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戌時了。
風煜深被玉疆纏了一個下午,剛剛又陪他用過晚膳,總算得以脫身,不由得想到白天時繡眉的反應,雖然剛聽到時的確不太高興,可是冷靜之后,也覺得自己態度不好,想來跟她道個歉。
才快走到寢房,他遠遠地卻見婢女站在門外發呆。
「發生什么事了?」風煜深問。
婢女見到他,像是看到救星!付俜蛉诵那楹懿缓,連飯都還沒吃,也不讓奴婢在里頭陪她!
「你先下去吧!拐f著,風煜深便推門進去。
屋內只有一小盞燭火,光線有些不明。
他看向床榻,可以看到有人,于是上前幾步,隱約見到繡眉卷著被子,縮在床榻內側的角落,一動也不動。
風煜深小聲地喚!改镒樱俊
床角的人影微微一震,有些驚喜地回應!赶喙貋砹恕惯以為他在生氣,不想見到自己了。
「怎么了?」他沒見過妻子這副樣子。
「我沒事……」繡眉幽幽地回道。這是從小就有的習慣,當她難過或受了委屈,就會像這樣把自己層層包裹起來,避免又受到傷害。
「既然沒事,為什么連飯都不吃?」風煜深猶豫一下,還是在床沿坐下。
聞言,她停頓一下!肝抑皇恰眉刀视窠,并不是因為討厭那個孩子,而是嫉妒相公對他的好,明知道不該有這種想法,還是忍不住……」
「玉疆是我大哥唯一的兒子,我對他好也是應該的。」他解釋地說。
「我也知道,但是……」繡眉澀笑地說。
只不過她的恐懼又有誰能體會?
風煜深看不太清楚妻子的表情,可是聽得出聲音的苦澀和自嘲。「玉疆是玉疆,我對他是親情、是責任,而你是我的妻子,是不一樣的!
「可是相公在玉疆面前不會想到要閃躲,卻總是避著我,這才是最讓我嫉妒的地方!估C眉很難不用指控的口吻說道。
「我……」他為之語塞。
「相公不是說我是你的妻子?」她把話又丟回給他!阜蚱薏皇蔷蛻撘拐\相見嗎?」
風煜深回答不出來。
「在相公心目中,我連玉疆都比不上!估C眉悲傷地笑說。
「不是這樣……」他本能地否認。
「不是這樣?那又是怎樣?」她語帶質問。
「我……」風煜深就是無法擺脫心底的那只魔。
繡眉靜靜地瞅著他半晌!赶喙蛩阋惠呑舆@樣避著我嗎?」
「不要逼我……」他咬牙說道。
「我不是在逼相公,我只是……」繡眉動了幾下,作勢要上前,想要近一點跟他說話。
沒有等到她接近,風煜深已經再次奪門而出。
聽見房門砰地一聲關上,繡眉心頭一震,淚水跟著滑落,她真的不知道還能做些什么才能打開相公的心。
不過只要他們一天是夫妻,她就不會放棄。
★★★
節氣進入處暑,不過早晚天氣漸涼了。
風煜深佇立在滿園的桂花中,這里也是他平日最愛逗留的地方,不過此刻欣賞的不是眼前的美景,而是在賞花的繡眉。
那一日之后,他們已經十多天沒見面了,黝黑的目光貪婪地落在那婀娜的嬌軀上,猶豫著要不要走過去。
自己還能逃避多久?
對妻子的渴望正在與日俱增,風煜深多想將所有的事都一五一十地托出,只要克服盤踞在心底的那只魔,或許就能與她過著正常的夫妻生活。
而站在不遠處的繡眉是得到小廝傳來的信息,得知風煜深不再躲在小室內,于是來到花園里等待時機,先摘了幾朵桂花,捧在手心上佯裝觀看,一面注意身后的一舉一動。
一陣風吹來,讓她的鼻子發癢。
「哈啾!」
聽到妻子打了噴嚏,正好給了風煜深接近的機會,于是解下肩頭的披風,上前披在她的身上。
彷佛被這突來的舉動嚇了一跳,繡眉捧在手上的桂花紛紛掉落。
「我來撿就好……」風煜深下意識地彎下身說。
繡眉伸手制止!赶喙,不用了!
就在這當口,風煜深覷見她伸出來的手背上有著一點一點的疤痕,而且這疤痕呈圓形的小小凸起,還是頭一回注意到它。
「這是……怎么回事?」這些疤痕烙在白皙無瑕的肌膚上格外明顯,風煜深微怒地問。
「不過是舊傷,早就不痛了!谷绻胍蜷_相公的心,這么做有用的話,那么繡眉愿意先揭開自己的傷口。
風煜深又執起另一只手,也是同樣的情況!傅降资钦l干的?」
「……每回大娘只要心血來潮,或是心情不好想找人晦氣,就會點上幾支香,然后使勁地燙在我的手背上,看到我哭就會開心,事后還不準我上藥,更不準我去告狀,要不然她會變本加厲地對付我。」她說得云淡風輕的。
他卻能聽得出其實并沒有說得那么簡單,他隱忍著問:「那時娘子多大?」
「大概是從我娘過世之后開始,當時還不到十歲,一直到了十三、四歲,懂得應付大娘,這種惡行才漸漸減少,不過卻改成言語上的侮辱,到了最后,再不堪入耳的話也聽得麻痹了!估C眉笑中帶著幾分淡諷。「很丑是不是?」
「不丑,一點都不丑!癸L煜深不自覺地用拇指憐愛地撫著妻子細膩肌膚上的凸起疤痕。
「只要相公不嫌棄就好了!估C眉仰起嬌顏,終于可以這么近距離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我怎么會嫌棄呢?」他只會心疼,風煜深憐惜地回道。
繡眉直勾勾地瞅著他,彷佛要望進風煜深的內心深處!改敲聪喙趺磿詾槲視訔壞隳樕系陌?」
「我……」他這才發現彼此的距離近到連呼吸都感覺得到,想要退后一步,可是雙腳動彈不得,只能任由妻子看個清楚。
她一瞬也不瞬地看清風煜深的右臉,在明亮的光線下,可以瞧見傷口愈合的情況相當不好,才會留下這么嚴重明顯的疤痕,想必當時更是痛徹心肺。
「從小到大,我見過不少外表生得好看,卻嘴巴惡毒的人,對我來說,他們才是這世上最丑陋的!估C眉諷刺地說。
風煜深喉頭緊縮!改阏娴牟唤橐?」
「今天手背上的疤痕若是在我的臉上,相公會介意嗎?」繡眉定定地看著他,然后反問。
他一時語塞。
就因為自己有切身之痛,所以可以大聲地說不介意,但是如果相反過來,自己不曾經歷過六年前的事,他又會怎么做?
「我不知道,也不喜歡這種假設的問題……」風煜深誠實地面對這個問題,不想用好聽的話來敷衍!覆贿^我從來不會以貌取人,因為沒有相處過,又何來的了解,更不算真正認識一個人!
說完,見繡眉不發一語,他有些無措。
「娘子……」實話總是傷人,風煜深擔心妻子會無法接受。
繡眉不怒反笑了!赶喙f得很好!
妻子的認同讓他怔了怔。
「如果相公剛剛回答我不會介意,那我可要懷疑話中到底有幾分真心!顾恍Α!杆晕乙x謝相公對我說了實話!
聞言,風煜深不禁深深地凝睇著她,他的妻子是如此與眾不同,有著一般女子不同的見解和反應。
「你不恨你大娘嗎?」他聽到自己這么問。
她偏著螓首沉思!负,當然恨,不過長大之后,了解了更多,只覺得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一個得不到相公的心的女人,是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來,換作是我,說不定也會變成像大娘那樣!
風煜深眼底多了幾分笑意!覆,我相信娘子不會變成像她那樣的人。」
「相公就這么肯定?咱們才認識多久,又是根據什么做出這樣的判斷?」繡眉昂起下巴笑問。
他望進妻子帶著挑釁的美眸中,語氣難得輕松!敢驗槟镒邮莻聰明人,絕對不會用那種笨方法來解決問題!
繡眉不免自我解嘲!肝胰粽媸锹斆,就不會光曉得嫉妒相公對玉疆的好,就不會想破了頭,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讓相公能夠坦然地面對我!
「娘子……」他的心在拉扯。
她輕嘆一聲!赶喙梢愿嬖V我該怎么辦嗎?」
風煜深還是選擇避而不談!钙痫L了,還是快點回房,免得著涼了……」
見他態度依舊,繡眉只能在心里深深地嘆了口氣,才移動腳步,感覺愈來愈吃力,心想大概真的磨破了皮。
「怎么了?」風煜深見她蹙著眉心便問。
「只是左腳有點疼……」繡眉將站立的重量移到右腳。
「坐下來讓我看看。」他先將妻子安置在一旁的石凳上,然后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捧起繡眉的蓮足!甘沁@只腳嗎?」
「嗯!估C眉羞窘地點頭。
風煜深輕輕地脫去弓鞋,這才瞥見白布條上已經滲出血來了。「怎么弄成這樣?是鞋不合腳嗎?」
「只不過剛剛走得太急了,上個藥應該就會沒事!顾行╇y為情地想將蓮足縮回去。
「走得太急?」他滿眼不解。
「因為知道相公在這里,我想要快點過來……」繡眉見他一臉納悶,只能苦笑。「難道相公沒注意到前陣子咱們老是不期而遇嗎?總不會都是巧合吧?」
「你是說……」風煜深頓時目瞪口呆。「先是在小室,還有在娘那兒,以及荷花池畔,甚至玉疆的書齋,然后又在這里遇到都是……」
繡眉輕嘆一聲!讣热幌喙胍孀矫圆兀易匀环钆愕降,就看相公要躲到什么時候才肯停止!
「娘子……」他這才體會到妻子的用心,這么做全是為了自己。
她垂下眼瞼!敢仓挥羞@樣,我才得以見到相公一面。」
聞言,風煜深胸口緊縮,頭一回有人為了想見自己一面,如此費盡心機,而他居然只想著逃避。
「我先幫你上藥!顾难劭舭l熱,已經不需要太多言語,直接將妻子打橫抱起,回兩人居住的院落。
★★★
回到寢房,風煜深小心地幫妻子抹藥,然后看著她再纏上新的布條,想到這雙三寸金蓮連走幾步路都不方便了,卻為了他受這種罪,有著說不出的心疼,還有滿滿的感動。
六年來,他為了自我保護所筑起的那道墻,在迅速地崩塌當中。
「這幾天盡量少走路,待在房里就好!顾摰卣f。
「不過是小傷,相公別放在心上!估C眉一臉不以為意。
「這可是為了我才受的傷……」風煜深連嗓音都啞了。
她伸出小手,毫不遲疑地撫向那道疤痕,感覺到風煜深猛地瑟縮一下,不過這回沒有躲開。
「當時一定很痛吧?」繡眉實在無法想像那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發生的。
「很痛……那傷口幾乎見骨了,又沒有及時治療,導致潰爛,再也無法恢復原來的樣貌,之后還昏迷了半個多月才清醒過來,大夫說能活下來真的是菩薩保佑!癸L煜深鼻頭發酸。
「是誰傷了相公?」她一步一步慢慢問。
「是我自己!顾o閉下眼皮。
「……會對自己下如此重的手,表示當時情況相當危急,不得不為之!估C眉說得很篤定。
她懂,她真的懂。
「沒錯!癸L煜深握住撫著自己臉龐的小手。
繡眉淺淺一笑。「那么相公錯在哪里?」
「我沒有錯……」他本能地反駁。
「既然相公也認為沒有錯,為什么要躲?為什么還要逃?」繡眉直接切入重點!钙鋵嵪喙ε碌膹膩聿皇莿e人的眼光,而是自己的!
這番話讓風煜深渾身一震,如遭雷殛。
心底最深最隱晦的秘密就要被揭穿了……
那更是他的噩夢。
「不是這樣……」風煜深站起來,踉蹌地退了兩步。
「不是嗎?」繡眉坐在床沿,抬起美眸,直視著他刷白的臉孔!敢驗橄喙^在意,身邊的人自然也無法不去意識到這道疤的存在。」
「你錯了……」他不想承認。
「相公是在自欺欺人。」她知道必須有人點醒他。
「我……」風煜深激動地想對妻子大吼。
繡眉不再說話,只是筆直地望著他,彷佛也望進了他心底怯懦的一角,讓風煜深無法再否認下去。
「你說對了!顾^顫巍巍的高大身軀,背對著妻子,已經累了,沒有力氣再辯解。「我是在意自己臉上這道疤,怎么也無法坦然去面對,因為每次只要看到它,就會想起那天的……屈辱……」
她嗓音放柔了!缚梢愿嬖V我嗎?」
「娘子真的想聽?」風煜深僵硬地問。
「只要相公愿意說,我便愿意聽!顾跉鈭远ā
風煜深下顎一抽!傅m然身為內閣大學士,又兼吏部尚書,可是在六年前,真正掌握朝中大權的是個叫馮保的太監,皇上不但信任他,還讓他掌領東廠,負責偵緝和抓人,誰敢和他作對,就會被安上莫須有的罪名,朝廷上下沒有人敢得罪,就連爹也得處處提防……
「由于宮里的太監可以和宮女結為對食或菜戶,權勢大一點的還能娶妻納妾,馮保自然不例外,不過他養的卻是男寵,只要看上眼的,沒有人逃得了,加上他又是皇上身邊的紅人,更是為所欲為……」
說到這兒,他的嗓音已經微抖。
「錯在當年的我太年輕太天真,沒有注意到馮保骯臟的心思,當他派人送信來約我小酌,因為擔心萬一拒絕了,會為爹惹來麻煩,便只身前往他在宮外的府邸,直到酒過三巡之后,他露出了真面目……還命人壓住我……想要……」
他沒有回頭看妻子的表情,因為既然起了頭,就打算一口氣說完,不想再讓這件事橫亙在彼此之間。
「我到現在還忘不了他的臟手在我身上游移的感覺,身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居然會遇上這種事,更氣自己毫無警覺心才會給了對方機會,或許就是這樣的憤怒和羞恥,讓我拚死抵抗到底……」風煜深雙眼發紅,聲音像哭又像在笑。
「到了最后,馮保眼看我就是不肯順從、不肯屈服,便扔了把匕首給我,說要是我肯把自己的臉給毀了,讓他倒盡胃口,就答應放過我……」
「我就是喜歡你這張臉……這么英氣、這么俊挺,讓人愈看愈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