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王所統領的“狼都”,高筑在一處易守難攻的崖壁上,共分成一般百姓所住的“下城”,與王公貴族所居的“上城”。
一進城門,如巨龍般綿長的大隊立分為二。厲無垠所領軍的騎兵隊繼續前進,自蘭若國而來的護衛隊,則由下城城主——厲無垠伯父厲煜出面接待,就地休息。
等明日婚期一過,大隊人馬又得啟程返回蘭若國,送回公主平安抵達的消息。
一進狼族王都,青兒才知道此地根本不像傳聞說的,什么住在營帳,滿地牛羊雞鴨亂走的化外之地。狼王住的地方和她先前住過的蘭若國王室極像,都是木柱直聳入天的巍峨宮殿,差別只在狼都樸實,不像蘭若王室,雕梁畫棟不說,房里還盡擺些碰不得的精細瓷器。
“小梅……”青兒頂著重得要死的頭冠甜笑。每次只要有求于小梅,她總會用著極其甜膩的聲音央著小梅。“都已經到了這兒,總可以暫時讓我把頭冠摘下來吧?”
小梅不敢一口答應,她先開門探望了一會兒,確定沒人過來,才轉回身幫青兒卸去頭上的重擔。
鳳冠一脫,青兒“啊”一聲往床鋪上倒,渾然不顧她身上繡著金線的紅嫁裳會不會被自己壓縐。
“累死我了!”
見她散漫不得體的模樣,小梅立刻伸手拉她!澳@樣子——萬一被外邊人瞧見——”
青兒揮掉小梅的手!斑@房里不就你跟我兩個,哪里有什么外邊人!”
也不想想她坐在彩輿里邊多久了,整整七日,除了夜宿行宮,能夠下來稍稍走動、睡個覺外,平常白天,就連吃飯,也得待在彩輿里邊——她自生下來就習慣待在野地活蹦亂跳,哪里嘗過這等苦頭!
要不是小梅說好說歹勸撫安慰,她絕對拼死也要逃出那人間煉獄。
現在好不容易抵達狼都,當然要使盡全力,好好活絡活絡筋骨嘍!躺在床上的她又翻了個身。
“公主!”小梅跺腳。
“好啦好啦,我這不就起來了!”青兒撓撓耳朵,坐起身把寢宮好好細看了一圈。初進門時的印象無誤,狼王宮殿里的擺設全是以厚實、耐用為主。像她這會兒坐著的大床,雖然一樣是鋪著柔滑的錦綢,可黑色木料的架柱,卻沒怎么費心雕作,渾似被人從山上一砍下,就直接劈成長板,銜在一起做床般。
對青兒來說,待在這里,比待在蘭若王宮自在多了,她神態輕松地晃著雙腿。狼族人高大,連床也造得比她睡過的還高上許多,坐在上頭,她有一種坐在墻垛上的愉快。
她“嘿咻”一聲從床上跳下。
一見她舉動,小梅馬上喊:“公主,您要上哪兒?”
還用說!青兒拎著及地的紅嫁裳,大步來到窗邊。
她手方抬起,立刻被小梅按下。
“公主,萬萬不可!毙∶穫性一板一眼,凡跟宮中禮節有抵觸者,她一概不許青兒做。
為什么?青兒跺腳。“我不過是想開個窗看個風景——”
小梅堅定道:“您別忘了,您現在的身份還是咱們蘭若國的公主。您想想,要是您還沒拜堂,已先把頭冠摘下的舉動被狼族人瞧見,他們肯定以為我們蘭若國來的人都是些不遵禮儀的無禮之徒,這事情若傳到王上、王后他們耳邊,您要王上、王后他們顏面往哪兒擺?”
“我只是想看一看外邊,一下下就好,這樣也會丟他們臉?”青兒不可思議道。
“沒錯!毙∶钒逯鄡杭绨,硬是把她推回床邊!霸诎萏弥,您只能待在房間里,不能接近窗子,也不能靠近門!
太過分了!接連聽見這幾個“不能”,激起了青兒的倔脾氣。
她個性本就吃軟不吃硬,之前在宮里忍氣吞聲,是因為她舍不得見小梅因自己受罰——蘭若國規是這樣的,皇親國戚是金枝玉葉,不能少根汗毛,如果做錯了事,就只能責罰伺候的女官、侍衛。
青兒初進王宮,就曾因為不聽話害得小梅被杖罰,雖然小梅沒怪過她一句,她卻相當自責。一人做事一人當,直接處罰她也就算了,牽連和她沒半點關系的人,她怎過意得去?
也因此,她一直勉強壓抑著脾氣,可說到底,忍耐還是有個限度。
約莫一個時辰過,機會來了。狼王遣人來問準王妃住得舒不舒服,需不需要添增點什么,大抵是青兒乖順的表現讓小梅松了戒心,小梅很自然地離開房間,到門外代答。
房門一關上,原本歪坐在床沿的青兒立刻脫去身上的嫁裳,推開窗戶,做出已逃出寢宮的模樣——
實際上,青兒卻是縮在床底下,靜待小梅回來。
果不其然,小梅回頭發現房里無人,一張臉都白了。
“老天!公主不見了!”
只見小梅飛也似奔到窗邊,眺望植在花園里的高木,是否掛著一抹紅色艷影——為求喜氣,青兒紅嫁裳里邊的里衣,依舊是紅的。
依小梅對青兒的了解,青兒逃出寢宮,只會有一個去處——樹上。她這個寶貝公主,活似靈猴轉世,爬樹技巧好到不行,眨個眼就能攀上數尺高的大樹。
看不見!樹上一個影子也沒有!
小梅不敢耽擱,急忙奔出寢宮,央請同樣從蘭若國過來的女官們到花園搜尋——而且,還不能驚動時不時出現的狼族人。
萬一公主不見的事傳到“那個”狼王耳里——小梅腦中浮現狼王高大陰郁的身影,背脊不由得一寒。
總而言之,得想盡一切辦法快把公主找回來!
寢宮里邊,青兒一聽見房門關上,立刻從床底下爬出來。
誰說她不在寢宮里?
她好整以暇穿上扔在床上的紅嫁裳,施施然踱到洞開的窗邊。青兒脾氣,確實帶著一點玩性,若順著她的心意,給她一點方便,她倒也不會故意耍心眼,跟人過不去。反之,若一味禁止,結果就會是現在這樣——青兒一望正在花園里埋頭亂找的小梅,淘氣地一吐舌頭。
她喜孜孜地瞧著窗外連綿的樹籬,這林子長得真好,讓她想起木兮山上的森林,也是這樣蔥蔥綠綠,直聳入天。她望著筆直的樹干挲了挲雙手,心想日后一定要找個機會,好好爬它一爬不可!說不定,還可以在上頭俯看整片狼族領地?
她瞇著眼想像那遼闊的天與地——整整七天她都被關在彩輿里邊,只有少少機會,能從掀動的綢簾細縫窺見外頭。最常映入她眼簾的,除了蔓生的綠草,就是廣漠的黃土。小梅說過塞外多半逐水草而居,但一路上她卻沒看見什么放牧的行列?
她還滿想見見滿地雞鴨牛羊亂竄的熱鬧,那會讓她想起木兮山上的爺姥家。雖然平凡,也稍嫌破舊,卻是她心中最想回去的地方。
分開一個多月,她越來越想爺爺姥姥了。
她望著連綿無盡的黑松林想——可這一輩子……大概沒機會再看見他們了。
這時,她眼眶中淚水再也控制不住,滾滾而落。
她一臉委屈地抹著眼淚,心想幸好小梅不在,要是被小梅看見自己哭了,小梅肯定又念上一頓。
猶記得高將軍尋到她時,街坊鄰居都說她命好,可以上京享!筒欢B哭也沒辦法盡情的日子,到底有什么好羨慕?
“爺爺、姥姥——”她腦中浮現兩老慈藹的面容,多想再有一次撲進他們懷里撒嬌的機會。
可是,再也沒辦法了!
青兒傷心掉淚的神態,全落在遠處的厲無垠眼里。
當然,他也沒漏看,她頭上沒戴著象征新娘的頭冠。
并非他有意偷窺,而是宮殿里的人,全都在為明日的婚禮做準備。他這個王,竟然只能袖手旁觀。
既然梗在宮里也是礙事,他索性爬上鼓樓,居高俯看整座上城。他也是站上來才知道,頭一低,便可看見永德公主目前所住的寢宮——鳳凰宮。
厲無垠眼力極好,在族人中,素有“鷹隼”之稱?匆娝ㄈパ蹨I,加上她未戴頭冠,他忍不住揣測——是不是,她后悔來到狼都了?
因為看見他容貌的關系?想起這可能,他心里一沉。
他心里明白,如此多愁善感,實在有失統領萬軍、狼族之首的顏面?蓮牧韨方向,狼族人性格直爽,一當中意了對方,就是大大方方、坦坦蕩蕩地表現。
抑不住心頭的疑惑,厲無垠腳步輕運,三步并成兩步,很快來到寢宮附近。
小梅等一干女官還在花園里翻天覆地尋找青兒的下落,以致給了他空檔,接近仍在窗邊掉淚的青兒。
“為什么哭?”
聽見聲音,臉上猶掛著眼淚的青兒一愣。這個聲音——好耳熟。
她環顧左右,卻沒瞧見人影。
真的是自己想的那人嗎?她試著問:“說話的人……是王上?”
沒料到她竟認得出自己聲音,厲無垠自樹后步出,兩個即將成婚的新郎官跟新娘,就這樣隔著一扇窗四目相對。
一見真的是他,青兒趕緊要下跪!俺兼菀娡跎稀
“不用多禮!彼皇沁^來聽這些場面話,他定定看著她!澳氵沒回答我,你為什么哭?”
青兒尷尬擦去眼淚,心里想著,若被小梅知道狼王看見自己掉淚,肯定又會念上一長篇!
她低著頭囁嚅道:“我想家!
“是嗎?”他濃眉一挑,滿臉不相信!安皇且驗閯傄娏宋?”
咦?她驚訝抬眼,正好望進他炯亮的眸里。
青兒并不善于察言觀色,可就算如此,她依舊看得出他眸子里的擔心。
他是認真的。只是她不懂——“為什么見了您要哭?”她直率反問。
厲無垠看她一雙杏眼汪汪地眨著,好似真不知道似的。他過了一會兒才承認道:“我長得很兇,不好看。”
“不會啊,我就覺得您長得很強壯、英武——”她很認真地反駁著。
沒料到會從她口中聽見贊美,厲無垠藏在胡髭底下的唇瓣,微微勾了起來。
那笑,就像冬日的暖陽,融化了他剽悍嚴肅的面容。
“是嗎?”本想再多說兩句,門外卻傳來雜沓的腳步聲。
青兒一臉驚慌。
“糟糕!我的女官回來了,”她回頭看見厲無垠還杵著不動,竟然轟起他來。“您快走吧!要被她看見我跟您說話,她一定會罵我的——”
厲無垠覺得她的話很有趣。她好像忘了,站在她面前的人,是統領整個狼族,至高無上的王。而且,她活潑靈動的語氣神態,也跟他印象中“蘭若國公主”,有著相當的差距。
他忍不住懷疑,她——當真是名副其實的公主?不是蘭若王隨意派人假扮?
還以為“公主”,必像他的云阿媽,講話輕聲細氣,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
不過話說回來,他并不討厭朝氣蓬勃的公主,反而覺得她可愛。
“不會的!彼f。
青兒瞪大眼!皶䲡䲡!您不知道小梅那張嘴多厲害,每次都念得我耳朵好痛——哎呀,她已經到門口了!”
她跟他說話的語氣表情,就像對待木兮山上的玩伴一樣,毫不見生。
門外傳來小梅聲音!拔疫M去看看,說不定公主已經回到寢宮了——”
不管了!青兒慌張退回房內,但一想到不能丟著厲無垠不管,又把頭探了出來。
“對不起喔……”她沖著厲無垠一笑,一雙黑眼睛彎起來,閃亮亮的,整張臉就像朵綻放的花!案奶煸倥隳f話!
然后她縮回頭,飛快地把窗戶掩上。
隱隱約約,可聽見里邊一陣嚴厲的叨念聲,內容不外乎大膽、莽撞,會丟了王上的臉之類。厲無垠想,這聲音該就是她說的女官“小梅”,接著是她不服氣的辯駁聲。“我不過是想開窗看一看外邊,你就把我說得像跑去殺人放火似的——你這么不滿意我,就把我送回去嘛!反正在你心里,我永遠也改不了脾氣——”
厲無垠聽出蹊蹺,正想湊近身子多聽一點,卻突然聽見聲響,他腳步一蹬躍開,差那么一點,就被開窗的小梅發現他站在外邊。
小梅探探外頭,確定沒人在附近,這才撫著心口關窗說話。
“好公主,跟您交代過千百萬次了,隔墻有耳!您這么口無遮攔,萬一被外頭人聽見——”
“有什么好怕的。”青兒往椅上一坐。
是初生之犢,才敢口氣這么大地說話。到現在還沒人跟她提過,萬一和親之事有了差錯,極可能禍國殃民,引發一場戰事。
小梅合眼一嘆。主子天真沒心機,相處起來雖然輕松愉快,可有時還是會覺得害怕,天曉得她會在什么時候說出多不得體的話?
開頭不先把后果說清楚,是怕弄巧成拙,反而嚇得公主不敢出嫁。但這會兒,小梅想,再瞞下去是不行的了。
“公主,有件事,奴婢一直沒告訴您——”小梅吸口氣,把利害關系整個說得一清二楚!澳獣缘茫F在所有表現,決定了狼族與蘭若國之間的情誼,萬一有什么奇怪流言傳出去,讓狼王覺得您不夠尊重他們族人,您認為您真擔得起兩國交戰的后果?”
戰爭耶!青兒臉色一白,想到有人會因為自己一個言行不對,丟失了性命,她哪敢再任性下去!
那剛剛——她瞟一眼已經關上的窗戶,回想自己跟狼王的對話,有沒有不小心說錯,或得罪他什么?她忐忑回想。
應該……沒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