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離開后,她在院里意興闌珊地發了一會兒呆,隨手折下一片青葉,坐在石欄上,輕輕吹起曲來。
樂間彷若輕風飛舞,但盼自己能乖風回西玄,一解懷念之情。她在烏大公子面前是不敢吹這首懷念曲的,她怕他思鄉,怕他后悔隨她走。
瞧,她東怕西怕,當初學這些絲竹有什么用呢?她什么也沒有了,再來一次,她仍然不后悔替環玉取藥,可是,自離開西玄后,她心頭一直空蕩蕩的,原來斷了根的浮萍是這般難受,她甚至不知將來她該何去何從。
天下萬里,她的家,已經回不去了。
就連……就連心里想要的人,也不敢要。
如果她有徐直的個性,那她就要耍手段把李容治給困在密室里,就這樣一輩子鎖著他。
如果她有徐回的個性,她就強搶李容治到哪個山頭去,什么太子,陛下都交給別人。他就當她單純的黃公子李容治吧。
可是,她誰也不是,就只是徐達……只是徐達而已。
當她回過神時,發現她吹的曲兒已經變調了,開始在思春了,她捧腹大笑,道:“這叫什么?平生不會相思,才會想思,便害相思!辈怀刹怀,她怎能猶猶豫豫斷不了呢?看來,她得快些去嘗男歡女愛,等嘗過了就知道這種東西有多糟 ,就不會再犯見鬼的相思了。她尋思一會兒,清清喉嚨,低聲笑著唱道:“我有寬闊的雙臂,兒郎啊,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我有豐盈的圓乳,兒郎啊,你愿不愿意摸?我有……”她語氣頓斷,瞇眼看清石門旁的身影。
“怎么不唱了?”他柔聲問著。
她慢慢起身,彈彈身袍,再抬眼時,笑容滿面!懊駛,這歌兒不能亂唱的!
“西玄的求愛曲?”
“是啊,非常粗俗的求愛曲!彼纯此砗鬅o人,笑問:“殿下不回宮看皇上嗎?”
“正要過去。”李容治徐徐走到她面前,道:“這想可順道送你回去!
她眨眨眼,搖手!拔蚁胱呋厝ィ樀赖降脷g樓嘗嘗骨頭湯!
他聞言,笑道:“別單身一人走著,現在還太危險。也別嘗任何送入宮里的食材,尤其是給皇上的,即使是剩下的都不要!
她面色微變。
他又輕聲道:“不是我,與我無關。身為皇室子孫,本就不該讓人知道他喜歡什么,尤其是一國之君,這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將來……我也是!币活D,他忽道:“大皇子失德,如果沒有他的主動,又怎會有把柄讓我掌握?”
“……喔!焙伪馗忉屇?
她垂下目光,看見他朝她伸出手,她本以為他要握住她的手,正在猶豫要不要閃避,忽地,那大掌掩住她的雙眼。
“殿下?”暖暖的掌心,讓她想起馬車上他的溫暖。
“二姑娘,怎么現在還瞇著眼呢?大魏御醫也治不好?”
她一笑:“我眼力自幼比常人還好,如今不過是打回原形罷了,不妨事!
那雙手放了下來。
日光落入她眼里,她第一眼看見的光就是他細致的眼眉展著溫煦的笑。哎啊,都是要當皇上有我,想來相處時間無多了,能多看他一刻是一刻吧。于是她也笑了,摸摸發尾,道:“既然殿下愿意順道送徐達,那就麻煩你了!
轎子一頂。
男女共轎。
她正襟危坐,他本在跟她閑聊幾句,多半是問她在大魏習不習慣,或者點她一點,京師哪有小食鋪不錯,他離京多年,大多消息都是自幼聽宮女說的,不敢保證店鋪還在,說著說著,他忽道:“對了,你回信了嗎?”
她訝一聲,自腰間取出上午寫好的信給他。都見到人,還有必要看信嗎?
他接過打開細細看著,看到她抱怨宅子過大,笑意加深。過了一會兒,他道:“那宅子本就是給我名下門客用的,你是姑娘家,我安置你一人住一宅,其實很合理,目前尚不會教其他有心人察覺!币活D,他又似漫不經心道:“二姑娘莫誤會,容治并不是真將你視作我名下的門客,而是,你混入其中,對你比較安全。今日也是為了想見二姑娘一面,這才托辭請你過府!
“……”她臉熱了起來,目光看向轎窗外頭。
他小心折妥紙條收起,笑道:“等我有空了就回你。”
有什么事現在說不是很好嗎?還回信呢,信上也都只是簡單幾字啊……但她還是輕應一聲:“好。殿下請多多保重!
他微微一笑,看見她腰間的小袋,目光柔軟,問道:“里頭裝著那同心結?”
“唔,殿下忘了嗎?不算同心結,不過是曾結成同心的紅繩罷了!彼^隔著衣袍輕觸,仿佛能感受到他的體溫似的,一時之間只覺臉頰有些發燒。
她低聲咕噥一聲,肯定自己真是思春了。也對,西玄男女那種為愛燃燒到不自己的激情多集中在十歲到三十間,過了三十激情也沒了,只剩繁衍子孫的目的,她父親不就如此嗎?為了生下一個屬于他自己,而非入贅的徐姓孩兒,到了五十歲還出婕娘的房里,對他老人家來說真是太折磨了。
這些都是她少年時就知道的,那時,她偶爾看見徐直自宮里帶回一些書卷,卷上都是徐直長年的研究物。
如今想來,徐直的研究十分精確。她都二十了,發情……不,激情多多卻無發泄管道,自然是很容易連個膝對都讓她想入非非的。
她漫不經心地看著轎窗外的精致街景,聽得身側說了什么,她答聲好,接著,她一頓,回頭看著李容治。“許達失禮,殿下方才是說?”
他眉目含笑:“我說,你的紅繩借我瞧瞧吧!
她心里有疑,緊跟著又釋懷。一條紅繩,還能作什么?
她自袋里取出細繩交給他。
李容治細細把玩一會兒,忽地開始打起結來。
她一愕,正想問他想拿繩子做什么,但見他一步步還原同心結,瑩白長指有些生澀,顯然是初學。
她心一跳,不由自主瞟向他的側面。他俊秀玉容認真,唇不點而朱……不是,是嘴角淺淺彎著,煞是好看。
但,正因好看到她眼睛都發直了,才要用盡意志力轉移目標。她眼眸一轉,落大轎旁掛著的小袋。
她一時好奇,拿過小袋,只覺掌心溫熱,她暗訝一聲,打開小袋,里頭是一塊黑漆漆的圓潤石頭。
“這是大魏的暖石。”李容治笑道:“最近夜里甚涼,二姑娘帶回支吧,放在袋里揣在懷中,別直接讓它巾著你肌膚就好!
“這很稀有嗎?”她愛不釋手。
他看她一眼,笑道:“要說稀有也算,每年產量固定,人人爭相購買!
她哦了一聲,嘴角翹翹,喜孜孜地收下,可能她天生就不是什么稀奇能人,所以有個小小怪癖,愈是稀奇的物品她愈愛,好比西玄海產,好比這個,又好比來到大魏后,大魏京師有座高達十八層的望天樓,據說至今沒人爬到這么高過,她就愛有空上試。
她當作沒看見他手里已結妥的同心結。
李容治笑道:“喏,這成同心結了,二姑娘還你吧!币娝龥]接手來拿,他又玉容噙笑,親自彎著身,拎起她腰間小袋,代她把同心結放進去。
兩顆頭幾乎要貼上了,她聞著他黑發間香氣,心里百感交集,她若在西玄看中人早就強了他……才怪,她哪來的膽子,她暗自咕噥一聲,轉移注意,隨口問道:“殿下可知言午許嗎?”
“言午許?”他抬起頭。
“今兒個龐先生提起大魏的許姓,西玄的徐,南臨的胥人,北唐的絮氏,他說得頗為慎重,似乎以為這四姓有所牽連,但我只知大魏是李家天下,將軍也不姓許,故有此疑惑。”是她的錯覺嗎?他倆好像更湊近一點點,連肩都碰上了。
他深思一會兒,又聽她提到“開國金刀”,他輕訝一聲,笑道:“這是大魏神話。我很久不在大魏,差點忘了這些宮遷流傳的故事。據聞許久以前,天下未分四國前,本是一家天下,經歷數代,由盛轉衰。當時有五姓爭天下,爭到最后,方知其中一名許姓的將軍是天帝派來盯著這四人,看誰才真正適合當地上帝王,這位將軍在天上本是神將,脾氣不怎么好,久爭不下后,他一氣之下,現了真身,拿出金刀,將天下劈成四塊,這四姓各領一方。刀現身,四國合而為一。這就是大魏最初帝王只娶一后的由來,大魏帝王迎娶的是許姓神將在地上認的義姐,他也曾短暫地被封為大魏將軍,沒過幾年,人消失了,金刀卻留在大魏宮中。傳說言道,他是游至另外三國觀察去了,也因此才有大魏若有名君名后加神將鐵三角,必生大魏盛世之說。”
“原來……如此啊。這是神話吧?”
“自然。神話八分假,二姑娘想問,既是神話,為何開國金刀會留在大魏宮里?”他笑得開懷,微地傾向她道:“九成是大魏開國帝五動的手腳,金刀留在大魏,二姑娘你道,誰才是真命天子呢?”
她屏住呼息,看向他,一笑,:“殿下認為是大魏,徐達自然認定是西玄……”
“二姑娘還沒忘了西玄嗎?”他漫不經心地問!岸伎煲荒炅,再痛的傷口也要有心才能愈合啊。”
她沉默。
“大魏……難道不能成為你的家嗎?”
“我……”
“這里沒有人,能成為你的家嗎?”
“人?我還是頭一次聽到人能成為家的。”她笑道,狀似不經心道:“殿下自回大魏后,消瘦不少。徐達看大魏男子都像根無味的竹子,殿下在西玄時,身強體健,回到大魏后倒有跟竹子看齊之勢,殿下可要多多保重啊!
“……無味的竹子嗎?”他五味難陳,隨即淺笑道:“你說的是,眼下正是緊要著頭不,可惜無人分擔我真正心里事,幾夜未眠也是常事!
哪可能沒人分擔呢?她嘴里動了動,隔著薄薄的窗簾往外看一眼,道:“離我宅子還有段路,殿下不妨閉個目休息一下也好!
“二姑娘好主意!彼Φ溃骸澳蔷徒瓒媚锛珙^一用!
“……”她瞟瞟他略略靠在肩頭上的睡容低聲道:“若是殿下有心事想找人擔,也得你肯說真心話吧。”
“這倒是!彼]目答著:“我早習慣有事心里藏著……我少年便有成大魏金龍之心,最初為了自己,后來心里慢慢有了盤算,總不能得了大魏天下后,讓大魏絕于我手里。開國皇帝曾言道:‘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瘕埵菫榇笪禾煜氯杖照腥詹加辏刹皇橇粼诘厣舷肀M一切榮華,后宮紛擾太多,要是時時鬧出事來,反倒分去帝王用在百姓的心思,想來當年開國皇帝也作如是想,方迎一后,以杜絕后妃惡斗,再者,開國皇帝在位六十多年,是歷年在位最久,也是最長壽的帝王,皇后去后才再娶,貫徹雙王制,心靈互通,相互分憂,不讓一人獨行的帝王之路有把偏頗,這才得了盛世,他也成了歷年最長壽的帝王!
她略略挑眉,還是頭一次聽到君為輕這種話,但他跟她說了這么多又有什么用意?是……在跟她吐露他的真心話?
她忍不住問道:“殿下心里對未來的皇后有底了?”
“二姑娘,這風,是不是冷了些?”
轎窗有簾擋著,仍是灌進些冷風。她把收起的暖石袋塞進他的掌心里,又想了想,腮面微微紅,道:“西玄從總是不拘小節,殿下別介意。”她一抖寬袖,讓他的手背隱在她袖里,她的手自然是緊緊攥著他的手背。
她嘴角微揚,見他沒有拒絕,心里更是偷偷竊喜。她心里有相思之情,便她還是由衷盼他尋個好皇后,在他累極里不但能分個肩給他休息,也能替他分憂朝政。
到那時,她還活著嗎?若然活著,人會在哪呢?天大地大,但她世界就這么小,即使游山玩水,便腳下沒有半點家鄉土壤,她能撐多久呢?
她想著想著,不知不覺也跟著閉目休息一會兒。
不知過了多久,轎身一陣遽蕩,就有人先用力護住她的身子。
“怎么了?”李容治問道。
“殿下,是撞轎了。錢家大小姐的轎子從巷口出來,一時沒停住,撞上咱們了!
“錢?”李容治尋思片刻,朝徐達笑道:“我出去看看,你別出來!
那鼻息近到都落到她面容上了,她只能應一聲,見他松開懷抱,道:“應是不遠了,我自己走回去也行……”
他笑:“這可不行,大魏哪來的男女共轎?連夫妻都不共轎的!闭Z畢,把暖石還給她,撩過轎簾而出。
“……”她是異鄉人,怎知大魏有哪些規矩。難怪轎子入太子府才讓她上轎。她瞄著轎外,只見李容治在錢家轎子前笑說什么,卻不見轎簾掀起。
掀啊掀啊,她真想看看,大魏第一美人的長相?上А龥]等到,因為李容治又彎身回轉了。
愈是千金的小姐愈藏的妥妥實實——這是她上大魏街上看見有些小姐蒙面后才知道的規矩,許多男人成親后才看見自己妻子芳容,這個……不就跟男人娶了她之后,才知她叫徐達一樣在欺騙世人嗎?
轎子再起。
“殿下,你見過……大魏第一美人的畫像嗎?”
他略詫異地看她一眼,笑得愉悅!岸媚镉X得大魏女子如何?”
“……面容細致如畫,但,比竹子還瘦!彼M量表達她的誠意,以免李容治以為她妒忌。她確實覺得大魏女子過瘦,像紙片人,她拿個芭蕉扇隨便一扇,人兒就隨風而去了。她又再補一句:“站在大魏男子身邊小鳥依人,若入畫中,必是雅致脫俗的好畫!
他揚揚眉,又笑笑著。
她等著她對大魏第一美人的觀感呢,哪知他道:“二姑娘的肩再借我枕枕吧!闭Z畢,他狀似又困,枕在她的肩上。
徐達見他手動了動像在等待什么,她的嘴也跟著動了動想拒絕什么,最后,她心里一軟,還是把暖石小袋塞進他的手里,寬袖再抖,緊緊握著他的手。
他閉著眼,忽道:“大魏女子個兒太小,肩兒也不夠完,要同坐轎里借個肩枕,怕是不如我現在枕得這般舒服。”
“……”徐達無言。她個兒很高,肩很厚寬……沒有吧,她肩哪里厚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