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嚴君離沒再見過嚴知恩,無聲無息,也未聽聞任何人談起,他忍不住要想,那晚或許只是他過度思念的一場夢境,那人其實從不曾回來過。
他后來又去了幾回逸竹軒,在樓臺的護欄邊,發現一只繡金邊的小荷包,那晚光線昏暗,竟沒能留意。
十歲那一年,小恩大病了一場,他后來命人打塊長壽金鎖片,到廟里過過香火,以保平安,上頭刻上“長命百歲”,以及小恩的名字。
后來,小恩漸漸大了,嫌金鎖片俗氣,不肯再戴這孩子似的玩意兒,便讓奶娘繡了只小荷包袋,將長命鎖放入,隨身攜帶。
那是他的平安符,數年來傍身不離,保他平安無災的。
嚴君離心下有些急,拾了長命鎖便要送往聽松院。
問了幾個在聽松院當職的婢仆,竟無一人能問出個所以然,不得已,只得親自去向父親討個究竟。
“嚴知恩?”正與自己對弈的嚴世濤,目光沒離開棋盤上的黑白子!熬齼,你來得正好,幫爹看看,這棋局該如何解?”
這是在顧左右而言他嗎?
嚴君離僅僅望上一眼,沒多做遲疑便拈了黑子往棋盤一處擺去!暗,你可以說了!
嚴世濤當下表情有些許微妙。
“我思索了一夜,都沒能突破重圍,你連猶豫都不曾,就能看透他的心思……”果然,真的只有君兒,最了解那個人……
“爹,我問——小恩呢?”
“你怎知他回來了?他告訴你的?”
“在逸竹軒碰上了。爹,我不是要您放了他,您為何——”
“你以為,你放他,他就真走得掉嗎?君兒,你別太一廂情愿了。這孩子比你更早看清現實,自己回來也省得我費事!
“他——怎會?”
“怎么不會?”嚴世濤挑眉,有趣地望向兒子意料之外的錯愕。“這棋局,就是他昨晚跟我下的!
“你們——”這回,可真說不出話來了。
小恩是自小與他下棋下到大的,看透對方的思路運轉不意外,比較意外的是,這兩個人幾時也能父慈子孝、一同坐下來悠閑對弈了?!日出西山都不至于教他如此難以想象。
彷佛看穿他的滿腹困惑,嚴世濤嗤笑!皬囊郧暗浆F在,我跟他從來就不可能培養出一絲父子情。”這天真的傻兒子,要到幾時才能認清現實?
“以前,是我利用他,如今,最多是相互利用!
“相互——利用?”可能嗎?小恩對父親是深惡痛絕,絕無可能為爹所用,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這世間沒有不可能的事,只要有共同目標,就能共處!
“……”他發現,他真的完全不懂現在的小恩!八谀睦?”
“立松閣!
嚴君離一頷首,臨去前,又道:“小恩對我的意義,爹是知道的。您要做什么,我不過問,就是別再打他主意,除非您想連同兒子一道逼上絕路。”
拿自己來要挾父親,他極不愿為之,那已是他最后能使的極致手段,那一年心膽俱碎的痛楚記憶,他一生也不愿再經歷第二回。
他在立松閣里等了大半日,嚴知恩才由外頭回來。
甫踏進偏廳,見了端坐其中等候的他,頓了頓,腳下未停地越過他,直往房里去。
“小恩——”
“你來做什么?”
如今他們兄弟倆,連見上一面都需要理由了嗎?
嚴君離抑下心傷,隨他入房。
“你落了這個,給你送來!
嚴知恩擰了巾子擦臉,隨意一瞥擱在桌面的物品!叭恿司退懔,何必還專程送來!
完全可有可無、毫不在意的樣子。
“那是你戴在身上七年的物品,能保你平安!痹具以為,發現遺失后他會不習慣,慌然找尋。
“你還真信它能保我無病無災,長命百歲?真不知該說你天真還是無知。”這種話,騙騙孩子就好,他都一把歲數了,怎么還深信不疑?
面對他冷淡嘲弄的姿態,嚴君離至今仍是無法適應。
“無關乎天不天真,那是為兄的心意!笔撬鹎暗钠碓,愿他關懷的這個人能逢兇化吉,無災無恙。
只是——或許對方真的不再需要了吧!
“你的心意?!那是世上最不值錢的東西!”他早已不再相信,如今的嚴知恩,只相信自己。
“如果沒其他的事,恕我少陪,我想歇會兒!
在他又要從身邊走開之際,嚴君離探手握住他臂膀留住他!靶《鳌
對方眉心一蹙,不明顯,旋即恢復正常,但嚴君離仍是靈敏地察覺到了。
看了看他,又望望掌下抓握的臂膀,連忙松手!霸趺戳耍俊
“沒事。”
嚴君離沒讓他三言兩語打發去。這人從小就倔,身子不適也不說,只會鬧別扭,他什么都能由著他,獨獨身體健康,不能任他使性子。
伸手欲探究竟,被嚴知恩擋下,他沒理會那幼稚行徑,堅持扯開外衫。
嚴知恩也沒怎么認真拒絕,意思意思推拒了幾回,對方被他惹惱,心急之下亂了方寸,扯破衣衫,驚見幾許滲出的殷紅血色。
“怎會——”
嚴知恩冷冷一哼,懶得理他。
嚴君離不是沒有脾氣的,每當這人拿自身安危來胡鬧,他就會很生氣!
一時怒上心頭,對方又百般不受教,幾回揪扯下來,他惱怒地將人推上榻,傾身壓制,好察看傷口。
“原來嚴大少爺對男人的身體也有興趣?”被壓在身下,某人嘴上不改那副氣死人的冷言冷調,非得刺他個兩句才爽快。
“你最好別在這時惹我!眹谰x冷瞥他一眼,沉聲警告。
嚴知恩一攤手,不置可否地任人宰割。
見他總算肯安分,嚴君離這才專心審視傷口。
那像是被利器所傷,傷口不深,但因未做好處理,如今已有些許發炎潰爛,而他竟只是隨意灑灑刀傷藥,傷布纏上幾圈了事,真是——太胡鬧!
嚴君離起身取來藥箱,謹慎細心地重新處理傷口。
完成手邊的工作,察覺到對方異常的安靜,偏首望去,正巧迎上那雙深沉的凝視目光,幽湛黑眸一瞬也不瞬,似想從他臉上瞧出些什么來。
他微微一僵,直起身,避開那道過于穿透的眼神注視,不甚自在地開口!霸趺磦?”
“偽君子!”
“什么?”他愕然。
“如果不是真心要問,何必勉強自己開口,假意關懷!
“小恩!”他怎么會有如此錯謬的誤解?認為他的關懷全是虛情假意——“或許我的做法你不盡然認同,也或許,我真的做得不是很好,所以還是讓你受到傷害了,但是從往至今,我想保護你的心意,從來沒有假過!
“是嗎?若真如你所言那般在乎,那我最痛的傷在何處,你可知曉?”
嚴君離啞然,無言以對。
他沉下臉,大力扯來被褥,背過身去!皾L出去!”
嚴君離張口欲言,復又咽回成串嘆息,為他掩妥房門,安靜退開。
在那之后,足足有一個月,沒再見到嚴知恩。
去了幾回,始終等不到人,送去的上好傷藥,也不曉得他有沒有用、傷口是否有好些……
整個立松閣,永遠悄寂無聲,連私物都少得可憐,幾乎像是無人居住那般冰冷空寂。
嚴君離讓人將他留在逸竹軒內的物品送去,打點了些生活所需,也沒多想別的,就只是想讓他住得安適些,無論如今的他還領不領情。
再一次相見,并不在他的預期中。
與袁青嵐的婚事,兩家選定了日期,送來女方庚帖合婚,一并商議大小聘禮等事宜,擇日至女方那頭納吉、完聘。
嚴君離蘸了蘸墨,一面記錄大小事項,嚴知恩是在這時行經大廳。
看了看堆了滿廳的納聘禮品,沒再上前,雙臂環胸,默不作聲倚靠在廳門外,冷眼看著兩家興高采烈地討論婚禮細節。
嚴君離察覺到了,抬眸望上一眼,目光先是落在月前曾傷及的左臂上,而后才緩緩往下移,停在那又清瘦了些的腰身——
眸光一黯。
那只多年隨身的繡荷包,他沒系回腰間。
當真是再無所謂、也不需要了。
“君兒,發啥愣?身子又不舒服了嗎?瞧你恍神的!”
“沒。”他連忙拉回神志。
強打起精神議妥繁冗的婚禮瑣事,他這才又憶起門外那道靜得悄無聲息的身影,對方冷冷與他對上一眼,不發一語地轉身離去。
他趕緊找了個借口托詞離開,隨后追去,在園子里趕上嚴知恩。
“小恩!”急急攫住腕心,留住他的步伐!皞麆莺眯┝藛幔俊
嚴知恩不可思議。
他專程追上來,就只為了問這芝麻大的小事?
“你真要娶袁青嵐?”
嚴君離為難了下,留心斟酌詞匯。“我知道你對這樁婚事一直很有意見……”
在決心定下婚期時,就有心理準備會讓他很不諒解。“袁家那頭,耽誤人家閨女這么多年,總得給她一個交代!
“是誰說,不會娶青嵐?你的承諾還真不值幾文錢!彼淅渥I刺。
“小恩,你已經不是孩子了,應該分得清楚,成親之事與兄弟情義并無沖突,毋須我再言語安撫!
原來以往,只是言語安撫他罷了嗎?
“那弟弟在這里,就先祝福您百年好合,永結同心!背辆彽卣f完,微傾上前,凜冽如冰的嗓一字字補上——“那是指,您這親真能結成!
什么意思?
嚴君離面色一沉,喝道:“小恩,不許你再胡來!我這回娶定嵐兒了,無論你怎么鬧都改變不了!
他點點頭!澳呛芎冒,我等著喝這杯喜酒,你要結成了,我飲盡酒窖那十壇今朝醉!”
扯動腕心,抽回了手,挺直腰桿離去,不曾回頭。
嚴知恩依然早出晚歸,有時數日未回都是常事,嚴君離一直沒弄懂他究竟在忙些什么,問了爹,只說是幫忙打點一些生意上的事。
若是如此,那他倒是樂見其成。小恩是入了嚴家宗譜的,名分上是擁有家業繼承權,若能將嚴家大片事業交給他,不失為一樁美事。
只是,每回匆匆見上一回,便覺他似乎又清瘦了些,說的話一日比一日更少,到最后,甚至不再對他開口說上一句話,只是冷冷走開。
眼看兄弟情分日漸疏冷,他竟是束手無策。
他只能想著,在這當頭,說什么都是錯,待成親以后,一切已成定局,小恩的反彈情緒自會慢慢平復,時日一久,也就淡了。
于是,隨著婚期日近,連他也忙碌起來,更是無暇顧及嚴知恩的孩子氣。
這一日,他擬妥禮單,想前往詠荷院讓袁青嵐瞧瞧是否還有疏漏。
袁青嵐這段時日頻繁進出嚴府,嚴格說來是于禮不符,可未婚夫妻幾乎算是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的,過往也沒少往嚴府里走動,如今成親在即,只當是小兩口親近親近,也就沒人多說什么。
一般來客,都是安排住在棲蘭院,但袁青嵐從一開始就沒被當成客人看待,嚴世濤甚至撥了獨立的院落給她,完全比照主子規格,足見其重視。
他去了詠荷院,沒在寢居找到人,四處找尋了會兒,沒太費功夫便在荷花池畔找到了人。
一次,找到一雙。
一個,是近來頻往嚴府走動的未婚妻;另一個,是數月來忙得連與他說句話都辦不到的弟弟。
男子背向他,立于池畔,女方似在努力解釋著什么,他理也不理,神色漠然。
她驀地上前,緊緊環住對方腰際,臉埋入寬背,無聲落淚。
他動了動,總算肯回眸瞧上一眼。
芙頰猶掛淚痕,她哭著笑開,主動迎向前,吻上薄冷的唇,激切糾纏——
嚴君離呆立當場,腦子一片空白。
在那當下,他完全無法反應,分不出,是何種情緒居多。
他沒上前揭穿,恍恍惚惚,踩著虛浮的步伐回到觀竹院。
這兩個人,本該是在他生命中占著極重要地位的人,卻一同——聯手背叛了他。
那親密相擁的畫面,纏綿得刺痛了眼,絞扯得心房無法喘息。
一個是他自小寵愛的兄弟,一個是與他定下白首盟約的未婚妻,他分不清該怒誰多一些。
頭一日,他痛得什么也無法思考。
第二日,他幾度沖動地想去找嚴知恩把話問清楚。
問這一切究竟是何時開始?問他究竟將自己置于何處——
最終,全都按捺了下來。
第三日,他開始想,原來這就是小恩百般阻撓婚事的原因,只為情生意動,難以言說。
第四日,他想過,若真兩情相悅,或許該成全他們。
第五日,他想,這不是小恩的個性,若鐘情于青嵐,早開口向他坦承,小恩該知道,這點成人之美他還有,再說,從小到大,他幾曾拒絕過弟弟的要求?
這是小恩阻攔婚事的另一種手段嗎?用這種方式,報復于他?
他無意把自己想得太重要,若結果真是如此,那才真是無法挽回的死棋,三敗俱傷。
一日,又一日,到最后,他已經什么都不敢去想。
他等著,等嚴知恩向他坦承,或等袁青嵐?傇撚姓l,來給他個明白。
但是日復一日,婚期將至,他誰也沒等到。
難道他們真打算就這么含糊著,將錯就錯——
他思考過,小恩性子別扭,從這里不見得能問出個所以然來,青嵐那頭倒還好下手些。
他讓人去邀袁青嵐至觀竹院一同用膳,其間,思忖著該如何啟口。
就在上最后一道荷蒸青蟹時,袁青嵐驀地臉色一變,反胃地狂嘔起來。
嚴君離看了看桌上那只青蟹,又瞥向她。“怎么了?”
他記得,她是吃蟹的,一同用膳過幾回,應是不會錯。
“我……”這一嘔,她面色青白,頭重腳輕,虛軟得有些站不住。
他伸臂穩住她,回首吩咐侍婢。“去請大夫。”
“別——”袁青嵐虛軟的掌扯住他袖口,身子止不住的輕顫,唇上最后一絲血色也褪盡了。
“去!”堅定一句,侍婢立即領命而去。
袁青嵐閉眸,淚水自蒼白臉容簌簌而落。
見狀,他心下已有幾分了悟。
大夫來了又走。
嚴君離親自送大夫出觀竹院,溫聲請托!坝袆诖蠓蛄,今日之事,還請守口如瓶。”
“老夫曉得。全梧桐縣皆知您與袁家小姐婚期就訂在下月中旬,在這兒先祝您白首偕老,舉案齊眉!
嚴君離不置可否,送走大夫后,緩步回到品竹軒,靜立房外許久,里頭的人仍是呆坐著,芙顏如雪,無聲落淚。
他輕嘆!澳愣紱]什么話要說嗎?”
“我——”她一顫,無語。
“我問過你不止一回,你若心里有人,早該對我明說。如今婚期將屆,你要我如何成全你?”
袁青嵐瑟縮了下,緊抿著唇。
嚴君離見狀,也不免動了氣。“說話!你什么都不說,我怎知該如何處理?當初信誓旦旦,說無論生死,今生已是嚴家人的是你,難道不該給我個交代?”
他不是不痛,欺騙、背叛,他沒一樣少受了,她還能哭,那他的難堪屈辱又該向誰哭去?
“我……不是有意的……”袁青嵐開了口,輕輕的,嗓音微啞!拔乙恢笨粗⒁恢笨粗,藏在心里,很多年了,他從來沒有回頭過,沒有發現我悄悄追隨的目光……我以為……這輩子就是這樣了,真的,我沒奢望過什么的,我以為我可以認命。
“但是——有一天,他突然回頭、看見我了,抓住我來不及移開的目光……我要怎么辦?突然之間,我很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認命,我想——愛一回!辈活櫼磺,去愛這個刻印在心底許多年的男人。
“我無意使你難堪,只是——我控制不了自己!蹦莻男人,隨便一個回眸,就能奪去她全部的呼吸、靈魂顫動,他是火,教她奮不顧身,飛蛾撲火。
“那男人,是誰?”他希望她親口對他說。
她渾身一顫,閉眼痛苦地搖頭。
“我早晚會知道,你都有了身孕,總該退了親,讓他娶你過門。”
“不可能的——”嚴君離有得選擇,她卻沒有。
這輩子,早被規定要嫁嚴君離,結不成這個親,她毀了,袁家也會與她一同毀去,最終她會成為眾矢之的,所以她從一開始就沒奢望過什么。
那個人……不必與她一同蹚這渾水。
見她如此保護那人,嚴君離心頭五味雜陳。
她是真心愛小恩的,但是小恩呢?可有幾分真心?抑或——只是存心利用?
“這事,讓我再想想。”
嚴君離深思過后,告訴她——
“去探探那人的心意,他若有意娶你,我退婚;若不愿,咱們婚事如常。”
袁青嵐倍感意外,沒料到他會作下這樣的決定,原本,她都已做好最壞的打算了……
她苦笑,搖頭!安槐貑柫耍粫⑽!睆囊婚_始就知道。
“為何?”
“他不愛我,于他而言,那或許只是一場露水姻緣吧!”
嚴君離訝異地挑眉。
明知如此,她還不顧一切,把一生都給搭了上去?
“我以為,你會怨恨他毀了你一生!
袁青嵐搖頭!安皇悄菢拥摹囊婚_始,他就擺明了心不在我身上,不曾謊言誆騙,露水歡情,愿者上鉤,誰也沒得怨尤。”
“……”她真的很愛那個人,明知對方有心勾誘,還是義無反顧,縱身往深淵里跳。
嚴君離揉揉疼痛的額際。
還能怎么辦?小恩哪小恩,你這回真給我出了棘手的大難題。
心里不是沒有氣惱的,氣那個人做事太極端,絲毫不留余地,自己贏不了,也要弄得所有人全盤皆輸。
說到底,這性子也是他慣出來的,從來都舍不得責罵,將他縱容得不知天高地厚。
最無辜的是袁青嵐,好好的大閨女,無端端卷入他們兄弟的恩怨里頭,他能眼睜睜看著她身敗名裂嗎?
他心知肚明,嚴知恩是沖著他來的,這是他的報復。而袁青嵐卻是因他而受累,他難辭其咎。
思及此,心頭有了定見——
“我娶;槠谡张f,腹中孩兒有我擔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