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狠厲手段掃光鬧事的家伙,鄔雪歌與女子相偕離去后,圍在大莊炮制藥場上方觀戰的江湖客大抵出現兩種情形——
一是臉色或青白或虛紅,想明白后,摸摸鼻子自認技不如人,而且還是天差地遠的那種距離,也就夾著尾巴安分走自個兒的路,不再上前自找苦吃。
另一種則是立即追上。
既然都敢追上去,輕身功夫肯定頗有火候,對自身武藝必然頗為自負。
但不管武功是強是弱,再待著已無意義。
眨眼間一群人走了個精光,西海大莊恢復往常平靜。
平靜持續好些天,段霙等人嚴陣以待,結果再沒見到半個江湖客上門。
然,這樣的平靜僅是表相。
鄔雪歌一走不再回來,后頭又追去一票高手,大莊這兒遣了不少人出去打探,連點蛛絲馬跡也沒探得,后來是當家大小姐要大伙兒好好做事,該干什么干什么,不能誤了貨期,眾人才消停些。
已然是第十晚了,鄔雪歌還是沒回來。
伍寒芝這幾天過得渾渾噩噩,她作息沒變,一樣能吃能喝能睡,只是桃仁端來什么,她直接就往嘴里塞,食不知味,齊娘跟她匯報一些日常瑣事時,她也能應對,甚至與外頭的大小管事們議事,一樣條理清晰;到炮制藥場巡看時,一樣能與老師傅們談笑,但只要一人獨處,她就呆了,呆呆坐著不動,仿佛入定。
伍寒芝不知自己一個人時會那樣。
她僅是不斷想起鄔雪歌當日離開時的情景,藍瞳冷淡,語調平板,將她的手震開,轉身帶走那名與他親昵牽手的女子。
他不能不回來……不能這樣瀟灑就走、不告而別……他不能失信于她。
有時候會想到難以喘息,心窩疼痛,而那樣的痛沒辦法叫出來,她依舊是呆楞著,任那種疼痛在心間反復再反復地煎熬。
今夜的風很好,溫柔還帶沁涼,把園里的老梅樹拂得沙沙微響。
藥場的事傳了開,瞞也瞞不住,丈夫行蹤不明,這事她也兜不圓,娘親、菀妹、齊娘和丫鬟們自是擔心她的狀況,但自個兒的身子她知道,不會有事的,該吃的該喝的,她會養好自己,顧好肚里的娃娃。
只是思緒從來不由人,尤其夜深人靜時最難按捺。
沒想驚動誰,她披上外衫徐步來到老梅樹下。
仰首去看,月光從葉縫間篩落,葉間星星點點格外清亮,她記起他那時肚餓無食物止饑,蹲在樹梢上提壺灌茶的樣子,有些可憐,很令人心軟。
嘎啦!颼——異響乍起,她瞠圓眸子!
就見與老梅樹成斜對角的一座菊臺上忽地張落一張大網。
這個大網陷阱是丈夫的手筆,用的并非是尋常繩網,也不知丈夫去哪里弄到手,那張大網用利刃使勁兒割都割不掉,非常強韌。
跟著,菊臺后面就竄出一人,伍家堂的上門女婿終于返家。
鄔雪歌沒料到會是這樣。
他不想現身,至少不該在這時候現身,外頭的事尚未擺脫徹底,他這時跑回來很可能又會給西海大莊、給妻子添大麻煩。
但,就是想她了。
所以入夜后偷偷溜進他與妻子的院落,本想到榻邊看看她睡著的臉容,嗅一嗅她膚上、發上的馨香就好,卻見她走進園子里倚著老梅樹呆立。
西海藥山的春夜猶帶寒氣,夜露又重,她這入定不動的模樣真要站到地老天荒似,要著涼的!
內心無聲吶喊,他算是關心則亂吧,空有絕世高強的武藝,對著妻子“打埋伏”竟笨手笨腳到觸動自己當初設下的機關。
稍值得慶幸的是,他千鈞一發間跳開了,若被大網網住都不知臉該往哪里擱。
這一邊,當看清楚躍出的黑影是誰,伍寒芝問也沒問他為何藏身在那里。
眸光怔怔然,瞬也不瞬,她舉步朝他走去,越走越快,最后撲進他懷里。
抱住丈夫矯健的腰身,她微微喘息道:“你回來啦……”
……這樣不對。
鄔雪歌兩條胳臂垂在身側,硬是忍住欲擁緊她的沖動。
那一日炮制藥場遭搗毀,為逼他現身,那些所謂的正道人士也僅坐壁上觀,若非他及時趕上,藥場被毀壞還算事小,就怕真鬧出人命。
這還是第一波而已,即便打發掉那些人,消息只會傳得更快,之后定會有更多的江湖人往西海藥山來。
大莊百余戶人的安危對妻子而言有多重要,他很清楚,但他更在意的是妻子的安危,如今她腹中還有一個……
像察覺到他的異樣,伍寒芝略松開兩臂,抬頭對上他深幽的眼,微微笑。
“你那時說過,若咱們西海大莊遭真正的武林高手闖入,也不用段大叔他們出手,你一個就能把他們全打發掉。”略頓,帶笑嘆道:“所以你真把他們一個個全打發了呀……”
這樣太不對了!
她應該要害怕驚懼才對,即便當下力持鎮定,也該懂得后怕,越想越怕才是。
而不是他一現身,她就沒心沒肺、玩笑般鬧他,仿佛那些不是什么緊要的事。
鄔雪歌越想越煩悶,暗自握了握拳,終于將環在腰上的柔荑抓下。
“回來一趟是想告訴你,我要離開西海藥山了。”他聲音微繃。
伍寒芝楞住,一會兒才吶吶地問道:“那、那歸期呢?何時回來?咱們的孩子應在秋天時候出生吧,你那時回來嗎?”
他神色冷峻。“求親時你說,就是男的、女的在一塊兒罷了,不會有誰拘著誰。孩子是你想要的,我幫你懷上,如此而已。你會是個很好的娘親,但我不覺自己能成為一個好父親,反正……孩子的事你瞧著辦,與我無關!
見妻子表情仍傻怔怔,他再次握拳,心一橫又道_
“是因與你交往了一場才來道別,此次離去,將不再返……你、你別傻傻等,聽懂我的話嗎?”
伍寒芝因他陡然轉硬的語氣驀地一震,神識終于回籠。
“你要走了,我、我能聽懂,你說你要走了……只是我以為……以為能讓你窩下來、以為能走在一塊兒……走一輩子!毙⌒÷曒p喃,有些迷亂般。
她在丈夫面前就是個嬌柔愛掉淚的,但今晚她沒哭,沒有哭的,只是眸底仿佛落進水樣的月光,仿佛氤氳潮潤——
“說沒有誰拘著誰……是謊話呢,我其實就想拘著你,每次你一出門,我心就糾結了,多怕你不告而別一走了之,誰讓我是個沒用的,因為很喜愛很喜愛,所以心魔一起,面對喜愛的人總要亂掉章法!
鄔雪歌鼻息略重,沉著聲道:“我說過,我流浪成癖!
“嗯……”她點點頭,許是浸潤在清月下,鵝蛋臉白到近乎透明!澳俏粏灸恪畮煹堋墓媚飼阒銌幔俊
僅匆匆一會,那女子的模樣倒深深印在腦海中,雖年歲略長,然五官長相比起自家容貌出色的妹子竟不遑多讓。
顯然沒料到她會這么問,他先僵住,有什么要沖喉而出,覺得都快把指骨握碎才死死忍下。
“她是我同門的小師姊,長我兩歲,我與她是青梅竹馬一塊長大的。”略頓。
“我很心儀她,當初師兄們個個都喜愛她,她卻跟我最為要好!
誤會就誤會吧,還不甘心想澄清什么?妻子這么傻,若知道他的事又要牽掛。
大莊百余戶人的生計已夠她累的,他難道還想把她往死里拽嗎?此時恰好斷她念想,待往后……往后如能……
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他不敢再放任妄想,遂道:“師姊來尋我了,我會跟她走。”頓了頓!熬褪沁@樣!
小園中安靜下來,蟲鳴亦歇止,連風過老梅樹的沙沙聲也淡了。
“我想問一句,就問這樣一句……”伍寒芝好半晌才蹭出聲音,一向溫和的眉間起了執拗!澳阌袥]有心儀過我?就算一點點心動也好,有沒有過?”
不知該如何作答,怎么回答都不對。
鄔雪歌沉默不語,卻不知陰郁為難的神色更加深深傷著妻子的心。
“……我明白了!蔽楹ヂ冻鲆粋比哭還讓人心痛的笑,靜默了會兒淡淡道:“那你走吧!
說著她往后退開兩步,鄔雪歌險些克制不住去拉她的手。
她沒有看他,眸線放在他胸前,神態顯得平靜從容,兩手卻動了動,最后環臂抱住自己,畏冷般在臂上輕輕摩挲。
“進房里去!彼林,表情十分隱忍。
伍寒芝沒動。事實上她兩耳像被蒙住,所有聲音都離得遠遠似。
腦子里塞進太多東西需要縷清,神態盡管安靜無爭,思緒和心緒根本亂得找不到頭緒,不知下一步該怎么做,于是她又呆楞了,像把所有感覺暫且封起,腦袋瓜空空白白的,這樣會輕松些,會覺得不那么疼痛。
站在面前的男人似乎又對她說了什么,她茫然揚睫,迷惑地眨了眨。
突然就被打橫抱起!
男人橫抱她離開園子,步上廊道,將她一送送進內房。
鉆進鼻中的是丈夫身上慣有的清冽氣味,帶著草海上的土泥清香,不知覺間也染上了西海的藥香,總讓她感到親切安定……可哪里知道,此時嗅著、嗅著卻把藏得很深的眼淚給嗅出來。
她神魂一凜,忽地在他臂彎里拳打腳踢,拚命掙扎!胺砰_我——”
還好已走到房中,鄔雪歌放了手,懷里的人兒才被他放在軟榻上,纖秀身子還沒穩住,一手已朝他揮將過來。
要避開多么容易,但他沒有,也不想閃避。
下一瞬,他的臉被一巴掌掃偏,唇內被牙齒刮破,他嘗到自己的血。
他沒嚇著,受到驚嚇的卻是淚流滿面的妻子。
揍了人之后,伍寒芝整個定住,怔怔望著他挨打的臉,又垂眸看著自己微腫的掌心……她動了動手指,雙眸很疲倦般閉起,一掩睫,淚珠更是成串滑落。
“對不住,我不該……”她深吸口氣,盡量穩聲。“你走吧。”
鄔雪歌深深看她,兩手再次悄握成拳,牙關幾要咬碎。
他不發一語,起身走開,踏出內房時還與挨在外邊探頭探腦、一臉緊張的桃仁丫鬟對上目光。
“姑爺……”桃仁眼里含著兩泡淚,強忍著不敢流下。小姐也沒喚醒她,她聽到聲響醒來時,就見小姐被姑爺抱進房里,然后姑爺重重挨了一記掌摑,實在沒搞懂前因后果,不知主子們出什么事了。
“進去看看你家小姐!编w雪歌面無表情地吩咐,等桃仁鉆進內房了,他才又舉步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