,臣等也能放心,百姓更同感欣喜,如此乃皆大歡喜之事,就不知您為何遲遲不肯立后,這到底是在等什么?”莫千里冒著觸怒龍顏的風險,硬著頭皮再問。
他這句“這到底在等什么?”倒真問出了眾人的心聲。
皇上久不立后,那位置不許人碰,更不容人覬覦,像是刻意為誰留著……
聽了這話,與眾人一同跪著的某位王爺,神色突然有些緊張,一滴冷汗不由自主的滑落溜進了衣領內,尤其,當皇帝不經意的朝他瞥來,這一眼深深淺淺、喜怒難明,他立即頭皮發麻,牙一咬,膝行出了百官行列。
“皇上,臣建議,不如由您的后宮中挑選出人來立為皇后,如此最為恰當!
說話的這位王爺即是慶王谷明華,皇帝共有兩位親叔父,一位是他,另一位則是八年前作亂已遭誅的晉王。
谷明華掌管宮中織造之事,實際上算是個閑散王爺,沒有參與議政的權力,但皇帝平日待他極為敬重禮遇,因此在殿堂之上仍為他留了個位置。
而谷明華之所以會如此建議,是因為平息晉王之亂后,皇上初登大寶時,為穩定各方勢力,廣納朝臣之女進后宮,因此目前后宮嬪妃大多是重臣之后,各個大有背景,隨便挑一個都足以母儀天下。
只不過,他不開口還好,這一開口,皇帝的臉色就驟變了。
谷明華見他變臉,那汗滴得更兇,但退無可退,心一橫再道:“國事臣不好干涉,但若是皇上的家事,臣身為您的親叔父,倒有資格說上話,您是該盡快擇女立后了,且依臣之見,那左相與右相的兩位女兒目前已列妃位,又都有賢淑之譽,與皇上的感情也深厚,理應從中——”
“皇叔,你既說是家事,那就私下談吧,這乃朝堂,談的就該是國事!”谷若揚打斷他的話,聲音冷冽了許多。
那季汐山與莫千里聽見慶王提起自己的女兒,正歡喜之際,那知皇帝一棒打下來毫不客氣,這是沒讓兩位妃子再晉位的意思,登時涼了半截心。
坦白說,左右兩位國相率百官進言,逼皇帝立后,也是各自為女兒謀高位,怎知這便探出他們的女兒根本無望。
“若說國事,那立后更是國之大事——”莫千里不甘心地再張口,但看到皇帝一記厲眼掃來,便硬生生堵住了嘴,讓他有話也發不出聲來。
谷若揚倏然由龍座上起身,“朕再說一次,立后之事不急,朕早晚會給你們一個交代,但在此之前,誰再提,朕先打他五十大板,若沒死還有氣力說話,朕準他上奏!”話落,他拂袖而去,留下一票錯愕的朝臣面面相覷。
“皇上……息怒!”宮中總管大太監尤一東隨谷若揚出了殿堂,見主子神色仍是極為不豫,抹著汗道。
“如何息怒?!旁人勸進就算了,皇叔居然也敢開口,還要朕從后宮中挑人立后,他要的就是朕徹底死心,朕都等了那丫頭六年,這時要朕放棄絕無可能!”他咬牙切齒的說,俊容上滿是怒氣。
尤一東低著頭,不敢多吱聲,主子心上的那人正是慶王義女云絳紫。
此女十四歲那年意外救了出宮遇刺的主子,主子對活潑率真的她從此傾心,只因當時她尚未及笄,不能立刻迎娶入宮,未料隔年笄禮過后,她上峨嵋山游歷時突生重病,離京休養一年方才回來,之后竟變了心性,對主子避之如蛇蠍,死活不肯與主子親近。
而主子這幾年仍不顧各方壓力,不立后等的就是她。想主子乃天子至尊,奉上的又是皇后之位,這該是天下女子夢寐以求的,怎知她就是不希罕,拒主子于千里之外不說,之前還追在織造大家唐元寧身后跑,還說要嫁這人,可那唐元寧早有婚約,不可能接受她。主子這幾年實在給慶王府的這位郡主氣得不輕,偏今日慶王在朝上還敢提議讓別人做皇后,這不是明著幫女兒再拒絕主子一次嗎?難怪主子震怒。
“朕不是讓你帶話過去,讓那丫頭今日過來,怎這時候還不見人?”谷若揚忽問。
“這……奴才再去催。”
“不必了,催也沒有用,朕倒要瞧瞧,她敢拖到什么時候才來見朕!”他磨牙的說。
“是……”尤一東膽顫心驚,對這位不上道的郡主著實不知該說什么好,從來沒人敢讓皇上等,她可說是天下第一人!
“回承乾殿去。”
這說不催,還是趕著回承乾殿去,尤一東哪能不明白,主子是怕萬一郡主來了,見不到他的人又走了,這是刻意回去等她的。
“皇上!”
谷若揚步出太和殿一段路后,聽見這聲音立刻停下腳步。
“母后怎么來了?”他轉身后輕蹙了眉,見母后身后跟著大批朝臣,顯然這群人在他拒絕立后后,火速去將母后請來了。
群臣未達目的不甘心,這是讓母后也出面相逼。
太后年近五十,保養得宜,依舊風華絕代,整個人瞧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許多。
“哀家聽說你再次駁了群臣的好意,不肯立后?”太后見了他也不多說廢話,直接切入重點。
谷若揚神色陰沉,瞧了眼她身后那一干臣子,群臣心慌沒敢迎上他的目光,然而心想:皇上雖說誰再敢提立后就賞誰五十大板,但此刻提的可不是他們,是太后,瞧他這下還能如何?
谷若揚瞇了眼,怎不知眾人的心思,他們這是拿太后出來抵擋他的怒氣。
“皇上都老大不小了,不僅沒有皇后,連膝下也無子,哀家本也想讓你慢慢挑,挑個可心如意的,但這一挑也挑得太久了,哀家不想再空等下去,你這就給哀家一個交代吧!”太后語氣硬了。
“母后,朕——”
“別給哀家砌詞推搪,這會兒你就給哀家一句立不立后即可!碧筮@回決心逼到底了。
“朕……暫且不立!泵鎸B度強勢的太后他仍是不為所動。
“你!”太后頓時氣白了臉,在群臣面前拉不下臉來,這兒子居然連她的面子也不給?!可她再氣,也不能拿皇帝怎么樣,只得深吸一口氣,改口道:“既然你看不上眼前的人,那就讓后宮進些新人,即刻舉辦選秀,讓各地送來秀女待選,若有滿意的就立為皇后,若沒有留下幾個尚可的,也當為后宮添人,人多才好早日為你誕下皇嗣!
眾臣眉峰一跳,若是讓秀女入宮,豈不是找人與自己女兒競爭?這又不大愿意了,特別是左右兩位國相,這臉色是掩不住的沉凝。
而太后之所以會退而求其次,不要求馬上立后,改以選秀女,是因為她不求兒子能從中挑到人做皇后,目的只要兒子多臨幸那些嬪妃,盡快誕下皇子,讓西朝后繼有人。
谷若揚見母后已退讓,眾人面前也不好再給母后難看,便道:“朕明白母后的意思,會慎重考慮的!
“考……考慮,只是考慮?”這答案她是不滿意的。
“母后,這是兒子的孝心,還盼母后別逼得太急才好!彼曊f。
這話一出,太后唇一抿,勉強壓抑下不滿與怒意。她聽出兒子的警告,若自己再逼下去,他可連這點推托的面子也不給了,為了保存自己的顏面,只得點頭,“那好吧,哀家就給你時間考慮,希望……你不要讓哀家失望了!
說完,悻悻然領著一干宮女離去了。
群臣瞧太后同樣鎩羽而歸,不免失望,但這時誰也不敢再多說什么,紛紛低著腦袋趕緊告退,若不然讓皇上抓了大尾,剛好留下來挨板子。
承乾殿內,一名女子正坐在其中,此女芳齡二十,修眉端鼻,顏若朝華,清麗脫俗,只是此刻她目不斜視,戰戰兢兢的,看起來十足坐立難安。
谷若揚無聲凝視著阿紫,眉頭正一寸寸地收攏著!澳憧蓙砹!
他雖未說讓她幾時進宮,可拖到宮門即將關閉前才來,打什么主意他能不清楚嗎?這是不想待太久,屁股一沾座就想以宮門要關了為由離開。
“臣女……本來早上就要來的,可想起皇上要早朝,便又等晚些……到了中午,想皇上要午膳,不好打擾,便又等下午,到了下午,想您日理萬機,必得小憩一會兒的,所以拖到這時……”她一副擔驚受怕的模樣。
昨日是元寧哥哥抬陸明雪為正妻的日子,她跑去鬧場,吵著要做唐元寧的小妾,怎知他居然也隱身在唐府,自己說的那些渾話,全讓他一字不漏地聽見了,他這是氣得讓她進宮認錯來著,她百般不愿意來見他,但又不能抗旨,這才拖拖拉拉地來了。
“可都有理由,且理由充分!”谷若揚坐在御案后,雙手相碰,嘴角帶著冷笑,眼中星火紛繁。
她干笑著,依舊不敢正視他,眼神始終在其他地方飄忽,所以根本沒看見他眼瞳深處正在算計著她什么。
“你對朕何處不滿意,不如說來聽聽!彼鋈坏。
她不安的挪了挪臀!俺寂桓也粷M皇上什么……”
“你敢欺君?!”
“臣女哪里欺君?”她一驚,身子一跳,跪下了。
見她栗栗危懼的樣子,他又冷笑,想她十四歲初見他時,對他親昵異常,仗著他的寵愛,經常敢對他使小性子,可這會兒卻是怕他怕得像見鬼了。
“起來吧,朕沒讓你跪!彼麤]好氣的說。
阿紫眸光流轉,不知該起不該起?起就得對“欺君”一事做出回應,不起腿又酸……但最后還是起了,因為腿太酸了。
“皇上,臣女不是欺君,是覺得……不該打擾您……”
“打擾?你不知朕就盼你打擾嗎?”他將話說得又直又白又熾熱,那情意赤裸得讓人不能閃躲。
她一窒,對上他的雙目,驚覺他銳利的眼神仿佛能挖出她深藏的秘密,不禁馬上又低垂下頭,畏首畏尾的道:“臣女……臣女惶恐……”她心思飛快地轉,想著到底要怎么應付才能不得罪他,又能擺脫他?
她急得汗都流下來了。
“皇上,慶王爺求見。”尤一東進殿來稟報。
“父王來了?”救星到!阿紫大喜,立刻站了起來。
“朕沒召見皇叔,皇叔怎么來了?”他冷淡的問,這是不見的意思。
“父王來定是有要事要與皇上商量,您怎好不見?”她心急滴汗的說。
“朕早朝時才見過皇叔,他手邊沒什么要事的!彼麤雎暬厮
她抹汗,誰都知道父王雖管織造,但其實是個涼差,說有什么急事也著實說不通,可這會兒父王若不能進來,怎救她出去?她心急如焚。
“尤一東,先讓皇叔回去,若真有事,明早——”
“皇上,臣是來請安的,臣請安來了!”殿外居然傳來谷明華大聲喧嘩的聲音。
谷若揚臉色微變。“去瞧瞧皇叔怎么了?”他吩咐尤一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