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張開嘴,嘶聲高喊。
“住手!我知道白塔的女巫在哪里!”
那東西聽了,瞬間抬頭。
“我知道白塔女巫在哪里!你放了他,我告訴你她在哪里!”
小卡爾雙眼發亮,伸手拿出一支長鐵鉤,鉤住她的鐵煉,將吊在半空中的她鉤了過去。
波恩咆哮出聲,跟著沖了過來,卻被趁其不備的大卡爾砍了一劍,連同其他人一起阻擋下來。
她不想讓波恩看到,不想讓他知道,但她曉得,如果要救他,只能這么做。
凱朝眼前這邪惡的東西,伸出雙手。
“女人,快說!”小卡爾一臉興奮,張著那爬蟲般細長的眼,抓住她伸出的手,逼問:“那女巫在哪里?”
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那灰白、冰冷,沒有血色與溫度的手。
那妖怪沒有發現她的主動,只是喘著氣,急匆匆的再次追問。
“她在哪?”
凱湊上前,握緊他的手,緊握。
然后,她湊到他耳邊,悄聲道:“她在……你永遠、永遠都找不到的地方!
說著,眼前的妖怪發出慘叫,他想抽手,卻做不到,她像一塊吸水的海綿那般,迅速的吸收著他的力量。
“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不要——不要啊啊啊啊——”
小卡爾大叫著、慘叫著,痛苦的嘶號著。
人們聞聲驚愕的回首,卻只見到那女人亮著藍光,蒼白的小手抓著小卡爾的雙手,而那曾經矮壯又殘酷的大人,竟在她面前跪倒在地,然后像個老頭一樣,開始干癟內縮,就像……像消了氣的羊皮酒袋。
幾乎在同時,女人的臉上和手上,浮現一顆又一顆黑色的膿包。
那景象太過嚇人,讓所有的人都停下了爭斗的動作。
“放了我……放開我……不要……不……”
她站在高臺上,長發即便無風,仍在她身后飛揚在半空中。
小卡爾仍在哭叫,聲音卻越來越小,越來越虛弱,漸漸無聲。
最后,她手中只剩下一副松垮垮的人類皮囊。
一室沉寂。
幽黑的惡氣纏繞包圍著她,讓她的皮膚變得灰黑黯淡,那些可怕的黑色膿包,滿布她全身上下,她烏黑長發仍在飛揚,而她額前那抹銀白發絲,此時此刻,看來更顯突兀、妖異。
凱松開了手,那副松垮垮的皮囊落到了地上。
“不!伊森!”
大卡爾咆哮出聲,抓著長劍沖上前來,波恩猛地回神,揮劍擋住了他,但那王八蛋一邊揮劍砍他,一邊仍在吼叫。
“你把伊森怎么了?你對他做了什么?你這該死的女巫!殺了那女巫!殺了她——”
本來她的行為,讓人們又驚又懼,但大卡爾這樣一喊,反倒壯了聲勢,膽子也因人多而大了起來。
男人們沖上前去,吼叫著。
“殺了她!燒死她!”
憤怒的咆哮聲回蕩在大廳里,波恩奮勇抗敵,卻只有一把長劍,無法擋住那么多的人。
黑暗的力量纏繞包圍著凱,充塞在她身體里,她感覺自己萬分污穢又骯臟,她試圖控制那邪惡污濁的力量,卻沒有辦法,世界消失了,只有一片的黑,還有無比的憤怒。
眼看凱就要被刀劍斬到,卻仍傻傻站在原地,波恩心急如焚,卻分身乏術。
他斬殺著敵人,替她阻擋試圖靠近她的人,一邊叫喚她。
“凱!”
她沒有反應,依然兩眼無神的站在原地,長發在身后飛揚。
“凱!”
他的聲音,穿破黑霧,凱渾身一顫,她喘了一口氣,緊緊抓著那穿透黑暗的聲音,控制自己,纏繞著她的黑氣,被她收進了身體里,但她全身仍長滿了可怕的膿包,她倒在地上,回過神來,只見一人殺到眼前,持劍朝她揮砍。
她來不及閃躲,就在這時,一頭巨大的黑狼撞破了大廳主位后面那片鑲嵌著彩色玻璃的高窗,它一口咬住了閃過波恩長劍,沖到最前面對她揮劍的男人,將他攔腰撲倒在地,然后甩到墻壁上。
刺骨的風雪從高窗狠狠灌了進來,人們這才發現外面不知何時下了雪。黑狼緩緩轉身,站在她面前,它面對著人群護著她,露齒狺狺低吼,兇狠的模樣,宛如從地獄里直奔而出的惡獸。
人們驚慌失色,開始四散奔逃。
“不準跑!誰敢跑我就——”
大卡爾驚疑不定的怒聲喝令,但那頭黑狼在這時張開大嘴,對著他咆哮,打斷了他的命令。
那聲咆哮驚天動地,在墻與墻之間撞擊回蕩,變得更加恐怖大聲,教頂上石墻都震了些碎石沙塵下來。
狼嘴里的森森利牙染著血光。
小卡爾死了,大卡爾剩下一只眼,而眼前這頭黑狼如此巨大可怕。
只有一個女巫,也許還能對付,但誰長眼見過那么巨大的狼?它可是和一匹馬一樣大!這女巫既然能召喚黑狼,誰知道后面還會出現什么東西?這里雖是狼堡,可沒真的養過狼啊!
“報應!是報應。 痹究s在墻角的某個女人,見狀發狂似的尖叫起來,她伸手指著那些男人,喊著:“你們以狼神之名作惡,狼神發怒啦!”
恐懼瞬間在人心之中炸開,剎那間人們轉身飛逃,爭先恐后的擠出大廳,在樓梯里互相推擠,摔滾下去。
大卡爾既驚又恐,見每個人都逃了,前面這頭狼又如此嚇人,他額冒冷汗,一咬牙,轉身就要跟著逃跑,誰知他才剛轉過身,一把銀白長劍就由下而上穿刺過他的咽喉。
他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眼,只見那平常被他毆打狠踹的蠢孩子站在眼前,雙手緊握著長劍。
少年把長劍抽了出來,鮮血頓時如泉涌,從長劍戳刺出的傷口噴了出來。
大卡爾搗著那傷口,卻擋不住血流,他憤怒的大吼出聲,朝那孩子伸手,卻只讓血從嘴里噴了出來。
少年匆忙后退,波恩沖上前去,一把抓住大卡爾的后領,將他拋甩了出去。
大卡爾砰然倒地,躺在地上抽搐著,沒一會兒就翻了白眼,死了。
這一變化,太過突然,在場的所有人都傻眼。
少年握著長劍,喘著氣,抬頭看著他。
“他該死……”少年眼眶含淚,氣喘吁吁的說。
“我知道!辈ǘ鼽c頭。
有那么一瞬間,少年不是很確定接下來該怎么辦,他其實沒有想過,可他知道那女巫是個好人,這個男人也是。
在這恐怖的狼堡長大,他很少看見有人愿意犧牲自己,也要保護他人,可這女巫和這男人都是如此。
所以他掏出了鑰匙,扔給了那個男人。
“手銬的!鄙倌暾f。
波恩接住那把鑰匙,回身卻見凱正攀爬上那匹黑狼的背,領悟她想離開他,波恩跑得飛快。
“凱!不要!”
她渾身一顫。
有那么一瞬間,她側過了臉,他感覺到她想回頭,他能看見一行清淚,滑下她滿布膿包的小臉。
“別走!”害怕失去她的恐慌充滿心頭,為了盡快趕到她身邊,他直接沖上那已經燒紅的鐵板,邊喊著:“該死的!我不在乎——”
可他話沒說完,她已狠下心,把頭轉了回去,拉著那串鐵鏈,戴著手銬抓緊黑狼頸上的厚毛,壓低了身子,趴在那匹黑狼身上,讓那匹狼載著她,從破掉的高窗中,躍進風雪之中。
他伸出手,卻只來得及接住她滾落的淚,他沖到那破窗之前,看見那匹黑狼跳下了灰色的崖壁,躍過那萬丈深淵。
“凱!”
她漆黑的發,混著一絲銀白,在風雪中飛揚。
“凱——”
他憤怒又痛苦的聲音回蕩在山谷之間,可眨眼間,那匹黑狼載著她落了地,頭也不回的奔進森林里,再無蹤影。
凱——
風聲在耳邊呼嘯,身旁的林木不斷倒退消逝。
凱趴在奔跑的黑狼身上,緊抓著它身上的毛,依稀之間,卻仿佛還能聽見波恩叫喚著她的名。
她不敢回頭看他,她的模樣是如此丑惡,她知道她的臉就像手一樣,因為吸收了那東西的污穢,長滿了膿包。
而那黑暗的惡氣仍在體內,亟欲掙脫她的控制,想要將她吞噬,她害怕自己會失控傷害他,她也害怕看見他眼里的驚恐,害怕看見他臉上的畏懼。她不想離開他,真的不想。
再也沒有人比她清楚,擁有能救人的魔法是一回事,但擁有能夠輕而易舉奪取生命的能力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在人們眼中,她就像那些妖怪沒有兩樣,是異種,是惡魔。
她很清楚,那妖怪殘殺了太多的人,甚至感染了身旁的人,讓他們都變得和他一樣嗜血而殘酷。
那黑暗如此邪惡,就連大地都被污染,那座山頭才會連草都長不出來。
她在狼堡那塊土地上,感覺不到一點生命的力童。
她做了該做的事,她不后悔,不會后悔。
可是滾燙的淚水,卻不斷奪眶,飛散在風中。
她好想,如此想和他在一起,還以為還有時間,還以為只要她不說就沒人會知道,還以為即便事情爆發了,即便威尼斯那些知情的人跑來了,她也一定能夠保護他。
可是,如今,他看到了,狼堡大廳里的每個人都看到了。
她是女巫,是魔女。
消息終將傳出狼堡,所有的女巫獵人,所有知情的人,都會爭相來獵殺她、搶奪她,就像在威尼斯那時一樣。
只要她和他在一起,他從此再也不能得到一絲安寧,隨時都可能因此而喪失性命。
在她對那妖怪伸出手時,她就知道離開是她唯一的選擇。
更別提,她對那妖怪出手之后發現的事,那真相如此教人害怕。
你的能力是種災禍。
澪這么說時,她還以為只是因為那能力讓她引起爭斗,誰知道……
當波恩明知她是女巫,仍開口要求她等他,她激動得不能自已。
你等我。
他說,她讓那聲音烙印在心頭,懷抱著希望。
還以為,只要渡過這一關,說不定能夠就這樣當他的妻子,和他一生一世。
她幾乎還能感覺到,他從身后緊緊擁抱著她。
你等我……
剎那間,心痛如絞,她大口大口的喘著氣,淚珠一顆顆的滾落,到頭來她還是忍不住淚如泉涌的趴在狼背上,將臉埋進那豐厚的狼毛里,哭得不能自已。
等我……
狼堡大廳里,一片沉寂,只有風與雪在空中紛飛。
波恩喘著氣,胸口因為疼痛而緊縮著,不敢相信她就這樣走了,就這樣離開了他,頭也不回。
他握緊了手中的鑰匙,飛快轉身想去追她,誰知一轉身,就看見空蕩蕩的大廳中央站著一個女人,所有的人都逃走了,連那少年也已轉身離去,但這個女人卻沒有跑,反而站在眼前,擋住了他的去路,這時他才發現自己認得她。那個從威尼斯來的女人。
澪。
她應該遠在史瓦茲的城堡,卻不知怎地來到了這里,身上不再穿著奢華衣裳,腳上也沒套著小羔羊的軟皮靴,反而和其他瑟縮在墻角,穿著亞麻破布的女人打扮的一樣,非但如此,她赤裸的手腳和臉上都抹上了臟污,若非她此時站了出來,不會有人發現她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忽然間,他領悟過來,她就是剛剛那個尖叫報應的女人。
她不知在何時,混了進來,看著這一切。
“你想去哪里?”澪看著他問。
“去找凱!彼芍f。
澪聞言,眉微挑,她看著他,赤著腳,踩上了那被燒得火燙的鐵板。
滋——
她的腳底被燒紅,他能聞到皮肉燒焦的味道,但她恍若未覺,只是一步一步的走了過來,然后走下了那塊鐵板,她腳下焦黑的皮膚,在她走動時片片剝落,沒多久,她赤裸的雙腳,再次變得潔白如雪,粉嫩得像初生的嬰兒。他驚愕的看著那女人,她來到他面前,站在翻飛的風雪之中。
女人用那雙深黑的眼,看著他反射性的握緊了劍柄,她面無表情的提醒他:“凱是女巫、是魔女,就像我一樣。”
他下顎緊繃,道:“我知道!
“你親眼看到她殺了一個人!彼龁枺骸澳悴缓ε聠幔俊
“不!彼f,眼也不眨,沒有半點遲疑!盀槭裁矗俊
“她是我的妻子,我相信她!辈ǘ骺粗,指著那攤在地上的皮囊說:“而且,那東西不是人!
澪沒想到他會看出真相,很少有人能看出事實,人們總是只看表相,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不到之后的真實。
“就算她是你的妻子,也不表示她就不會傷害你,既然她選擇了離開,表示她對你的信任不足以讓她留下,你何不把她忘了,就這樣回去你的城堡,娶一個正常的妻子,過你普通的日子,替你和她省下之后可能會出現的麻煩?”
“她不會傷害我,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甚至不會傷害那該死的東西!”
波恩怒目瞪視著眼前這冷若冰霜的女人,道:“至于正常的妻子?凱和這塊土地上的每一個女人一樣,她會哭、會笑、會生氣,而且同樣的嘮叨,我不在乎她該死的能力,或你他媽的是不是會讓那頭狼一口咬掉我的頭,不管她是女巫還是魔女,我都會找到她,我會帶她回家,我會讓她信任我,我會讓她相信,不管發生什么事,她都是我波恩的妻子!”
說著,他松開劍柄,不再理會她,只是逕自走過她身邊。
澪站在原地,男人斬釘截鐵的話語,回蕩著。
然后,她聽見自己開了口。
“如果你背叛她,我會讓你親眼看見真正的地獄!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卻異常冰冷,伴隨著風雪從身后傳來。
那是個警告,他很清楚,但波恩沒有回頭,甚至沒有試圖停下腳步,只是大踏步走出狼堡的大廳。
那男人走了。
主城樓下的廣場里,還有人在喧囂、在尖叫,倉皇奔逃。
人類,總是自私、膽小又愚蠢。
有時候,他們甚至不知自己在害怕什么,恐懼什么。
澪站在那扇高大的破窗前,感覺風雪迎面襲來,落在她同樣冰冷的臉上。她俯視著窗外懸崖下一望無際的森林,眼神有些迷離。
她不相信愛情。
她不信。
愛情讓人更自私,教人更盲目,使人更愚蠢。
她會落到這種地步,都是因為那可恨的愛,可惡的情。
她不相信,不信。
但凱和波恩的情緒,充滿了這整座大廳,她和他為保全彼此的心意,如此強烈,甚至壓下那長期浸透整座城堡,污染大地的混濁邪惡。
我知道白塔女巫在哪里……
你放了他,我告訴你她在哪里……
當她聽到凱這么說的瞬間,還以為自己又要遭到背叛,人類都是自私的,自私又愚蠢。
她一點都不訝異,她早就不再對人存有幻想,誰知卻仍感到痛心。
于是,更恨那個將她當掌中玩偶操控的男人。
誰知,到了最后,凱卻是選擇犧牲自己。
她在……你永遠、永遠都找不到的地方……
她沒有出賣她,沒有為了保全她的情人、保護她的丈夫,就背叛她。
還以為聽錯,她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但事實就在眼前。
她不相信愛情。
她不相信人類。
可她能感覺到凱的痛,她能嘗到波恩的苦,還有在這些情緒之上,充盈在空氣中,那無與倫比、充滿力量的情感。
風雪在她身邊飛揚。
澪看著眼前蒼茫的天地,張開了嘴。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流瀉而出,聽見那古老美麗的咒語和著旋律,一個接著一個的溜出了唇瓣。
她不信,可她閉上了眼,張開了雙手,捕捉兩人殘留在空氣中的情感和心意,吟唱著。
風雪在她身邊飛旋,那些旋律與咒語夾雜在風雪之中,在墻與墻之間回蕩,它們乘著風,傳得越來越遠,送到了城堡里,甚至城堡外,每一個人的耳里。
那歌聲如此輕柔,那么好聽。
在山路上奔逃的人們不自覺一個接著一個停了下來,側耳傾聽那在風中的旋律,甚至忘了原本的恐懼。
古老的咒語和旋律,在她柔軟悠揚的吟唱聲中,回旋著上了天,讓天上那
籠罩狼堡的厚重灰云在瞬間亮了起來,她將力量灌注其中,打印在每一片落下的白雪之上,又落到了人們身上。
雪花悄悄落下,在人身上融化,也融掉了人心中的恐懼,和記憶。
她唱著,再唱著,又唱著,全心全意的唱著那古老的咒語和溫暖人心的旋律。
當她終于停下來時,所有聽到歌聲,所有被這場風雪觸碰的人,都已將凱和波恩忘記。
人們記得有個女人,但她面目不清;人們記得有個男人,但他輪廓不明。
人們記得狼堡里發生的事,記得卡爾兄弟,可想不起來到底是誰殺了小卡爾,不知道又是誰殺了大卡爾。
唯一清楚而鮮明的,是那匹黑色的狼,是狼神的發怒。
澪力竭的站在原地,風雪已不再圍繞著她。
厚重的云層不知何時,散了開來,一道天光悄悄灑落,映照在她身上。
她面容蒼白,單薄的身子搖搖欲墜,她知道應該要后退一點,但她虛弱得無法支撐自己,只能眼睜睜的往前摔落了下去。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雙大手從半空中接住了她。
她先聽見了振翅的聲音,看見那在他身后的巨大黑色翅膀,然后才看見那人的臉。
是蘇里亞。
她應該要惱怒他自作主張找了阿朗騰來,但她只是松了口氣。
他什么也沒說,甚至沒有想。
她安心的閉上了眼,他則小心的抱著她,張開了翅膀,穿越風雪,飛越森林,離開那被天光照射著,慢慢亮了起來的灰色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