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善舞必須說,這位趙小姐絕對是她見過最有修養的人類之一。
去餐廳這一路上,從這兩人的對話與互動中,才短短五分鐘,她已經快要忍不住從輪椅上跳起來,往他頭上「呆」下去了!
難怪他追不到人家,活該!她現在一點都不同情他了。
聽聽他那張嘴,死人都可以從墳墓里被他氣活過來,難為這位趙小姐,還能壓得住脾性,沒有拂抽而去,果真是女神級的,境界之高,她凡人望塵莫及。
來,客官評評理,事情是這樣的——
「你昨天說的話,我有認真想過了!冠w之荷說。
當主觀意識左右大腦時,往往容易讓人做下錯誤的判斷。
這句話,聽起來很淺,卻又無比地深,幾乎含括了七成以上的人性通病,或許,她也犯了這樣的錯誤,被心中既有的成見,導向她以為的方向,犯下自以為是的毛病。
而,這對他并不公平。
她想了想,決定親自前來,確認答案。
如果無誤,她心安理得。
如果錯了,那她欠他一句道歉。
現在看來,答案是第二個。
余善謀抬手阻止她!冈谖矣行遗c你分享你思考了一晚、無比珍貴的人生體悟之前,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在你面前,有二道門,而你必須選一道進去生存。第一道門里有個瘋狂殺人魔;第二道門里有只餓了一年的獅子;第三道門是著火的房間——你怎么選?」
這什么?心理測驗嗎?
趙之荷一時摸不著頭緒,無從答起。
不經意瞄到那女孩偷偷朝她伸出兩根手指頭。她不確定,這是在打Pass,還是單純比「Ya」刷一下存在感,她直覺地,遵循本能作出選擇!溉!
殺人魔和獅子,她一定敵不過,著火的房間,或許里頭有滅火器或任何能撲滅火勢的可能,生存率相對高些。
余善謀看了看天空,又看看地板,最后看向她!肝艺垎柲悖I了一年的獅子,還有可能活著嗎?」
她一窒。
這一次,她的主觀意識,落在殺人魔、很餓的獅子與火,三者間的殺傷力評比中。
那是人類的慣性思維,她終究還是落入最尋常的文字套路里,沒有理性地看出盲點,作出正確判斷。
「這就是你想了一晚的成果?闉進著火的房間?」他搖頭嘆息,看起來并沒有參悟多少了不起的人生智慧耶。
「……」
「再給你一個機會上訴!顾诓宛^門口停步,拉起她的手,書下一長一短兩條線!改臈l線比較長?」
她遲疑了下,防備性瞧他,不知他又想陰她什么,一時之間不敢貿然作答。
「這個我要上小學的侄子都可以一秒回答你!
「……」
她以為,他沒有那么善良,這里頭一定有陷阱,因而把明明很簡單、一眼就能看穿的事物,整個復雜化了。
就像,他對她的心意。
所有人都看得明明白白,或許,一直以來,也被她復雜化的看待。
「我看你智慧線明明就不短啊……」他一臉沉思。
「……你手可以放開了!
偷吃豆腐被抓包,他一臉凜然地放開手,天地有正氣君子坦蕩蕩,心虛就輸了。
「應該是欠缺佛緣。」他恍然大悟。都說佛渡有緣人,連最大愛的佛祖,都要有緣人才能渡了。「我看施主雜念太多、業障太重,再渡下去船都要沉了……」
「二哥,你夠了喔,不要太過分。」一旁的余善舞聽不下去,笑不可抑地拍打他,一邊同情那個被她哥玩慘了的女子。
這就是傳說中的愛之深,謔之切嗎?他真是卯足了勁往死里謔耶,真難為趙小姐到現在還沒翻臉。「這位姊姊,你不要理這個機車鬼——」
「你少無恥了,人家還小你一歲!褂嗌浦\冷不防放支冷箭。裝什么嫩?
「就叫小姐太生疏嘛,這么計較!褂嗌莆枭焓秩ダ,熱情邀約。「來嘛,一起吃飯,這家餐館我常來,什么東西好吃我都知道!
趙之荷不習慣跟外人用餐,除了必要性的應酬外。就連每日與她的早餐約會,也是搬去后,拗了她一個禮拜才拗到的,但最多也就這樣了。
他以為她會拒絕,禮貌地說句「我還有事」,然后托詞離開。怕妹妹過度的熱情會令她不自在,正欲開口圓場,卻見她點了一下頭。
他默默將話咽回,看了妹妹一眼。「……你們先吃,我去安親班接皓皓!
收到!
兄妹倆默契一百,天線精準接收。放心,我會幫你多多美言的。
免了,你少扯我后腿就好。
他才不指望妹妹做假球給他,只要幫忙把誤會解釋清楚即可。要是他講的她不相信,那他只好讓別人來說,尊嚴傲骨什么的,在她面前早就沒剩多少了。
趙之荷自然地接手推輪椅,進餐館找桌位。
「皓皓是我大哥的小孩,在附近的安親班上課,今年準備上小學。」余善舞一面向她解釋,一面在菜單上勾選。「你吃不吃牛肉?他們的牛肉餡餅是招牌,小籠湯包、酸辣湯、干拌面、小米粥,我們也很常點。你喜歡吃什么?」
趙之荷看了一眼轉向她的菜單,在已勾選項目里,隨意添了兩筆,遞給過來收點餐單的服務人員。
「我以前,常常既想吃湯包、又想吃鍋貼,三心二意,然后我二哥就會兩樣都點,再把他的分我吃——呃,對了,你知道他是我二哥吧?」
她靜了靜,點頭!改銈冃置茫星楹芎。」
「對。他是全世界最棒的哥哥,雖然我經常跟他沒大沒小!购竺婺蔷涫堑蛧仭!改阌懈绺鐔幔俊
「有,但是不親。」不會跟她沒大沒小地玩鬧,也不會點她喜歡吃的東西。
哦喔!好像踩到地雷了。
余善舞趕緊機靈地轉移話題!高不知道你的名字?」
而后,見對方取了張餐巾紙,寫上三個字,推向她。
趙之荷。
還真是一朵出水芙蓉啊。
她禮尚往來,回寫自己的名字,再順手畫上幾筆,還給對方。
趙之荷看到名字旁邊那朵荷花,信手拈來便有幾分樣,可見是學過的!改銓W過畫畫?」
「沾個邊而已。我小時候很沒主見,什么都要問哥哥,老是粘在我二哥后面,當他的小跟屁蟲,他學書法、國畫,我就跟著依樣畫葫蘆地學,像不像也學出三分樣來!
「余善謀會寫書法?」好難想象如此文藝青年的形象套用在他身上。
「會呀,寫得可好。他煩躁的時候就會練練字,說是能沉淀思緒。你留個Line給我,我回家拍給你看!
因為太好奇,雙方又交換了通訊帳號。
「后來呀,我大哥覺得,事情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怕我學著學著,跟二哥一樣變成小書呆,就幫我報名舞蹈班,培養一點淑女氣質,不然怕沒人要。于是我發現,我還滿喜歡跳舞的,就一路學下去了,不然還真有可能追隨二哥,去讀經濟學或心理學!
「所以他大學到底學什么?」
「經濟學跟心理學,雙主修啊!褂嗌莆栉⑿,字里行間,全是對兄長與有榮焉的敬慕與驕傲!杆軙x書喔,從小就是高材生,我們全家都覺得,他天生就是那塊讀書的料,也會一直讀下去,未來不是經濟學者,就是心理醫生吧……可是最后,他只讀到二十七歲,博士班沒有讀完就止步了!
為什么?
出于人類本能的第六感,趙之荷沒有真的問出口,下意識里知道,那是命運巨輪的輾壓,改變了他們一家的命運,包括他錯失的學者夢、包括她的舞蹈夢、還有讓侄子喊爸爸的無奈。
因此她沒有問,不揭人之痛。
「你真該看看他以前的樣子,像一輪清月,溫潤沉靜,那股子風華氣韻,迷死好多女孩子,可是偏偏他眼界也很高,不輕易動心,我談過的戀愛都比他多!垢愕阶詈,喜歡他的他看不上眼,看上眼的又都是摘不到的高嶺之花,簡直人間悲劇。
錯過眼前這一個啊……唉,下一個不知又要等多久了。
趙之荷凝思了下,還是想象不出來,清雅如月的余善謀應該是什么樣子。
「你不喜歡他現在的樣子嗎?」
「也不是不喜歡,只是……不是原本那個真實的他,無法真正做自己,就算臉上笑著那也不是真的快樂。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從他嘴里聽到一句埋怨,他從來不會緬懷過去,也跟我說,不要一直回頭去看自己失去了什么,只要努力看自己守住了什么……」所以她聽了他的話,不為那些失去的,而辜負了現有的,失去雙腿,她留住了生命,還有那些關愛她的家人。
說到最后,聲音漸輕,幾近呢喃:「可是無論如何,我還是想把原來那個他找回來……」
趙之荷搖搖頭!肝覠o從比較,我認識他時,已經是現在這個樣子!
服務生陸續上菜,余善舞留了一籠哥哥和侄子愛吃的湯包、牛肉餡餅跟玉米濃湯,便招呼對方開吃起來。
喝了幾口小米粥,才接問:「不然你眼里的他是怎樣?」
世俗。
很都會,也很功利的那種社會型精英,圓滑世故、八面玲瓏,不是余善舞形容的,那種溫文儒雅的氣質才子。
即便是現在的他,異性緣也極好——或許還更好,但,卻非她的心頭好,如果有機會,她反而想看看,曾經那個腹有詩書氣自華的余善謀。
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矯情應酬也不是她的個性,想了想,最后說:「他——是個奇怪的人。」這不算說謊。
「噗——」余善舞笑瞋!改堑故牵乙渤SX得我二哥是怪胎,你剛剛都沒生氣,我超佩服你的!
「……不知道要從哪里氣。」一開始她也會被撩起情緒,偏偏他每一句話都一針見血,扎到她整個脾氣都毛起來,卻又都中肯得無法反駁。
她居然已經開始慢慢被他訓練到有點習慣了。
是說——「你剛剛,怎么會選二?」
余善舞聳聳肩!赣幸欢螘r間在家里養病,病人別的沒有,時間最多,看了不少二哥的書打發時間。有空你來參觀一下他的書房,相信我,那種剖析人類心理與邏輯的書,多看幾本你就不會再被他氣到七竅生煙了。」
難怪,她一直有種說不出來的奇特感,現在她懂那奇特感來自何處了,大概因為,余善舞的氣質與談吐,某層面上很像余善謀,出生在一樣的家庭、讀一樣的書、承襲兄長的思想與教養,同樣的聰慧沉著、有敏銳的洞悉力,說話雖帶幾分犀利,但懂得點到為止,體貼他人。
或許在某程度上,他依然保有了原來那個自我。
「我其實不是那么容易生氣的人,可是他……不知道要怎么講,常常讓我看到臨界點!购髞碛X得,那個像潑婦一樣對他發飆、毫無形象的自己,好陌生。
「生氣也是一種情緒啊。」總強過什么感覺都沒有,淡淡地轉身走開——趙之荷看起來完全就是會那樣做的人。
一個性情偏冷的人,會對你生氣——應該不算太糟吧?至少她有「感覺」。
余善舞自我安慰地想。
和余家兄妹吃完中餐,步行回到余家門口,她沒有應邀入內,在門口道別。
小男孩有些怕生,躲在余善謀身后,露出兩顆靈活的大眼睛瞧她,輕輕揮了一下手,怯怯地說:「阿姨再見!
她淺淺揚唇!冈僖姟!
余善謀看了頗不是滋味。
小舞邀她吃飯就去吃、皓皓對她笑她就笑,他呢?只會被擺臉色,她對隨便一個老弱婦孺,表情都比對他還要柔軟!她壓根沒對他笑過吧?對吧?對吧?!
用力回想一下,還真的完全沒有。
內心嘆氣,很認命自己被擺進塵埃里的地位。「真的不用我送你?」
「不用。你留在家里陪小孩!共艅傉f完,包包里的訊息聲響起,她順手撈出來,點開。
是余善舞傳來的。
她只看了一眼,立刻反手蓋住螢幕。
余善謀狐疑地瞥她!改愀擅?」表情那么虛,分明有鬼。
直覺回首,順著她的視線,看到屋內的余善舞,在窗邊跟她揮手。
「你們在搞什么?」他很有被陷害的自覺,只是不曉得,那小妮子到底坑了他什么。
「沒事!顾龘]手趕人。「你快進去!
余善謀輕笑!覆挥媚敲淳o張!顾粫敲礇]風度,硬要一探究竟。
他堅持要看她上車,目送她離開,直到看不見車身,才轉身進屋。
趙之荷一直到離開余家一段距離,才靠邊停車,拿出手機細讀。
信守承諾,傳給你看。
附圖是接連好幾張的書法字,有行書、有草書、有楷書……字體或蒼勁俊拔、或豪情寫意、或俊逸端秀……
他真的會,還寫了一手好字。
本來還想不通他哪根筋不對,埋頭寫了一早上。
丟出一張沉思的表情圖,接著補上:「我是悟了,你呢?」
她也悟了。
一篇篇的「愛蓮說」,沒瞎的都悟了。
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這分明是情書。
為什么連好好的文人志節、國中課本必讀文,他都可以拿來告白,還有什么是他不行的?
被同一個男人告白了這么多次,各種形式、無時無刻、認真的、戲謔的、她看得見的、看不見的……他總是一遍又一遍地說,她向來淡定以對,可是為什么剛才那一瞬間……會生出幾分窘意,下意識就做出遮掩行為了?
或許,是真正聽進耳了,明白他說的喜歡,是真的喜歡,真正把告白當告白看待,而不是雄性動物散發過剩荷爾蒙的求偶花招。
蓮,花之君子者也。
目光定在字帖上,其中一行字,想起他說「我很清楚自己眼里賞的那朵君子花」——
莫名地,不覺耳根微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