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
驕陽高掛天上,曬得草原上的草也熱得奄奄一息。
熱風吹過枯草,卷起一陣黃沙。
一雙牛皮靴子啦地踏在草地上,將枯黃的草踩扁。
雖然有風,但風也是熱的,皮甲中的汗水浸濕了衣。
這一日天氣很好,碧籃如洗的天空一望無際,直到遠處的天地交接處,都沒有丁點云彩。
“殺啊——”
忽地,震天殺聲獾入耳里,沖殺聲中,艷紅的血劃破萬里晴空。
那是座土夯的小城,佇立在草原中不知有多少年,土黃色的城墻用稻草、糯米混著沙石夯成,卻意外的相當結實。
守城的軍隊奮力的抵抗著,但在經過十多天的死守之后,仍被攻破了城。
云梯被架上了土夯的墻,厚重的大門被撞城槌撞破。
男人隨著隊伍沖殺上前,手中的鸞刀架擋著敵人的刀劍,旋轉,卸去力道,上切、下砍,割肉砍骨。
鮮血噴灑在空中,濺了他一頭一臉,他沒有遲疑。
風很大,揚起沙塵,將殺伐聲傳得很遠很遠,眼前敵人扭曲猙獰的臉孔、恐懼痛叫的京號也感覺很遠很遠。
-記長矛戥來,戥掉了他的頭怒,檫過他的額際,他及時曲膝惻身閃過,反手抓住長矛一拉,被磨得極為銳利的刀斬破長風,刷地劃過被他拉下馬的騎兵血又濺,他沒有停下來,只是松開長矛繼續前進。
最初的戰爭究竟是如何開始的,他其實不是很清楚,也不是特別在乎。
他是戰士,是士兵,是在上位者手中的棋。
他在這里,不為別的,只為了討口飯吃,跟著軍隊,他就有飯可以吃,有地方可以睡。
當一名士兵,不需要思考。
他很擅長這個,擅長什么都不去想,就像他很擅長用刀一樣,就像他很擅長生存一樣。
他在軍隊里混得還不措,許多年前,他就以戰功換回了自由,他沒有想要得到什么功名,也沒有特別和極去爭取,他不像有些人,總是妄想奢求更多。但有時候,光是能一直存活下來就夠了。
一開始,他連刀都役有,然后他有了五人的小隊,跟著變成了十夫長、五十夫長,最后成了百夫長,他帶著被分派到他手下的士兵們沖鋒陷陣,就像多年前另一位百夫長帶著他和其他人沖鋒陷陣一樣。
他們總是在最前面的,身邊的人死得很快,帝國的大軍總是不停的在進攻交戰,人們死得太快,一個人倒下,另一個就會遞補上來。
久了,他不和人交心,不和人交友,不浪費時間和人把酒言歡。
在這個年代,人如螻蟻,比狗不如,消失得比草上的朝露還要快。
他踩著倒下的敵人,提著砍殺敵人的刀,染著腥紅的血沖殺進城里。
敵軍邊擋邊退,以土夯成的小城位在軍事要道,城里坊墻縱橫,為的不是區隔鄰里,為的是能在敵襲時,能爭得一時擋敵退敵。
每一區街坊都有墻,只要坊墻上的門一關上,就是座更小的城,易守難攻。難攻,不是攻不下來。
他們是訓練有素的軍隊,小小的門墻擋不了。
他吸氣,他吐氣,在大風中舉刀沖進街坊巷道,在黃沙中怒目奮勇殺敵咆哮,直到再也沒有人擋在他面前。
“阿朗騰——”
那是個熟悉的聲音,他回首,看見那個剛被拉進隊中的小兵。
小兵聲驚恐、眼含淚,稚嫩的臉發白,這尚未滿十七的兵是上一座城池的降民,所以才在他隊上,因為之前只是個牧羊人,武藝竒差,所以他讓這孩子當了弓弩手。
可此刻,那家伙的箭沒了,刀斷了,眼看敵人大刀就要對那年輕的弓弩手當頭砍下。他不該理會,戰場上沒有誰顧得了誰,但那是他的兵,而他已反射性將自己的刀飛射過去,銀亮彎刀在空中旋轉,準確的穿過敵人后頸,教人立即斃命。
一刀從旁再來,他側身閃過,反手以左肘擊胸,奪下那刀,繼續殺敵。
他沖殺再沖殺,前進再前進,甚至沒時間看著敵人倒下。
戰事結束時,他總是第一個知道,因為再沒人舉刀擋在他面前。
士兵也是人,是人就懂恐懼,知道害怕,當他諢身浴血卻依然不倒,再英勇的敵人,總有潰散的時候。
不知過了多久,不知砍殺了多少人,當風停沙止,他在清澈的藍天下提著敵方將領的頭,在城中廣場佇立。
那顆頭滴著腥紅的血,所有的人都杵在三步之外,無論敵我雙方的每個人都看著他。
他高舉起那顆腦袋,仰天長嘯。
那聲長嘯傳得很遠,引來更多人轉頭看來,不知是誰開始喊了起來。
“阿朗騰!”
“阿朗騰!”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越來越多人跟著喊。
“阿朗騰!阿朗騰!”
高喊的聲音如潮浪般朝四周擴散。
“阿朗騰!阿朗騰!阿朗騰一”
每個人都舉起了他們的刀,興奮咆哮高喊著這個稱贊他的名號。
隨著呼喊聲的擴散,軍心大振,敵軍死的死、逃的逃,沖殺聲再起,但戰斗巳經變得零星,接下來的,再不是兩軍對戰,而是追殺。
將士們從他身邊而過,只有他不再前進。
充塞全身的激動慢慢退去,他站在原地,回首看著后頭的騎兵們策馬前來,滾滾的沙塵再起,士兵們往旁退開,把路讓給了那隊全副武裝,身套金屬盔甲、手拿長矛金戈的騎兵。
那隊鐵騎,就連馬首都有頭盔,馬身亦有戰甲。
帶頭的將領一身的白,盔甲是白的,頭盔是白的,胯下的駿馬是匹白馬,就連長靴也是白的,那潔諍的白在戰場上顯得更加異常突兀,那將領從頭到腳,就只有頂上裝飾著紅纓穗,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更是萬分罐眼。
這人是前鋒將軍,拉蘇。
不像那將軍的潔凈,他滿頭滿臉的血,手上的刀鈍了,腿上的皮甲上不知何時插了一支箭,拿來護衛自身的盾牌、頭盔早不知去了何處,左手護臂的線繃斷一處,腳下的皮靴幾乎就要開口笑,就連身上的皮甲都被砍裂了開來。
披頭散發的他走上前,舉起手,把那,將領的苜級交紿了那將軍。
將軍坐在坐騎上,高高在上的俯視著他,沒有伸手去接,只是咧開嘴,啐了一口口水在那失去身體的頭顱臉上。
將軍身邊的騎兵都笑了。
“馬哈穆,賞一斯給。”將軍抬手,指示身旁的人,說著便策馬離開。
將軍身后的騎兵從掛腰上的錢袋中掏出了一錠馬蹄銀塊,刻意朝他腳邊丟擲過來,銀塊很沉,有好幾斤重,深深的陷入黃土中,他扔掉那頭顱,蹲下來挖那銀塊。
“阿朗騰?我呸!不過是另一個只知銀兩的狗奴才!哈哈哈哈哈一”騎兵對準了他的腦袋也吐了一口水,跟著大笑出聲,一抖韁繩,駿馬昂首踏足從他身旁絕塵而去,再次揚起大片沙塵。
他不氣不惱,就像上陣殺敵一樣,對這種羞辱他早麻木了,在這世界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錢是真的。
一顆敵將的腦袋不只一錠馬蹄銀,不過他沒有蠢到和他們爭論這一點;一錠馬蹄銀有五十兩,五十兩可以讓一般人家吃上一整年了。
他在漫天的黃沙中,把馬蹄銀塞進懷中。
殺喊聲依然不絕,但已經慢慢遠去,他起身走到街邊,從他身邊經過的大批隊伍繼續前進著,沒有人多看他一眼,他們忙著進城,忙著搶劫,深怕慢上一慢,就連破銅爛鐵都沒有得撿,為了獎賞士兵與將領,搶劫奪取財物是被允許的。
他曾經聽說過,有些軍隊不允許士兵搶奪百姓,但那絕不是他待著的這支軍隊,他也從沒見過那種將領。將領和強盜一樣,士兵如土匪,騎兵像山賊,每次攻城時,燒殺擄掠的行為總是一再上演。
他提著刀拐進巷子里,大部分的人都逃走了,不少人家的門戶都敞開著,有些是被強行踹開的,有些則是根本沒有關,圼頭不時傳來啜泣哭喊聲,女人的、男人的、孩子的,他沒有理會。
他找到一戶大門敞開的人家走進去,一支先遣小隊已經搶過這里,到處一片殘破,但后面的小院中有座井。
他打了一捅水,木桶里的水映著籃天,和他染血的臉,他低頭將水祓到臉上,洗去一臉血,這才轉身去和軍隊會合,走在巷子里,他不時可以聞到空氣中混雜著煙與火、血與汗的味道。
巷弄里已經變得十分安靜,軍隊已如蝗蟲過境般將這條巷子橫掃一空,前往下一條街道搶奪。
遠處還有大軍的馬蹄聲,人們的哭喊叫罵聲,但這里已經沒有了,剩下的,只有殘破的屋子,和漫天飛舞的黃沙。
忽然間,有慘叫聲從左手邊的屋子里傳來,他抬眼去看,只見一名士兵從敞開的門內摔了出來,眼窩上插著一支箭,胸口上也有一支,而且還有飛箭從門內接二連三的隨之而來。
是連弩一
屋里傳來金鐵交擊聲,還有男人的咆哮、女人的怒吼,他本不想理會,但另一名士兵也逃了出來,身后一樣有追擊的飛箭,士兵滿臉驚恐的掙扎著奔到他眼前,還是倒下了,背上插著好幾支鐵箭。
他認得這張臉,他是百夫長。
這是他的兵。
他停下了腳步,快步奔了過去,箭矢依然在往外射,差點射到他,他舉刀將鐵箭揮開,跨過門檻。
屋外陽光熾熱,相較之下,屋子里顯得很暗,他看不清楚,但聽到箭矢破空的聲音,另一支鐵箭又來,他再揮開,誰知還有另一支箭,正對著他的眼,他側身及時閃過,鐵箭擦過眉角,劃出一道傷痕,鮮血涌出,遮掩了他的視線。
黑暗中,血氣很重,他聽見男人的慘叫,看見另一名士兵在他面前倒下,他隱約只看見一道人影持著強弩。
他看不清人,但他能看見箭頭的光芒,他知道這種小型連彎,雖然小,射程也只二十多尺,但其速度快,一支弩能裝十八支箭,一次能發兩箭,這種弩很少見,但在街巷戰中卻極為實用。
那人不偏不移的將箭頭對準他,再次放箭,在那千鈞一發之際,他沒有想,也不需要想,這是敵人,而屋子圼不知道還有多少敵人,他左右揮開疾射而來的雙箭,在那人來得及射出另外兩箭之前,將手中的大刀投擲出去。
他從旁人那兒搶來的銀刀刷地筆直而去,硬生生穿透對方的咽喉,將那家伙給定在了墻上。
敵人手上的連弩掉落在地上,然后,他才看清了那人的樣貌。
那是個女人,一名身著漢服,樣貌秀麗嬌弱的婦人,她衣衫不整,裙裳已被扯破,唇上胭脂遭抹開,而地上有死去的士兵褲子被褪,這情況明擺著是有人意圖強迫她。
她還活著,一雙黑瞳大睜,右手握著插在她喉頭上的大刀,她試圖吸氣,卻只換來鮮血從傷口泉涌。
他愣住了。
他活在戰場上,總不免有遇見女人的時候,可他少有錯殺婦孺的時候。
戰場上多是莽夫,少有婦孺,攻城時,大部分的女人都會躲起來,不會在街上奔走,而他很少進人家門,他殺敵將取頭領賞,不奪人妻女,不強搶人財。他不是一開始就是兵的,當年大軍來襲,他娘為了救他而死,可到頭來,一切都是白費,他還是成了俘虜,成了奴隸——驀地,有人從旁提劍攻來,來人舞出一朵劍花,招式很美,直襲他的雙眼,他不懂得什么招式,但他懂得如何保命。他矮身掃出一腳,在對方失去平衡時,抓住來人手腕,奪劍,將其摔倒壓制在地,反手握劍,朝襲擊他的人的咽喉捅去,可動作到一半,他看清那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