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沒把她惹出火氣!蕭陌抿唇不語。
當慣了大將軍,蕭陌身上自然迸出無形威壓,常是一個眼神便可令底下兵將們股栗不已,一旦不說話,那股宛若泰山壓頂的力道就顯得特別沉重,偏偏有人像感受不到。
喬倚嫣突然一個欺上,兩手分別抓著兩邊扶手,整張臉湊到他眼前,下巴抬得更高。
“哪,你瞧,仔細瞧,妾身的耳鬢后頭和頸子上可都光滑平順得很,絕沒有黏貼什么人皮面具,我這張臉是真是假,這么近夠將軍瞧清楚了吧?”
她張揚得完全沒有女兒家該有的矜持,將男人“圍困”在椅上進逼的氣勢倒像“搶了媳婦兒進匪窩”的山寨女大王。
這么近,近到那帶香馨息一波波拂到他面上,蕭陌不知自己為何沒一掌拍開她,卻是依著她所說的,真把目光鎖準在那柔軟鬢邊和雪白頸項上。
咕!
是吞口水的聲音,他聽到自己喉中滾出這般聲響。
但……混帳!他“咕!眰啥勁兒!
喉頭無端端發燥是怎地回事?有病嗎!
原想藉由惹火對方好摸清“敵軍”性情,結果困窘的……竟是自己。
蕭陌臉色驟沉,壓下不該浮升的熱氣,五官線條登時峻厲得宛如刀鑿。
另一邊,喬倚嫣似沒聽到他那一聲吞咽口水的咕嚕聲響,正忙著把腦袋瓜轉來轉去,展現各個角度供他確認!澳,將軍不說話,那就是無話可說了,我才不是細作,你心知肚明卻要冤我,妾身不服,你、你……總之將軍得給個說詞不可!
靜。
靜到蕭陌兩耳發燙,心音已鼓得耳膜陣陣熱脹。
“所以……可以替蕭某拔針了嗎?”他故作鎮定,應她所求給了所謂的“說詞”,一邊將挨針的手舉到她面前。
哼,他這是刻意轉移話題呢。喬倚嫣皺起巧鼻輕哼一聲。
她沒想跟他強的,也不想跟他鬧什么倔脾氣。
畢竟是她喬家的大恩人,是她藏在心底最耐人尋味的一抹風景,無誰能夠抹去……
她選擇坐回原位,捧著他生滿硬繭的粗掌仔細拔針,再用棉布擦去隨針而出的顆顆血珠,最后的最后再涂上特制藥膏,好生按揉一番。
突然,咱們的大將軍出聲打破這一份醫病之間的靜寂——
“你之前的話還沒說完。蕭某接下來欲做的事,你看出什么?還知道些什么?”
哼哼,裝什么冷酷淡定,忍不住了吧?喬倚嫣在心里對他扮鬼臉。
她并未立即答話,是從容結束整個灸藥針療的過程并收拾好器具后,才揚睫迎向蕭陌的注視,菱唇上的笑略顯狡黠——
“妾身是看出來了,只要將軍實實在在被確認‘已亡故’,那北蠻聯軍必會再次集結而來,可惜妾身不是蒙剎細作,沒法兒讓將軍拿捏,但慶幸的是,將軍手中已穩穩捏住一名真細作,將軍想來個將計就計,誘敵入彀,妾身是能幫上大忙的,你信不?”
蕭陌眉間成巒!澳隳軒褪裁疵?”
菱唇上的翹弧拉得更開,露出潔白貝齒。“妾身能為將軍哭棺啊!
“……”剽悍精明的某位大將軍很是傻眼。
兩日后,夜半時分,大軍屯堡行軍大都統府的深院內,傳出一聲響亮又凄楚的女子哭號聲。
是誰跟天借膽了?
敢在這座守衛森嚴的將軍宅中號啕大哭,還越哭越發凄厲,都沒人管嗎?
等等!原來夜半大哭的人是……是這座宅子新來的女主人——將軍夫人!
難怪無誰能管,當家主母在自個兒府里哭啼,她愛怎么哭就怎么哭,只是總該有個緣由吧?明明是奉旨嫁進來沖喜,該要擺出歡歡喜喜的樣貌才可,如今卻連樣子都不裝了,哭得這般凄慘,跟號喪沒兩樣……啊!啊啊!號喪?
是號喪沒錯!
行軍大都統府的某個暗處,細作伏在那個角落已整整一個時辰,兩眼瞬也不瞬直盯著燈火通明的主院。
自大將軍蕭陌在戰場上落馬被扛回來后,主院四周的戒備嚴密到前所未見,這段時候能踏到里頭的除了幾名心腹將領和親兵,另一位就是受天朝皇帝賜婚嫁來沖喜的新晉將軍夫人了。
但今夜的主院很不尋常,守衛的調度沒能按部就班,似因里頭出了大事,終才露出這點空隙讓人鉆探進來,加上主屋里哀慟不已的女子哭聲,還有仆婦和婢子們的頻頻勸慰——
“夫人要保重自個兒身子啊,將軍大人他、他受那箭傷本就兇險……欸,熬不過閻王爺那關又能怎樣?總歸都是命,接下來會有很多事得處理,全靠您發落,您可不能把自個兒哭壞!
“是啊是啊,芳姑姑說得對,將軍既然都這樣了,而您也嫁進來了,往后這行軍大都統府里的大小事兒全落在夫人肩頭,素心會護著夫人,夫人也要保重自個兒啊。”
“夫人別哭,很傷身子的,您、您這么個哭法,丹魄也、也忍不住要哭了……嗚嗚嗚……”
“臭丹魄,哭個啥兒勁兒,惹得夫人哭得更厲害了啦!你、你……嗚嗚嗚……可惡,害我也要哭了,嗚嗚嗚,咱們家夫人怎么這么可憐,將軍也實在是個沒福氣的,怎么就這么去了,嗚嗚嗚……”
終于,紙包不住火了吧?
窺伺這一切的細作兩眼放精光,興奮之情無比澎湃。
看來前兩天的“召心腹副將們入內議事”,若非蕭陌回光返照,便可能是為了交代后事。
大將軍這一撒手人寰,直接受到沖擊的自然是枕邊人,而這位喬大小姐盡管掌著喬家產業,說穿了不過是一名商家女,到底是女子啊,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只曉得哭,竟不懂“大將軍之死”這樣的消息若外泄,會帶來如何的震蕩。
愚婦啊愚婦……細作咧嘴無聲笑開。
是夜,大軍屯堡被喬家的車隊鬧了個雞飛狗跳。
不少百姓揉著惺忪睡眼出來探看,搞不清楚發生何事時嘴上還罵罵咧咧的,待定睛瞧出是什么玩意兒經過家門口,全驚得關窗落閂,口念佛號。
連細作覷見那玩意兒,眼珠子也快瞪突。
果然是北方豪商,自家的大將軍姑爺才斷氣兒,喬家車隊就運來好大一座紫檀棺木,這座棺材堪稱是天朝工藝之極致,瞧那完美無比的流線,再瞧那上頭精致細膩的雕刻,還掐金絲、鑲寶石,極盡奢華。
可是再如何華美奢侈,棺材就是拿來裝死人的,拿這座價值連城的紫檀棺來裝鎮北大將軍蕭陌,也算得上“相得益彰”。
細作的一顆心這會子終于篤定了。
大將軍蕭陌因箭傷故去,這消息他得趕緊傳遞回去,好讓蒙剎國主盡速增兵,殺個天朝北境措手不及。
暗夜,趁著前頭主院正鬧騰著,一道矮壯黑影成功避開巡邏守衛悄悄溜到行軍大都統府后院,黑影翻出高墻,接著便似泥牛入海消失無蹤……
半個時辰后——
“因箭傷亡故”的鎮北大將軍蕭陌,現身在離大軍屯堡不遠處的邊陲前線。
亡故?嘖,怎么可能!
不但沒見閻王,大將軍上馬依舊奔馳如電,手中銀槍依舊舞得虎虎生風,殺傷力未減絲毫。
箭傷?別鬧了!
大將軍全須全尾好得很,追根究底全賴新晉的將軍夫人好手段,灸藥針療治妥他的風寒高燒和體內炎癥。
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話當真對得沒邊兒,精氣神飽滿的將軍大人在聽到親兵屬下快馬送來的匯報,險些又從馬背上跌落下來,始作俑者不是別人,正是被一道圣旨直接保送到他府里的女子,他的將軍夫人,喬大小姐。
“小八,你說她干了什么?”身后立著一支精銳勁旅的大將軍眼角與額角又一次狂抽,在遠天已透微曦的寒光中,氣息略不穩且有些咬牙切齒地質問這位名喚小八的少年傳令兵。
小八據實再報,清晰道:“稟將軍,將軍夫人命人連夜運棺入府,那座紫檀木大棺在喬家車隊護送下,差不多繞遍了整座大軍屯堡才運進府里,也差不多有眼睛的人都看到了,將軍這回算是死透澈,還被不諳軍務、不察軍防的將軍夫人給露個底朝天,錯誤消息泄得非常之自然!闭f到后頭,小子兩眼爍光,像崇拜誰崇拜個賊死。
小八繼而道:“將軍夫人那一聲哭喪簡直驚天地、泣鬼神,加上貼身仆婦和婢子們演得入戲,效果好得不得了,那名細作被喂飽假消息后,果如將軍所料,連夜離開行軍大都統府出了邊關,此時正奔向敵營,咱們一路緊盯著,一切皆在掌握中!甭灶D了頓,禁不住胸中灼息燒騰,不吐不快——
“那個……是說那、那……小的來這兒之前,將軍夫人已把將軍大人‘大殮’入紫檀棺木里,雖是演戲,將軍夫人與一干喬家仆婢們演得可好了,場面既鄭重又哀戚,活靈活現又面面俱到,把行軍大都統府布置得白幡飄揚,連白菊花也一盆盆往府里送,金銀錢更是少不得,全是連夜要燒給將軍的陰間過路費,負責念經超度的師父請了三班輪替,中間絕無間斷,希望能讓將軍早日超生,得往西天極樂世界呃、呃……”突然噎住,因為被厲瞪了。
蕭陌既震驚,又覺得好像沒什么好訝異,滿滿說不出的矛盾。
總而言之,喬大小姐果然是個會鬧騰的!
他與她不熟,非常、非常不熟,此際卻知她偕同一干喬家仆婢將行軍大都統府當成戲臺,粉墨登場,定然玩得十分歡快。
說要“幫他哭棺”不是玩笑話。
她能扎扎實實鬧出個一全套,如此不按牌理出牌,但……不可諱言,喬大小姐此舉確實幫上大忙。
她的所作所為令敵軍細作信個十足十,由她來將假消息泄出,以這般的方式泄出,實是上上之計。
只是蕭陌仍然很想嘆氣,很想抬手捏捏眉心兼揉額。很想很想。
無奈他銀槍在握,手控雄騎,身為大將軍需為兵士們的表率,要剽悍果斷,要運籌帷幄,他只好將那“萬般頭疼奈何天”的表情硬生生壓下,而掛上的表情較尋常時候更加酷寒,如嚴冬積雪三尺,目迸銳鋒。
兵者,詭道也。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
如今將計就計,反間已興,機會便在眼前,可遇不可求。
他天朝北境就要憑這一次的天時地利人和,謀定而后動,拚著以奇制敵,殺個對方措手不及。
且盼啊且盼,大戰過后,能換來邊關的長安。
他扯韁調轉馬頭,“駕”地一聲,隨即策馬往危機四伏的異域奔去。
男兒立志在沙場,馬革裹尸氣豪壯,他身后的兩千鐵騎立時跟上。
拋頭顱、灑熱血,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眾將士齊心唯一,愿追隨大將軍驅逐蠻夷,保我百姓安樂,雄鎮我天朝北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