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天色暗得快,時近掌燈時分,春福門前的大坑周圍,聚集了不少各司各所的宮人正竊竊私語著,一見皇上駕到,全都跪伏在地,瞬間鴉雀無聲。
大坑不大,但要容納兩三個站立的人倒是綽綽有余,只見夏侯歡走到坑前,在眾人摸不著頭緒的眼神中,把辛少敏拋進了坑里,壓根不管她可能會摔傷。
見狀,在場宮人不禁暗抽口氣,只敢以眼神交流,不敢出聲議論。
夏侯決站在坑的另一頭,輕挲著下巴,像是在思忖夏侯歡此舉的用意。
“皇上,這是——”李鐸走向前詢問著。
夏侯歡微擺手,示意他噤聲后,沉聲問:“壽央,是誰指使你在華若殿上使毒?”
辛少敏坐在坑里,神色恍惚地瞪著眼前的土。她聽見聲音了,但聽不清楚,她能夠視物,卻看不清楚,像是魂魄快被抽走,身體像是飄在空中,一切顯得虛浮無立足之處。
“不說?”夏侯歡哼笑了聲。“來人,把她給埋了!
身后的禁衛全都看向李鐸,一見李鐸點頭,幾個禁衛上前,將擱置坑邊的土鏟進坑內。
她沒有知覺,任由土掩,直到夏侯歡提高音量,沉聲問:“朕再問你一次,到底是誰指使你在華若殿上使毒?!”
她呆楞了下,循聲望去,她還是看不清楚,聽不明白他在說什么,但是她卻張了口,“……李鐸!
盡管聲音虛弱了些,但因為現場安靜無聲,靠近坑口的人聽得一清二楚。
夏侯決皺起眉正要開口之際,被夏侯歡搶了白!昂f,豈可能是李尚書!朕再問你一次,到底是誰?”
他說時,踢了腳下塵土一腳,塵土噴進她的眸底,教她不禁皺緊了眉,未及思考便脫口道:“李鐸!”
“皇上,微臣根本不識得他!分明是有人栽贓微臣!”李鐸急聲替自己辯白。
“李尚書,朕自然是相信你的,這個太監是朕前些日子從御膳房帶到玉雋宮伺候的,那時便聽人說起她和玉寧宮的宮女何碧有所往來,朕原本不以為意,但是在皇貴妃死后,何碧認罪,朕便對她起疑,豈料她卻趁機在華若殿上下毒,朕為了問出幕后主使,便要御醫全力救治她,誰知她竟如此膽大,還想栽贓朕最信任的李尚書,簡直是愚蠢至極。”
夏侯歡一席話說得不疾不徐,注視著辛少敏的狠厲目光,教一旁的李鐸心頭一顫。這殺氣是真的,難道說皇上所言才是真?雖然夏侯決言之鏊鏊,直指皇上寵信這小太監,甚至害死皇貴妃,再由另一個安插在玉寧宮的眼線擔罪,可誰會為了個小太監害死自己的子嗣……如今想來,皇上所言似乎比較可信。
“李尚書,看這狀況恐是問不出所以然了!毕暮顨g面無表情地沉聲道:“來人,把她給埋了。”
禁衛聞言,加快了掩埋的速度,土落得極快,不過是眨眼功夫已經來到辛少敏胸口,夏侯歡眉眼不眨,眼神仿似在看具無溫尸體。
但唯有他自己清楚,他心如刀割,他不愿如此,卻是別無他法。
玉泉宮底下暗道密布,機關眾多,如果他沒記錯,在這坑的下方有塊斜壁,只要土的重量夠,蓋上青石板后,機關會立刻啟動,讓埋在其中的她掉入暗道。
那是父皇一時興起架設的機關,以往只試過一次,他亦在現場目睹,可是已經超過十年了,他無法確定機關是否正常。
然而只有這個方法可以將她送出宮,否則再讓她待在宮里,只有死路一條。
土得要埋得快些,再快些!只要稍有差池,他這一計就等同親自葬送她的生命……他不在乎自己落得什么下場,他只要她活下去。
見她淚眼婆娑,夏侯歡心像是被人狠狠掐著,因為怕加重她的病情,所以迷藥下得極淺,這會她……清醒了嗎?她恨他嗎?怨他嗎?
她即將被掩在黃土之下,恍若被他親手埋葬,即使明知是假的,是個賭注,他仍恐懼即將成真,卻又不能被任何人看穿他的恐懼。
眼見土已經掩到她的頸項,他不自覺地往前動了一步,幾乎在同時,他察覺李鐸和夏侯決的目光緊鎖住自己,于是,他更往前走,抬手遏阻了禁衛的舉動,就在他們詫異的目光之中,逼迫自己無情地道:“記得再將青石板蓋上,絕不留半點空隙!
那一瞬間,他看見了她心死的神情,聽見了心破碎的聲音。
他雙眼眨也不眨,目睹黃土將她掩埋,禁衛立刻將一旁的青石板蓋上,塵土飛揚中,他抽緊了下顎,啟唇道:“李尚書!
“臣在。”
“傳朕旨意,要都察院和刑部追查此事,找出幕后黑手,朕寧可殺錯也不錯放!”
李鐸見識到他冷酷無情的一面,縱然先前有諸多疑慮,此刻也已煙消云散。
“臣遵旨!
“回宮!彼^也沒回地道,不讓任何人看穿他的激動。
祝平安隨即在前喊道:“皇上回玉雋宮!”
徐步回到玉雋宮,夏侯歡踏進寢殿里,顫抖地坐在錦榻上。
他渾身冰冷,彷佛辛少敏依舊在眼前含淚與他對視,他用力閉了閉眼,不讓自己思考,企圖回歸平靜,但他的心像是失去控制,不斷抽動著,痛得讓他無法冷靜。
不安在體內無止境的蔓延,迫使他必須發出一點聲音。
“平安。”他啞聲喚著。
“奴才在!钡钔獾淖F桨糙s緊走到他身旁福身。
“你想夏侯決可有看出端倪?”
“不會的,皇上的動作毫無破綻,他不可能看穿!边@計劃極險,連他都看得膽顫心驚,要不是早聽皇上說過計劃,他真會以為皇上要取少敏的命。
“朕說的是……他可會看穿朕的不舍?”
“不會的,就連奴才都沒看穿!
“那么,少敏一定也信了朕的絕情!
祝平安幾次張口,終究還是閉上了嘴,看向一旁花架,趕忙將那碗元宵取來。
“皇上都沒進食,吃點元宵吧!边@元宵是皇上親手捏又親手煮的,方才舀了兩碗,本該是和少敏一起分享,但卻是各自獨享。
夏侯歡垂眼接過手,卻沒有動手食用,啞聲問:“太斗回報了沒?”
祝平安正要應答,眼尖地瞧見太斗正從殿外大步而來。
“卑職見過皇上!碧访嬗衅I貑蜗ス蛳。
“如何?”他問得極輕,握在扶手上的手已青筋暴露。
“一切如皇上所料!
夏侯歡直睇著他,半晌才徐徐揚笑!昂芎茫阈量嗔,下去歇息吧。”
“卑職遵旨!碧窊P笑離去。
“就說皇上是神機妙算,這么點機關,皇上自然能夠算到!弊F桨菜闪艘淮罂跉,見他舀起了元宵品嘗,總算放下心來!斑@么一來,等到皇上將宮中煩事處理完畢,就能再將少敏迎回了。”
夏侯歡直瞅著碗里的元宵,半晌道:“平安,朕要擬詔!
“……擬詔?”
“對,朕必須先替她安排退路!
“奴才馬上去準備。”祝平安立刻替他磨墨,準備妥當之后,一回頭,卻見他捧著那碗元宵發呆!盎噬,這元宵怎么了?”
夏侯歡垂斂長睫,眨落了眸底的淚,啞聲道:“……太咸了!彼麌L到了少敏所說的咸。他明明是照著少敏所想而做,包了甜餡加了糖,可為何他只嘗得到咸澀?
“皇上,只消除去攝政王,日后就能團聚了!弊F桨藏M會不知他在想什么,擠出笑容安慰著。
夏侯歡睨向他,揚起笑的瞬間卻滾落了淚水!半蕖瓫]有把握。”
“皇上?”祝平安不解,不是一切都安排妥當,非但將少敏送出宮,又讓李尚書釋疑了嗎?怎會沒有把握。
夏侯歡不語,繼續品嘗著元宵。少敏說元宵代表團圓,但他卻不知道他還有沒有與她相聚的一天,正因為難測,所以才用險招將她送出宮,正因為無常,所以他才要擬詔。
就算他倆注定相會無期,他也要用一道圣旨保她無虞,這是最后他能替她做的。恨他也好,怨他也罷,他只是因為太愛她,太舍不得她……
暗夜里,殺聲正隆。
“護駕!”祝平安拔聲喊著,拉著夏侯歡直往玉雋宮二樓逃。
太斗殿后,長劍閃著噬血冷光,靠近者殺無赦,護著夏侯歡一路退。
然而,上了二樓往下眺望,卻見玉雋宮早已被團團包圍,有兩邊人馬廝殺著,卻分不清誰是敵,誰是友。
“往另一頭走!”太斗確定了玉雋宮的東角人數較少,吆喝著祝平安往東角退。
刀劍無情,祝平安驚懼不已,卻不允自己走在前頭,反倒是殿后,哪怕以肉身抵擋,能拖得一刻便得一刻,只要夏侯歡能夠逃出生天,然而,為數眾多的士兵涌上,太斗功夫再了得也無法抵擋,只見他節節敗退,身上早已被劃下數道口子,鮮血淋漓。
但,眾人像是殺紅了眼,非要取夏侯歡項上人頭,越過了太斗直朝他而去,長劍劃過了祝平安,再刺向夏侯歡——
“不——”
辛少敏驚駭不已地尖叫出聲,張眼,卻是間陌生廂房,瞪大水眸四處張望,適巧有人推開房門,她戒備地瑟縮身子,看到來者,楞了下才以氣音問:“成歆?”
“嗯。”成歆大步走到床邊,端詳她的氣色,“怎么了?”
“我……”她抓著襟口,心還跳得猛烈,像是快要竄出胸口般,她知道她只是作了一場惡夢,只是夢太真實,真實得教她還不住地抖著。
“作了惡夢?”
“嗯……”她點著頭,像是想到什么,“這里是哪里?”這個房間她沒見過,不是東暖閣更不是夏侯歡的寢殿。
“這里是首輔府的后院水榭。”成歆說著,眉頭不自覺地攢起。
“為什么我會在這里?而你又怎么會……”她直睇著他,卻覺得他臉色蒼白得緊,手還不住地按在腰側!澳阍趺戳耍砩嫌袀麊?”
“不是!彼麚u了搖頭,像是在思索什么,然察覺她的注視,隨即揚笑道:“咱們離開皇宮了,等你身上的毒解除,咱們再回宮。”
辛少敏撫著額,垂頭回想著,突地想起夏侯歡殘酷無情的面容,教她抬眼瞪去。“他要殺我,我為什么還要回去?”他屢次置她于死地,甚至打算活埋她!
“他如果真要殺你,你現在會在這里嗎?”
“既然他不打算殺我,那為什么……”她不能理解,她已經被搞胡涂了,她甚至快搞不清楚哪一張面容才是他的真實面貌。
成歆嘆口氣,將來龍去脈簡略說過!八膊辉敢膺@么做,但是他實在是被逼得無路可走,否則他怎么可能傷害你?”
辛少敏傻楞地看著他,消化著這幾日發生的事!八浴⒉幌霘⑽业模俊
“當然,他還特地煮了你想吃的元宵了,不是嗎?”
“他假扮成你?”那時,她覺得他是夏侯歡,但又認為夏侯歡不可能用那么溫柔的眼神看著自己,所以認定他是成歆。
“你沒看穿。”他打趣道!耙驗樗且涣鲬蜃,要是不入戲,怎么瞞得過老奸巨猾的夏侯決?”
“所以我錯怪他了……”她吶吶地道。原來,從何碧認罪開始就是夏侯決的計謀,要她下毒,說穿了不過是為了令其他官員對夏侯歡有疑慮,可她卻自以為是地要保護他,依她這種腦袋,根本就無法在宮里存活下去。
“給他一點排頭也是應該的,你現在只管好好養病,其余的壓根不需要多想!彼鲋上,卻被她反握住手!吧倜?”
“宮中是不是出事了?”她問得極輕,彷佛怕聲音一重,惡夢就會成真。
“怎會?”
“如果宮中無事,大哥不會將我送出宮!倍覄倓偰菆鰫簤粽鎸嵉孟袷钦诎l生,教她至今依舊膽顫心驚。
“我不是說了,那種狀態之下,夏侯決會逼皇上交出你,他才會出此下策!
“不對,如果大哥對我釋疑,他真的相信我,依他的性子,他寧可將我帶在身邊也不會放我出宮,一定是還有什么原因逼得他不得不這么做,成歆,你想想,是不是有什么疑點是你放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