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臭小子,你還真的在這里呀!叫我找得兩腳快要廢了,你怎么這么不聽話,偶爾用用裝滿廢料的腦子會如何,你力爭上游也就算了,至少不要太墮落……”
轟隆隆的機車聲震耳欲聾,如果只有一臺機車發出如此噪音還能稍微忍耐一下,但幾十臺機車同時發出隆隆聲,那真會要人命,完全聽不見人的交談聲,女人的喊叫也被湮滅在噪音中。
說話的女子周桃花在這群機車騎士中顯得格外突兀,人家穿的是皮衣皮褲牛仔靴,腰上系著各種奇怪造型的粗鏈子,頭發染得五顏六色,唯有她中規中矩的套裝,裙子是上班族的三片窄裙,長度及膝,腳下是名牌三吋高跟鞋,鞋跟細得足以當兇器使用。
不過說是名牌鞋子卻高貴不貴,因為是過季的零碼鞋,好在她腳小,臉皮又夠厚,再用三寸不爛之舌和柜姊套交情,原本已是特價品,她還可以再要到折扣,省下不少花花綠綠的鈔票。
她很省,甚至到了摳門地步,穿的、用的,連代步的車子她都能用二手的,能省一塊錢就不會用十塊錢去浪費。
她的人生格言是—我要賺錢,賺大錢,然后讓自己和父親過上人人羨慕的好日子,從此不再被債主追著跑。
周桃花原本也有幸福和樂的家庭,父親是和善的老好人,對誰都親切得像一家人,朋友一有困難絕對義不容辭的跳出來,母親是以夫為天的傳統婦人,在家料理家務,心思全放在丈夫、女兒身上。
誰知父親太有義氣了,為一位友人當保證人,友人公司經營不善卷款跑了,父親因此擔下友人的債務,可賣掉房子和手上的存款也償還不清。
那年他們由原本三十幾坪的透天厝搬到十坪不到的鐵皮屋,冬天很冷,沒有熱水器,要把水燒開了兌冷水擦身,夏天很熱,熱到全身發汗長疹子,卻只有一臺老電風扇吹。
父親白天在工地工作,晚上是大廈夜班警衛,母親也身兼三職,早上在早餐店幫忙,中午是便當店炒菜,到了晚上是快餐店,兩人從早忙到晚,周桃花成了自己照顧自己的小鑰匙兒童,開始她自立自強的獨立生活。
好不容易拚了七年,快要苦盡甘來還清債務時,母親卻因太過操勞而病倒了,拖了三個多月就去了,留下積欠上百萬的醫藥費。
父女倆傷心之余又過起還債的清貧日子,后來經濟終于好轉了一些,父女倆搬離鐵皮屋,那時周桃花十七歲了,終于有自己的房間和可以泡澡的浴室,雖然是租的,二十坪不到,但她已經非常滿足。
而她比較不滿意的是隔三幢房子的住戶,那家的男主人有酗酒的毛病,不賺錢養家就算了,一喝酒就打老婆、孩子,整條巷子都聽得見他的怒叫,為此她報了三次警,上門管了兩次閑事,還差點被那名男子攻擊,公親變事主。
不過她也因此認識那家的七歲小孩,也就是今日她口中的臭小子,一個有家暴陰影的叛逆兒。
“周桃花!你來干什么,回去!比缃袷艢q的夏元熙個子很高,偏瘦,但眼神流露出狼的兇性。
“什么周桃花,你這小鬼懂不懂禮貌,要叫桃花姊,有我這么貌美如花的美女當你姊姊,你爽都爽死了,還敢對我大呼小叫,快叫聲姊姊來聽聽。”
這孩子小時候本來對她的接近很戒備,她知道那是因為家暴的陰影,熟悉之后,他怯怯的樣子更是惹人憐惜,像只小白兔。
誰知長大后變得這般可惡,我行我素全然不聽勸,從十一、二歲就和人打得一身傷回家,十四、五歲便是小區附近的一名惡少,狠得連他父親也怕,家暴事件才逐年減少。只可惜當他能用拳頭保護自己時,他母親過世了,死于肝癌。
“周桃花,你啰不啰嗦,你以為你是誰,我的事輪不到你來管……。》攀,放手,你不能每一次吵不過我就用這一招,太過分了……”每次都擰他耳朵,一擰一個準,從未失手。
“蛤!你說什么,引擎聲太大我聽不見,喔,你說你會聽話,乖乖回學校讀書是吧!嗯,真是好孩子……”周桃花隨口扭曲他的話,裝出十分欣慰的表情,摸摸他腦袋。
“周桃花你有完沒完,你管太多了吧!我都被你逼著念完高中了,你還想怎樣!笨磥韯e扭的大男生臉上微紅的撥開她揉發的手,目光掃過那過度貼近的柔軟身軀,臉上紅暈有加深的跡象。
夏元熙的母親在他十五歲國三那年過世,他只差兩個多月就畢業了,但是喪母之痛讓他自暴自棄,因而走入歧路,輟學了。
那時周桃花換了個工作,正要融入新的環境,等她一切都步上軌道,要一展長才時,卻察覺夏元熙竟混起黑道。
他為人性冷寡言,聽明絕頂又行事狠戾,很快受到黑道老大的重用,成了幫中的要員。
周桃花驚訝極了,也有些恨鐵不成鋼,決心把他扳回正途。她一有空就去纏他,纏了他足足一年,最后逼得他重返學校,考上某所風評還算不錯的學校當夜校生,第三名畢業。
其實他還可以上大學,但他放棄了,覺得逞兇斗勇不需要高學歷,他只要等著兵單到來,服完兵役便海闊天空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誰也管不了他。
偏偏有個愛管閑事的人老揪著他不放,不管他怎么吼她、罵她,對她擺臭臉她都不怕,還敢反過來兇他、掐他,儼然以他姊姊自居,讓他氣得牙癢癢又拿她沒轍,簡直是上輩子欠了她!
夏元熙覺得,自己會容忍一個比他大十歲的女人踩在他頭上,大概是因為在他母親的靈堂前,她是唯一敢來上香、敢對他父親吼的人,當時她還特意請了七天假幫他處理母親的后事,更別提從小她對他的關心……所以他煩歸煩卻始終把她當“自家人”看待,沒有直接翻臉或鐵拳一記。
“不怎么樣,只是你媽臨終前一直拉著我的手,要我多看顧你一些,我不能言而無信!彼膊幌牍荛e事呀!一個人無債一身輕多快活,崇尚美食的她正好到處走走看看,吃盡天底下的美食。
看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念完高中課程,其實她也有想過放手,不再插手夏元熙任何事,理智告訴她,她終究是個外人,夏元熙要走上歧路,她也拉不住,可是她始終做不到。
記得兩年前她陪上司去跟客戶應酬,卻中了陷阱—表面很關心下屬的女上司實則包藏禍心,為了升遷不惜出賣她,在她的酒里下藥,企圖用她來換客戶的資金。
她察覺不對想要逃時,那名色客戶已撲向她,仗著力氣大就想強占她的身體,她逃到包廂口又被扯進之際,和一幫兄弟來飲酒作樂的夏元熙正好看到,他一看有人要欺負她,二話不說的一拳把人打趴了,隨后拉著她離開。
雖說夏元熙毫不在意,直說打架打慣了,順手為之罷了,但她始終耿耿于懷,認為她不能就此撒手不理,欠債好還,人情難還,她私下決定要幫夏元熙走回正路,打打殺殺的生活不適合他。
她更不想在社會新聞中看到他被砍,橫死街頭的報導。
一聽到他已逝的母親,夏元熙冷漠的臉拉得更長!澳憧刹豢梢苑胚^我,別再來煩我。”
“可以呀!”周桃花爽快的回答。
“真的?”他不信的瞇起眼。
機車聲轟隆隆的響,兩人一個側坐在機車上,一個站得腳酸,說是交談,不如說是互相吼來吼去,喉嚨不扯開來喊是聽不見聲音的,簡單的對談像在吵架,再加上周桃花豐富的肢體語言就更像了。
“等你念完大學,你叫我管我也不管了,隨你砍人、踹人我都視若無睹。”才怪,至少等他脫離了黑道再說。
一聽她又在糊弄他,臉色不快的夏元熙身體一轉,騎在機車上猛催油門,意思是:你可以走了,我要去飚車了。
誰知,他才一催油門,周桃花忽地也上了機車后座,面色得意的抱緊他的腰。
在二十九歲的她眼中,夏元熙是弟弟,姊姊抱弟弟天經地義,沒什么好難為情,她還看過他的小屁屁。
可對夏元熙而言,這絕對是人性的考驗,當那對三十四D往背后一壓,他轟地全身發熱,年輕的身體很容易沖動。
“周桃花,放手。”她怎么能那么無賴!夏元熙氣急敗壞,臉色漲紅。
“不放,除非你答應我回學校念書!彼忌洗髮W并不難,難在他有沒有那份上進的心。
他惱怒地用手去扳開她環腰的雙臂!安灰屛野l火了,上一個惹毛我的家伙現在還躺在醫院!
“叫聲桃花姊來聽聽。”她玩起他泛紅的耳朵。
一聲嗤哼由鼻孔噴出!爸芴一ǎソ粋男朋友,去管你的男朋友別管我!
“我交了!彼寐唤浶牡恼Z氣說著。
周桃花本來就不丑,進入職場后又懂得打扮,她眼大有神,睫毛刷得又濃又翹,鼻梁高挺,唇色是艷麗的桃紅,俏麗的短發更增亮點,說她不是美女的人準是瞎了眼。
且她性格大方,口齒伶俐,還善于與人交際應酬,所以有追求者并不意外。
只是她名字叫桃花,招來的總是爛桃花,正緣一直沒出現,也許是她太執著在賺錢這件事上,每一段感情都無疾而終。
“你有男朋友?”他一雙狼眸瞇了瞇。
“不過被劈腿了!彼浑y過,真的,還有松了口氣的感覺,那個家伙太纏人了,纏到她快窒息。她打小獨立慣了,最討厭別人跟前跟后的管東管西,一有人在旁邊叨念不休,她會忍不住想動粗。
他眉頭一挑!澳銢]打斷他的腿?”
“費事。”她的精力全用在賺錢上,哪有功夫對付一個劈腿男,而且把人打太慘還要付醫藥費,得不償失,她也怕被告,被捉去關她就賺不了錢了。
男人算什么東西,哪值得她付出這么大代價。
夏元熙露出陰狠的冷笑!拔規湍。”
“不用,我往他胯下踢了一腳,還給了他十元硬幣當伴游費,反正我也沒什么損失,還撈到好幾頓免費大餐,算是夠本了!彼芴一ú皇呛萌堑,不怕死的盡管來試。
胯下……夏元熙兩腿一緊,緊貼機車車身,好在不是他被踢,肯定很疼。
“周桃花,你下車!
比賽要開始了,幾十臺的機車同時發動,引擎聲壓過人聲。
“啥!什么?”周桃花是真的沒聽見,聲音太吵了,她隱約聽到個車字,便以為他老王賣瓜夸起自個改過的機車,捧場的豎起大拇指,夸他車子的座墊很好坐。
“你別后悔了。”不嚇嚇她不知道怕,她自找的。夏元熙臉上閃過一抹惡作劇的壞笑。
夏元熙從走過機車旁的同伴手上搶來一頂安全帽,往周桃花頭上一戴,扣好扣環,油門一催,車子就如同子彈射出,讓人來不及眨眼就消失無蹤。
“你說什么,說大聲點……啊—”她的聲音在風中破碎了。這速度、這速度……他想找死不成!
坐在后座的周桃花嚇到了,抱著夏元熙的腰不敢睜眼,呼呼的風一直從耳邊呼嘯而過,打得她雙腮發疼,原本吵得要命的引擎聲逐漸落于身后。
她知道他騎得很快,覺得她身體都要騰空飛起了,若非兩腳緊緊夾著車身,真要上演超人的飛行姿勢。
像過了一輩子,但其實不到半個小時,車速漸漸慢了下來,感覺身體沒有在飄了,周桃花才吁了口氣,雙眼打開。
“臭小熙,你想嚇死我呀!快路邊停車,我要吐了!彼凉M口的酸味快要噴出去了。
夏元熙不知是沒聽見還是故意置之不理,又往前騎了二十幾公里才停下來。
“夏元熙,你這混蛋……”
“我媽就葬在對面的山頭!彼箞@中微亮的燈光。
同是沒媽的孩子,一提到媽媽,周桃花要沖口而出的斥罵又吞了回去!岸歼^去好些年了!
“四年又七個月!彼胨麐寢。
“嘖!記得那么清楚干什么,逝者已矣,再懷念也回不來,像我媽走了十幾年,我都要忘了她長得什么模樣!币郧斑會看看相片懷念,現在卻沒有太多時間耽溺于回憶。
周桃花在賺錢方面很拚命,在工作了幾年后,終于存下買屋的頭期款,她想讓父親過得好一點,有個自己的小窩就不用挪來挪去,當個游牧民族。
只是要符合她的要求,房子要好、要新、要有二十四小時的警衛管理,最好設有門卡和電梯,但價錢要便宜的房子哪里好找,有也被人買走了,哪能輪得到她,再斤斤計較也只有眼紅的分。
不過百無禁忌的她在挑過上百間的房子后,還是挑到不到市價一半的法拍屋,屋子里有點凌亂,聽說還鬧鬼,她想著能不能壓低價錢買下它,好和父親同住。
“我媽一輩子沒享過福!币郧笆侨思业酿B女,大了又為聘金被養母賣給酒鬼為妻,辛苦十幾年養家,死時連個象樣的葬禮也沒有,她娘家沒來半個人。
周桃花是活在當下的人,不緬懷過去,她往夏元熙背上重重一拍!岸酂c紙錢給她不就得了,人活著沒享福就等在地底的時候享,像我爸就燒了很多紙錢給我媽,她樂不思蜀的花錢,連中元普渡都懶得回來看一眼!
她這亂七八糟的安慰惹來他一瞪,臉上有著年少輕狂的戾色。“你不是想吐,怎么又不吐了,都吞到肚子里了不成!
本來忘記這件事的周桃花經他一提醒,立即臉發青、胃酸上涌!澳恪瓑男『,姊姊白疼你!
“別姊姊、姊姊的自稱,我是獨生子,沒有兄弟姊妹!痹舅麘撚械艿苊妹茫凰赣H親手打掉了,母親曾因暴力相向而流產三次,一次是已成形的男胎,有手有腳。
“神氣呀!我也是獨生女,扯平!彼屏怂幌拢硎緵]啥了不起。
夏元熙勾勾唇,但未笑,機車停在路邊,底下是懸崖,風吹在臉上帶點涼意!澳阈菹⒑昧藳]?”
“還沒,再等一下……”聽出他的意思是要走了,才感覺好一點的周桃花臉又發綠。
“我要下山了。”他一腳跨上機車,作勢要發動油門。
“你想棄尸荒野?”這小子沒人性。
“你還沒死。”感覺后背又被人巴住了,夏元熙不自在到了極點,真想把她扔下算了。
“哼!真想我死還不簡單,直接往我后背一推我就掉下去,這么高的地方肯定沒得救,大家只會認為我失足落谷,不會有人把你當謀殺犯看待。”吹過風后她覺得舒服多了,一張嘴照樣毒得叫人吐血。
他冷哼!白吡耍忝魈觳皇怯性绯繒h,再不回去明天就爬不起來了!
“那考大學的事……”她真的不愿他越陷越深。
當沒聽見的夏元熙忽地加速,嚇了一跳的周桃花只得趕緊抱住他,心里無限嘀咕。
誰也沒料到,幾年后,此話竟一語成讖,她為了一趟尋找美食之旅而葬身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