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戚千里終于可以開口說話的那日起,皇甫寄書隱隱明白了,明白“笑問生”這個人為何會存在于世間——
因為在這絕塵獨立的靈宮里,其實太寂寞也太凄清……
雖名為“靈宮”,但尋常人不敢靠近,靠近者必有所求。
雖名為“靈宮”,但白日間,放眼望去,除了竹林還是竹林,而夜晚里,眼中所見,除了星斗還是星斗……
這樣的日子,戚千里一人竟過了有十年之久!
當明白她的清淡、不羈、堅強、灑脫,她的所有特殊都是由這個外人眼中備極神秘、卻但其實孤單的環境造就而成時,皇甫寄書的心,微微的疼了。
但他又能做些什么?
不過終究皇甫寄書還是想出了他能做的事的,那就是——每當大雪初晴時,帶著她離開那間太過寂靜的竹屋。
雖有時皇甫寄書與戚千里也會聊聊天,但更多的時候,是皇甫寄書背靠樹干,讓戚千里輕靠在他的懷中看書、發傻、假寐,而他吹笛。
在那持續了整整兩個月,讓眾鳥、山禽都安靜聆聽的悠揚笛聲之中,戚千里的傷勢大抵痊愈了。
既已痊愈,皇甫寄書自然沒有繼續留下的任何理由。
因此那日午后,在冬山國大臣突然上門求見時,皇甫寄書識相地悄悄避開,然后回至竹屋開始打包行李。
而當戚千里回竹屋之時,望見的便是那如同過往十年一般的寂靜與寬敞。
“我走了!弊咧疗萸Ю锷砬,皇甫寄書輕輕說著。
“你是該走了。”
戚千里點點頭,沒有挽留,因為她沒有任何挽留的理由。
“保重!
“慢走不送!
腳步聲,緩緩向竹屋門口走去,而后,再也沒有任何聲響。
沒有目送,因為戚千里根本沒有轉身,更沒有回頭。
其實她明白,皇甫寄書這回之所以出手相救,只為還她一個情,并且尋求一個解答。
如今她既已傷愈,再加上他心中對獨孤鴻之事已初步掌握住了起因及原委,自然沒有留下的道理。
緣起緣滅,天之常態,她戚千里本就比任何人都了解。
但緣起緣滅也必有其理,所以在將他們攪在一起的獨孤鴻之事未徹底解決之前,她那聲“別過”就暫且先省下吧……
果然,離開靈宮之后的皇甫寄書,首要之事就是繼續尋找獨孤鴻,因為既然獨孤鴻極有可能還存活于人世間,那么他就沒有不繼續尋找的道理。
但他的尋找,依舊是獨自一人,因為這是他一人對秋櫻的承諾,與對自己的執著。
不過盡管仍是獨自一人,此回皇甫寄書的心境卻與過去完全不同。
他不再那樣慌,不再那樣日日惴惴不安,而這全因他相信戚千里,相信這個真正與獨孤鴻交手之人的審慎“預見”……
兩個月后,當皇甫寄書由南國回來時,像往常一樣,他去至了秋櫻的住處,表面上是路過問候,實際上是暗藏關心,畢竟自三年前,秋櫻官拜征南大將軍的父親去世后,她已成為孤身一人!
“師兄,謝謝你來看我!
望著皇甫寄書一身的風塵仆仆,略微削瘦的秋櫻眼眸里依然如同過去一般的明亮。
“師兄,我曾親自去找過戚公子,但卻怎么也找不著他!蓖瑯酉襁^往的每一回,當夜幕靜靜低垂,而皇甫寄書起身準備離去時,秋櫻站起身來輕輕說著,“所以若師兄有機會遇見他的話,請再替我道一次謝。”
“好的!甭犞餀训脑挘b望著遠方凈湖的方向,皇甫寄書淡淡說著,“若有機會的話……”
是的,若有機會的話。盡管這個“機會”,約莫是不再有了……
雖然一切似乎都與過去沒有什么不同,但皇甫寄書還是發現了一些古怪。
因為當秋櫻送著他緩緩向大門走去時,突然,一個車隊在大門前停下,而由車上跳下的那些仿若宮中侍衛的人,開始將一箱箱的七彩織箱由車上卸下,再一一抬入府中。
“櫻姑娘!蓖@不尋常的景象,皇甫寄書的眉頭微微皺了皺。
“是的,師兄!甭牭交矢臅暮魡,秋櫻溫婉地抬眼望向他。
“發生什么事了?”望著秋櫻那張明顯是強顏歡笑的臉,皇甫寄書的神情是那樣凝重。
他不得不凝重,因為這么多年以來,除了牽涉到獨孤鴻的事外,他從未在秋櫻眼底看到如此倉皇失措而又無助、絕望的神情!
“告訴我,究竟發生什么事了?”
“我……”望著皇甫寄書那滿含著關心與憂心的溫柔眼眸,秋櫻再忍不住地將臉別過,“受皇令……被賜為清塵公主……”
“公主?”聽到秋櫻的話,皇甫寄書依然不解,“無緣無故怎會被賜為公主?若只賜為公主,你又為何……”
“因為,冬山國送至女兒國皇子的和親對象,必須是個公主……”
“什么?!”聽到那幽啞的嗓音,皇甫寄書的下顎微微有些僵硬了。
“師兄,你應知道冬山國本就武力不強,可又愛挑釁,過去的十多年間,拜靈塵大人讖言所賜,因此戰爭一直隱忍未發,只這回宮中好戰派趁靈塵大人閉關之時,唆使皇上下令襲擊女兒國邊關……”
“結果確實不敵,是吧?”聽及此,皇甫寄書再忍不住地長嘆了。
“是的。戰敗后,女兒國要求冬山國送去一名公主與女兒國皇子和親,但由于王爺們都舍不得自家閨女,再加上其余……各家……符合條件的只有我,所以……就指派了我這個……”
無依無靠、無權無勢的孤女。
盡管秋櫻的話未說完全,但皇甫寄書早已全明白了。
明白過去的秋父雖曾官拜大將軍、威震一時,但畢竟樹倒獼猴散,再加上宮中人各個攀權附貴,秋櫻這曾經的權貴之女,在他們的眼中,如今也只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閑人罷了……
“師兄,別替我擔心,我不害怕,也不怨。”雖極力隱忍著,但一行清淚,終于還是忍不住地由秋櫻眼角滑落。“只我……真的想再看鴻哥一眼……只要一眼……”
“我明白……”望著那張哭得淚眼迷蒙的削瘦小臉,皇甫寄書心真的痛了。
誰都不會比他這個自小與他們一同長大之人,更明白秋櫻對獨孤鴻一直以來的戀眷,以及獨孤鴻雖與常人不同,但卻對秋櫻同樣刻骨銘心的眷戀。
這世間,難道就真容不下這樣純摯的情感嗎?
這世間,難道就真容不下這樣執著的等待嗎?
而他,就真的只能這樣無能為力地看著、任著命運擺布一切與一切嗎……
“師兄,真是抱歉,實在不該讓你聽我說這些牢騷話的。”待心情緩緩平靜下來后,秋櫻拭去臉上淚痕輕聲說著。
“什么時間?”彷若沒有聽到那聲抱歉,半晌后,皇甫寄書像下了什么決斷般地望向秋櫻。
“三日后……”
“我會想辦法的!
“師兄?!”
聽到皇甫寄書的話,秋櫻先是愣了愣,而后,她竟顫抖著紅唇笑了,帶著滿面的淚痕。
因為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若是皇甫寄書會說出這樣一句話,就代表事情一定存在轉機!
“我現在便去找那個人!被矢臅康剞D身離去,沒有任何的遲疑!澳愕任蚁。”
是的,皇甫寄書要去找一個人,而這個人便是戚千里!
因為在整個冬山國中,他相信沒有任何一個人比得上她的地位、與對皇宮內部的影響力!
若這世上有人能解決這件事,那個人只可能是戚千里!
皇甫寄書毫不猶豫地直奔凈湖而去,盡管他深知自己這回“有目的”前去的行徑,就跟那些他曾在心中鄙視過的人一般!
但他不在乎。只要秋櫻可以繼續擁有她那溫暖人心的笑容,就算求人,他也再所不惜!
更何況此人不是“別人”,而是戚千里……
只當再度來到靈宮時,皇甫寄書的心,卻有些莫名的隱隱浮動,以及一股連自己都不明白的微怯。
所以,他停住了自己的腳步,然后坐在靈宮竹屋旁的樹梢上,等待著自己那不知名的顫動心弦緩緩沉靜。
“靈塵大人請好好歇息……”
才剛坐下不久,遠遠的,皇甫寄書便看到一艘點燈的小船向湖心島劃來,待離岸邊三丈之遙時,一個身影驀地由其中飄飛而起,然后輕盈至極地踏在碼頭上。
昏暗的夜色雖讓皇甫寄書看不清楚來人的模樣,但他深知,能有如此颯然身姿之人,除去戚千里,再無他人。
所以,他靜靜地坐在樹梢上,等著戚千里,也想著自己是否該讓她休息一會兒再開口向她言說。
但……這是戚千里?
望著旁若無人進入竹屋、點著燭火,坐在房中、揭起頭紗的戚千里,皇甫寄書整個人都被震懾住了!
因為此刻由戚千里身上透出的那股威儀、那股靈氣與那股絕美,根本與那個市井中的“笑問生”,以及他所見過的她沒有任何的相似之處!
她過往老垂在前額的半長發此刻輕輕挑起、束攏在頭上,露出她那張清秀無雙、粉雕玉琢的小臉;她過往只讓人覺得過于白皙的肌膚在燭光的映照下,顯得那樣水滑柔嫩;她過往那總似笑非笑的素凈雙唇,此刻因略上胭脂而顯得那樣飽滿水潤;她過往那雙懶散的眸子,如今那樣晶亮、那樣神秘……
皇甫寄書只能傻傻地望著,望著那個身著一襲雪白靈巫服飾、體態玲瓏婀娜的身影在屋內來回走動,直到她走入屏風之后,都依然望著……
“喂,來了怎么也不打聲招呼啊?”半晌,屏風后突然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坐那么高難不成想看我更衣。俊
“抱歉!憋w身而下,皇甫寄書背過身去,聽著屏風后傳來的更衣聲。
“看你這模樣,我怪別扭的!贝侣暯Y束后,戚千里的聲音又一次地由皇甫寄書身后傳來,“拜托你轉過身來吧,我不習慣對著人家的后腦勺說話。”
身子僵了僵后,皇甫寄書依言緩緩轉過身去,然后望見的是如同第一回見面時、一身白衣男子裝扮的戚千里。
“怎么啦,這么晚來,想找我喝酒去不成?”坐至桌旁,戚千里抬頭望著皇甫寄書,“我記得你不喝酒的嘛。”
“不,我是為和親之事而來!
“哦,那巧,我正好也有事要找你,既然你來了,我也就省得自己跑一趟。”聽到皇甫寄書的話后,戚千里眨了眨眼,“麻煩你轉告櫻姑娘一聲,她這回的婚事可能要告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