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滿屋子紙醉金迷,絲竹聲不斷。
中秋甫過,天香樓里幾乎擠得人滿為患,硬是將隔壁樂天樓的生意全都給搶了過來,菊姨忙得像陀螺團團轉,卻是樂得眉開眼笑。
瀲滟很了解她的心態,畢竟人潮就是錢潮,最好是可以踩爛天香樓的門檻,累到她雙腿都跑不動,她也絕對甘之如飴。
天香樓里的大半花娘也都跟著眉飛色舞,只因有了人潮便多了打賞的機會。誰教客人給的銀兩是交給菊姨,而她們唯一能攢的就是客人的賞賜,也莫怪她們會互搶客人了。
而她這個花娘見習生今日的笑臉額度差不多快到底了,尤其當身邊的男人貌似風度翩翩,但實則是個斯文敗類,一雙手老是往她身上招呼過來,害她笑得臉都僵了。
一來,是她無法忍受被毛手毛腳,二來,這個很欠揍的敗類是綺羅的恩客,聽說是蟠城知府的二公子,衛玉,今天卻將注意轉移到她身上……天曉得她不過是在上酒時露個臉而已,因為菊姨在忙,顧不及她,她就被困在這里了。
瞧瞧,抱著琵琶的綺羅,已經快要將弦給扯斷了!
“大家都說中秋那晚,天香樓來了個吹笛的美人兒,如今一見果真不假……小瀲滟,你還要多久才及笄呀?”衛玉說著,大手毫不客氣地朝她的胸前而去。
瀲滟眼明手快地擒住他的手,貼在自個兒的頰邊,笑得千嬌百媚地道:“衛二爺此言差矣,我還小呢,再美也美不過正姣美的綺羅姊姊,你瞧,姊姊今日一襲緋紅襦衣裙,是為了二爺穿戴的呢,而我聽說綺羅姊姊的琵琶是一絕,在蟠城里絕對無人能出其右,我很想聽呢,咱們聽聽好不?”
她用軟綿的童音撒著嬌,嬌笑的面容底下已經隱隱浮現了羅剎臉,心里暗暗罵道:王八蛋,變態是不是?小姐我今年才幾歲,你就想沾染,再騷擾我,改天就讓你絕子絕孫!
“那倒是,綺羅的琵琶確實是一絕,小美人就陪我一道聽吧!毙l玉的手指在她頰上撓動著。
瀲滟忍住拗斷他手指的沖動,微笑地將他的手拉下,眼前綺羅已經準備就緒,突然有人開了房門。
“小姐,菊姨要你到東三房。”香兒畢恭畢敬地垂首道。
趕在衛玉發火之前,瀲滟用軟綿綿的嗓音道:“二爺,我去去就來,你要等我喔,我還要聽綺羅姊姊的琵琶曲呢!
“你可要趕快回來。”衛玉剛竄出的怒火隨即被她那軟嫩嗓音給澆熄了。
“嗯!彼p點著頭,離開前還特地對綺羅施禮。
一離開廂房,瀲滟隨即快步下樓,走向僻靜的廊道回后院。
“小姐,你這么早回后院好嗎?”香兒快步跟在她身后。
瀲滟停下腳步,等她走到身旁,才對她笑著說:“當然可以!
“……雖然菊姨答應讓你三兩天才露個臉,但你今日才上了一次酒就想回房,會不會太大膽?”香兒實在是忍不住擔憂起她的膽大妄為,就怕她仗著菊姨撐腰,恃寵而驕。
“不會,我還可以跟你保證,菊姨絕對不會怪我,而且還會夸我做得好。”她要是連這么點把握都沒有,這日子是要怎么混?
如果可以,她現在只想回房洗臉!
可惡,那個王八蛋竟敢摳她的臉……她超想折斷他的手!
“為什么?”香兒見她又往前走,趕緊跟上。
“因為男人天生炫耀的心理,男人什么都可以炫耀,金銀古玩,財富權勢,當然美人也是,之前見習時,菊姨從那些瞧見我的男人眼中,看見了金銀財寶,卻一點作戰計劃都沒有,讓我一直曝光,以為銀子就會自動送上門,卻不知道這么做只會讓我的神秘感降低,我想了想,提議中秋那晚弄場表演,我和幾個姊姊扮成天仙登場演奏,你知道隔著那座湖泊,有種朦朧美,不少人真拿我當天仙,于是瞧見過我的男人就會到處炫耀,因此會有更多人慕名而來,而我呢,就暫時神隱,三天兩頭露一次臉,而且還不是每個人都見!睘囦俸咝α寺暎冻龀g的鄙夷神情。“男人嘛,最掛在心上就是偷不著摸不到的那位,以此為噱頭,就能吸引更多人上門!
這是一種作戰策略,將優質商品哄抬炒作的手法,對她而言是利大于弊,她不需要老是拋頭露面應付那些王八蛋,也可以避開一些姊姊們的騷擾,最重要的是,她要建立起藝伎的游戲規則。
蟠城是座商城,南來北往的商旅,不管是要北上京城還是南下庫思城,都必須經過蟠城,也因此,蟠城里的銷金窩自然是以出賣靈肉為生,供商旅解悶發泄,而她日后不想走上這一途,所以趁著現在開始變。
因此她必須說服菊姨,讓菊姨相信不同的作法可以攢到同樣的銀兩,雖然菊姨一開始聽不懂何謂奇貨可居,但慶幸的是,經她分析解釋之后,菊姨暫時采納了她的想法。
畢竟,抬高價碼后,最大的利益者是菊姨,她有什么好不答應的?況且事實證明,她的策略是正確的,財源滾滾而來呀。
“香兒,你說,我是不是天才?”夸她吧,她才十三歲,可她卻擁有三十歲以上的超齡智慧。
香兒呆呆地看著她半晌,摸了摸鼻子。“大概是我沒讀書吧,老是覺得你說的我聽不懂,好比……什么叫天才?”
這下子,換瀲滟呆住了。
這是香兒第幾次這么說了?
之前香兒就說過,她有時說話很古怪,有些話她都聽不懂。一開始,她并不以為意,可后來竹音和其他姊姊也這么說……她不禁想,自己到底是打哪來的,要不怎會連最簡單的對話都教人覺得古怪。
她試著跟菊姨詢問她的身世,可惜都被菊姨四兩撥千斤的帶過了。
不過,她再想了想,也許是南北有差異,習慣用語不同罷了,又也許她曾經讀過許多書,所以腦袋里才會這么有料。
面對香兒一臉疑惑的神情,她也只能撓了撓臉,道:“天才就是神童的意思,就是形容那個人很聰明!闭f真的,她真的覺得自己當之無愧,畢竟她才幾歲呀,如此博學多聞又十八般武藝皆通,這樣不算天才,怎樣才算天才?
“喔,這么說來,小姐還真是天才呢!毕銉和耆J同地點著頭。
“是吧、是吧!彼潜豢涞糜欣恚^對當仁不讓。
“所以,就是因為小姐太有才,菊姨才會打算下個月再弄一場表演呢!毕銉毫⒖踢f上第一手消息。
瀲滟眼角不禁抽了下。唉,菊姨真的是太短視近利了!出人意表的手法玩一次就好,要不就久久玩一次,至少也要等到過年當壓軸,下個月就再玩一次,太沒創意了。
“菊姨說你有空就想想曲目,抽點時間和綺羅、如煙她們一道練練。”
瀲滟一臉無奈地看向遠方。怎么練?可不可以不要這么考驗她的智慧?
綺羅擅琵琶,如煙擅琴,雖然談不上一絕,但騙騙眾人的耳朵是行得通的,而她是十項全能,交到她手上的樂器,她還沒有彈奏不了的,可她挑了笛,倒不是刻意避開鋒頭,而是她天生就喜歡笛的花舌俏皮聲,教她一聽就覺得心情好。
而且笛音多少可以緩和她們兩個斗樂器,要知道,把琵琶和琴彈得像是十面埋伏,殺氣盡現也不容易,為了不讓人聽出她倆殺氣互絞,她只好盡出鋒頭,硬是讓笛音如鳥啼般地在月色里輕盈跳躍著。
于是,綺羅直到現在都沒有給她好臉色過。
如今要練……她想先裝病。
有沒有什么法子可以讓健康的她看起來病懨懨的?
“瀲滟小姐。”
迎面走來,有人對著自個兒輕喚著,瀲滟忙抬眼,噙笑喊了聲,“蘿兒!
“我家小姐要我跟瀲滟小姐說聲謝謝!毙⊙诀叱Ь吹厍妨饲飞怼
“說哪的話,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能派上用場,我替曉蕙姊姊開心。”瀲滟笑了笑,瞧她手上還端了盆花,便道:“去忙吧。”
蘿兒應了聲,便快步從她身旁走過。
香兒不禁瞄了瀲滟一眼!澳闶遣皇墙塘藭赞ナ裁矗俊
“也沒什么,前天上酒時,適巧見過她今日的客人,聽那客人提起過他愛菊,我便想曉蕙擅栽種,她院子里的花開得真美,都中秋了,菊花還艷放著,就提議她帶盆菊花應景,沒想到竟是奏效了!
“你跟曉蕙平時少往來,竟也懂她這么多?”香兒驚詫極了。
“人嘛,相處時,多多注意就能看出端倪,好比丹楓擅字,采芯擅畫,竹音擅繡,如果要吟詩作對,那就要找巧蘭,想聽簫曲就找萩凝,要找好手腕的,非書琪莫屬,笑里藏刀是湘緋,還有……”
“小姐,你真的是天才!”香兒捂著胸口,不敢相信她竟能如數家珍地點出這些人擅長的,有的根本就沒在小姐面前表現過。
“再多夸我一點。”她雙手一攤,勾彎菱唇,俏顏是說不出的得意,訴不盡的少女嬌態。
說了她要改變游戲規則,當然得摸清天香樓的花娘們的底細。
她只能說,這些姑娘都很有才,只可惜……就可惜了。
照道理說,琵琶聲該要有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的磅礴與婉轉,古琴聲該要悠揚回旋,在靜謐夜色里一點一滴地染進每個人的心里,徘徊流連,聞而忘返。
照道理說,應該是這樣的。
對……應該是這樣的,可她右手邊的綺羅早早引燃了戰火,煙硝味重就算了,還殺氣騰騰,一首霓裳曲彈得跟四面楚歌沒兩樣,更糟的是,她左手邊的如煙似乎收到挑戰書,十指青蔥刷抹挑撥,琴聲如魔音,穿耳欲聾。
而她,就站在中間當炮灰,莫名被炸得滿身傷!
唯一慶幸的是,她堅持原地演奏,要不照菊姨一時福至心靈說要改到一樓大廳,樓被炸就算了,她還覺得非常丟臉。
丟臉的絕不是她,而是站在兩個毫無音樂素養的表演者之間,讓她替她們感到非常丟臉。
好歹客人上門都已經給了茶水錢,端出這種演奏內容……這叫做詐欺!
合奏需要默契,默契需要培養,既然不想培養更不想合奏,她們干么還興匆匆地答應菊姨這件事?知不知道這一回還加入了舞蹈團,這么亂的拍子到底是要人家怎么跳呀?
可她惱歸惱,卻不能放任她們兩造廝殺,眼前烽火四起,她要從哪救起?
握了握手中的竹笛,瀲滟吸了口氣,趁著兩人稍停的縫隙,吹出了脆亮的泛音,猶如夜鶯啼吟,鳴聲清婉。
早已候在亭子兩旁的花娘,隨即舞動水袖,襯著秋濃霧重的月夜,彷佛月中仙子下凡一般,讓對岸的賓客們發出陣陣贊賞聲。
綺羅和如煙同時看了她一眼,她專注在吹奏上,纖指移動,恍若夜鶯在月夜中展現歌喉,發聲超高音階,悅耳清脆,響遏行云,隨即轉為短音,表現高超的花舌技巧,猶如清瀑落泉,輕盈淙淙,最終化為幽幽潺潺。
她轉過身,朝著兩人使眼色,如煙頭一個反應過來,隨即撥弦跟上她的笛音,綺羅也不甘示弱地跟上,然卻怎么也無法隨心所欲地彈奏,被迫跟著瀲滟的笛聲悠揚忽快忽慢,如疾雨似濺雪,纏綿中藏著低切私語。
待一曲奏畢,對岸響起陣陣掌聲,瀲滟婷婷裊裊地欠了欠身回禮,隨即回頭看著如煙和綺羅。
“姊姊們想斗琴,妹妹沒有意見,但也要看狀況,今兒個客官們上門是給了賞銀在先的,咱們不能自砸招牌,讓別人笑話咱們,是吧?”瀲滟勾著笑意,勾魂大眼卻是看得人冷進骨子里。
她從沒遇過這么爛的演奏組合,她敢說,這一場合奏絕對是她人生里最糟糕的一場!念頭一出,她突地頓了下……從沒遇過?這四個字從她腦中迸出,還真是有些耐人尋味。
她分明沒了以往的記憶,可為何她會覺得她曾與人合奏過,而且默契十足,行云流水之中相輔相成,她微瞇起眼思索,卻怎么也想不起過往,彷佛隔了層紗,只能在隱隱約約中瞧見了三個人似的。
“唷,這是怎么著,什么時候天香樓是由你當家作主了?”綺羅冷哼著,撇嘴嗤笑了聲。
“姊姊說哪去了?這天香樓再怎么輪也輪不到我當家作主,不過是與姊姊們說說罷了,而且在天香樓里爭個魚死網破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多攢點銀兩傍身才是王道,姊姊們總不想臨老凄涼吧!
如煙微瞇起眼瞅著她,而綺羅已經沉不住氣地站起身。
“你說什么,再說一次!”
“我呢,不想永遠待在天香樓,也不想跟誰爭,只是想安分度日多攢點銀兩罷了,姊姊們不也是這么想嗎?”哪怕對沒有團隊精神的人唾棄到極點,瀲滟還是維持著最柔軟的姿態說理,不為什么,只為了能讓自己安全地在這里活下去。
綺羅哼笑了聲。“說的比唱的好聽,誰不知道你近來將菊姨哄得妥妥貼貼,不管你開口要什么,菊姨沒有不答應的,如此,你敢說你不想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