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門外的范姜老太君和姚望聽著,神色各異。
“執秀,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好好地處理這件事,要是府里再有人膽敢對你無禮,我會馬上將人趕出府外,我絕對……”
“然后呢?”她淡淡打斷他。
“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
“沒有人能傷害我,只有我才能傷害自己!彼h比外表看起來的堅強,又也許是因為從小怪病纏身,讓她的想法比他人豁達,她少怒少怨,沒有不必要的情緒。“我會過得很好,只要你休妻。”
她不容易放棄,唯有到了最后關頭,她喪失所有籌碼,才會不得不放棄。
范姜魁語帶哀求!皥绦,不要急著放棄,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真的可以改變,請你相信我!
“相信你什么?”她始終笑著,盡管是最后,她想留給他的回憶,還是她的笑,而不是她的眼淚!昂伪孛銖,就連姥姥都不肯接受我,你還想改變什么?”
“她會。”他會換個方式,讓姥姥知道,她是個多貼心又識大體的好孫媳。
文執秀垂斂長睫,抹上苦澀的笑!八绻辖邮芪,就不會一再把我送去的姜渣給埋在溪岸!
范姜老太君一聽,才知曉原來她早就知道,卻還是不死心地一再送上。這丫頭很倔呀,一心一意地待她好,明知道心意被糟蹋,還是不放棄,這樣的性子直教她動容。
然而,范姜魁聞言,不禁愣住。
他根本不知道這事,姚望也沒提過……那么,在她待在府里的這一段時間里,到底還發生了多少他不知道的事?
有多少苦,是她靜靜地往肚里吞?可是,當他看到她時,她總是揚著幸福的笑……原來在他奢侈享受她的笑容時,竟得要她先吞下這么多苦……他還自以為是地沾沾自喜,完全不知道他的幸福,是用她的淚水堆積出來的……
突地,他笑了。
“呵……”他笑得凄愴,沒有任何字句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只覺得荒唐。
文執秀聽不到,但是她的雙眼卻看得見他傷悲到極致的笑,看穿了他藏在心底的淚,教她萬分不舍。
眨了眨眼,她啞聲道:“其實,我聽不見很好,聽不見外頭的蜚短流長……從今以后,我再也聽不見外頭煩人的雜音!
眸底噙著淚,范姜魁挾著濃重的鼻音問:“……你連我的心都聽不見了?”
“我本來就聽不見!彼χ,凄楚而悲憐。
“你可以看我。”
“我累了。”
他直瞅著她,抹了抹臉!皼]關系,你好好休息,等你身子好一點,我再來看你!彼臍馍缓,他確實不該太打擾她。
“不要,我不想再見到你。”她央求道。
范姜魁喉頭一緊,嗓音微顫著!皥绦,對不起!彼偸窍矚g看著人說話,是因為不得不,無關喜歡不喜歡,但是此刻,她看著他,說得決絕而毫不猶豫,沒有一絲后路。
“沒有,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自己不好,是我沒把話說清楚。”她還是笑著,霧氣氤氳的眸底是不得不割舍的痛,她隱藏著不讓任何人發現。“魁爺……留下休書吧。”
她不能生育,已經沒有資格成為他的妻子。
他緊抿著唇,搖了搖頭!拔也恍萜!
“你得休!彼龍猿。
“不!”
“不要想彌補我,不要抱著贖罪的想法看待我,我不要!”她突地激動起來,一口氣喘不過來,臉色瞬間翻成紫黑。
“執秀?”范姜魁驚懼萬分地吼著,“靜寧,快找大夫來,快!”
“休……妻……”她喃念著,一張口,便溢出鮮紅的血。
“別再說了,別再說了!”他不斷地抹去她唇角的血,然而血絲還是不斷地淌落,他無能為力,駭懼不已!皠e再說了,執秀……”
“娶玉緹……她很好……”她緊閉著雙眼,依舊喃著。
范姜魁震愕得說不出話。原來,她都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她是如此冰雪聰明,把一切看在眼里卻假裝不知道,那么多不公平地對待,她笑笑承受,從沒對他訴苦,她……
“秀兒!”文世濤率先沖進房內,將他一把推開。
不一會,朔夜和伏旭都趕到,施咒先穩住她的心脈。
“你為什么會在這里?!”文世濤吼著,瘋了似地推著他往外走!澳惴且獙⑿銉航o害死是不是!出去!給我滾!”
被推出房外,門當著范姜魁的面硬生生關上。
姚望不禁替主子叫屈!斑@文家的人怎么這樣待人?”
“住口!給我住口!”范姜魁低吼著,瞇眼瞪去,卻見祖母就在眼前!袄牙,你怎會在這里?”
“執秀丫頭要不要緊?”范姜老太君問著。
范姜魁啟口,卻說不出話,只能以手捂著臉,喉頭不斷地震顫著。
“唉,怎么會這樣子?”范姜老太君瞧著他手上的血跡,向來精爍的眼也不禁泛著霧氣。
在鬼門關前徘徊的文執秀再次被拉了回來,卻時而陷入昏迷,只能靠靜寧照時辰灌她湯藥,讓她的狀況稍稍穩定了些。
文世濤再三對范姜魁下達逐客令,但看在范姜老太君的面子上,他讓了步,讓兩人在文府待下,卻不允許他倆進房探視妹妹。
范姜魁哪里也不肯去,就守在妻子的繡房外,不敢進去看她怕再影響她的病情。
幾天過去了,他癡癡站在外頭,就只為了聽到她的聲音。
只要她能開口說話,就代表她是安好的。
因為沒有人愿意告訴他,關于她的病情,所以他只能守在外頭,日日夜夜等候著。
直到,聽見她的聲音,他欣喜若狂地靠近房門幾步,仔細聆聽那細微的對話。
“小姐,喝藥了!
“我不要喝!
“小姐,你不喝藥的話,身子不會好!
躺在床上的文執秀眼窩深陷,清麗面容青灰而無生氣!啊o寧,我喝了幾年的藥了?”
“……”
“從六歲那年開始,我每天都必須喝藥,可我都二十歲了,身子還是沒好……喝藥做什么呢?”她說著,笑著,萬分疲憊。
“小姐,你是怎么了?”靜寧驚慌地看著她。
小姐向來是樂觀積極的,就算再苦、再澀的藥,她都能像喝甜湯般地喝完,從不喊苦,更不曾拒絕過;可是眼前的她,面露死氣,有種萬念俱灰的消極,仿佛再也沒有動力,支撐著她活下去。
“靜寧,其實……我每天睡醒時都很痛苦,總有著不知名的痛侵擾著……從沒有一天醒來時,是覺得渾身舒暢!彼龤馊粲谓z地道。
靜寧聞言,不禁紅了眼眶。
多可悲,她跟在小姐身邊十幾年,卻從不知道小姐一直是隱藏著病痛。小姐的笑容太耀眼,太容易瞞騙人,讓人難以察覺她笑容底下隱忍著許多痛楚。
“可是,為了不讓大哥擔心,我必須每天都表現得很開心……”她不要大哥為她自責,不要大哥再為她流淚,所以再痛她都要忍,忍到不能忍,她也絕對不哭。
靜寧垂睫不語,淚水默默淌落。
“靜寧……我可不可以不要再忍了?”文執秀伸出手,輕扯著她。“我真的好痛,我可不可以不要再忍了……”
靜寧咬著唇,淚水掉得倉皇。
她難以置信小姐竟會說出這種話……說這話,是代表她放棄了,她有了厭世的念頭……
靜寧梗著一口氣,啞聲說:“小姐,你總是說,痛忍一忍就過了,而且現在有伏旭先生和朔夜大師在,你一定會沒事的!
“那都是騙人的,痛一直在,根本就不會過去……那是騙人的……”
靜寧反抓著她戰栗不休的手,鎖著她的眼,一字一句的道:“小姐,你要忍,你要為爺兒而忍,要不然……你要看爺兒愧疚一輩子嗎?”她很狠,明知道小姐痛得難受,還要她忍,還要她拖著病體活下去。
“可是我的痛并不能解開大哥內心的桎梏,我再忍,也不能抹滅相公的自我譴責……更挽不回失去的孩子,我再也不能擁有自己的孩子……我的痛,不值得,我讓每個人都不快樂。”
聽到這里,范姜魁的胸口像是梗著一口氣,教他咽不下也吐不出,眼眶發燙刺麻。
他深愛的女人,如此善良貼心,就算是躺在病榻上,她擔憂的依舊是她最掛念的人……她還是將他擺在心上,可是病痛是多么可怕的折磨,竟讓她意志消沉,喪氣到想要丟下一切……
然而,究竟是病痛折磨她多,還是他傷害她多?他要怎么做,才能夠改變這一切?
“你想改變?”
身后傳來陌生的嗓音,范姜魁抹了抹臉,側眼探去!澳闶撬芬勾髱?”
“什么大師?我不過就是個咒術師罷了!彼芬购咝χ。“我只是聞到欲望的味道,脫口問你。”
范姜魁微瞪大眼,難以置信這個人竟能猜中自己的心思。盡管不信光怪陸離之事,但當太多事湊在一塊時,他選擇平靜以對。
“你能幫我嗎?”
“有何不可?”
“你又還不知道我想改變的是什么!狈督唤嘈Α
他想改變的,難上加難,但只要能夠改變,他愿意奉上任何東西換取。
“還不簡單?不就是……”
“魁兒!
朔夜話未竟,后頭傳來范姜老太君的叫喚聲。
范姜魁回過頭,問:“姥姥,用過晚膳了怎么還沒去歇著?”
“我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見執秀丫頭一面!彼卮鹬,再看向戴著面具的朔夜,覺得那雙眼像是在哪見過。
“可是……”他不知道執秀愿不愿意見她,又或者是身體狀況允不允許她見姥姥。
范姜老太君拉回心神,要身旁的總管前去敲門!霸囋嚥痪椭懒!
姚望敲了敲門,不一會,靜寧開了門,一見是姚望,正要關上門時,姚望趕忙道:“我家老太君想探視少夫人!
靜寧看向范姜老太君,猶豫了下,道:“老太君,敢問想對我家小姐說什么?”她這個說法有失規矩,可是為免小姐再受打擊,她必須先問清楚。
范姜老太君揚眉勾笑!罢f些體己話。”
“請老太君進來吧。”她想,小姐如今心緒正亂,有老太君在場,也許能讓她的心緒穩定些。
一旁的范姜魁喜出望外,卻不敢入內,站在外頭,直到門當著他的面關上,感到些許失落。
“范姜家的主子,可有興趣再聊聊剛才的話題?”沉默多時的朔夜輕問著。
范姜魁看向他,不多細想地道:“我們到一邊去吧!
“走!
守在門外的姚望看著主子離去,想了下,還是留在原地,把里頭的對話都聽清楚了,再轉述給主子。
“靜寧是誰?”文執秀虛弱地問。
“小姐,是老太君!膘o寧搬了張椅子走進屏風后。
文執秀一愣,看著老人家拄著拐杖緩慢走來,忙道:“靜寧,扶著老太君,她的膝蓋不好。”
“不用了,這點路不礙事的!苯咸叩剿媲埃奶鄣財起眉!把绢^,怎么瘦成這樣?你有沒有好好吃飯、喝藥?”
“……有!蔽膱绦阈睦镂逦峨s陳!袄牙褎e站著,趕緊坐。”
說著,她掙扎著要起身,靜寧趕忙向前,攙著她倚靠床頭而坐。
“丫頭,就沖著你這一聲姥姥,你要趕緊將身子養好,姥姥可是等著你熬姜渣膝蓋呢!
文執秀聞言,怔愕地睜大水眸。
“唉,也對,我這老太婆根本就沒有善待人家,也難怪人家不愿意再伺候我了……”她故作悲傷地嘆著氣。
“姥姥,不是的,我……”
“你是不是怪罪姥姥,所以不愿意原諒魁兒呢?”她再問。
“不是的,跟姥姥沒關系!
“不然呢?”
文執秀絞著手指,不知道怎么回答。
“都怪我遇昧糊涂,才會一直惦記著當年的事,被仇恨遮蔽了雙眼,忘了世間本無常,為什么非得要執著于兩家的仇恨!狈督咸龂@了口氣。
兩天前,文家的木造廠來報,告知因為木匠全去支援范姜家的船宮,導致生產落后,這意謂著文世濤明知道木造廠亦在趕工,卻寧可先調派人手支援范姜家,不管是他那份疼愛妹妹的心思,還是絲毫不記恨兩家世仇的大量,都讓她省思。
這些天,她想了許多,也總算想通了。放下仇恨的瞬間,她整個人都輕松起來,不再拿仇恨壓得自己喘不過氣,就連覺都睡不好。
“姥姥,不是的,無關兩家仇恨!蔽膱绦闵钗跉!笆俏也缓,是我沒將缺陷告訴相公,是我的錯。”
“哪來的錯呢?你很好,我完全沒發現你異于常人的地方!彼呀浀弥敫笏l生的事,更了解她種種處境,自身的障礙,對她心憐不已。“都怪我,放縱下人欺負了你這個主子。”
“姥姥別這么說,我沒放在心上!
“姥姥真喜歡你這性子,聽不見又如何呢?有的人聽得見,卻陷在那些捏造的謠言里,衍生出莫名的仇恨……有些時候,聽不見反倒比較好!彼f得語重心長,像是深有體悟。
感受到她的改變,文執秀不禁感嘆為時已晚。“其實,真正教我想要相公休妻的原因是……失去孩子的我,已經不能生育了!彼言捳f白,免得再犯同樣的錯誤,他日又惹事端。
但范姜老太君似乎早有應對,不疾不徐地道:“沒有孩子有什么關系?我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但是現在卻沒有半個在我身邊,我嘗盡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闭f著,她唇角浮現苦澀的笑!斑@也許是我當年報覆文家,最終卻報應在我的孩子身上吧。”
“姥姥,沒這回事!”
范姜老太君滿意地笑著!皥绦,聽姥姥的話,命中無時莫強求,人生只求盡歡罷了,你又何必拘泥于世俗的看法?”
“可是相公是范姜家的獨脈……”
“領養個孩子也不失為好辦法!
文執秀驚詫地看著她,沒想到她竟能豁達到這地步。
“喏,這幾張紙是府里的下人寫給你的道歉信,你瞧瞧吧。”見她有所動搖,范姜老太君從懷里取出幾張紙,靜寧趕緊接過,遞給她。
文執秀一張一張地翻,上頭不是寫著懺悔萬分的字句,就是畫著圖,或跪或雙手合十為她祈禱,教她瞬間熱淚盈眶。
“先說清楚,這可不是我逼的,全都是他們自動自發的。”范姜老太君說明著,“那是姚望回府把事情都跟他們說了,教他們慚愧極了,不過……就算他們懺悔了,該給的懲罰也不會少!
文執秀說不出話來,緊抓著紙,忍著喜極的淚!袄牙,別責罰他們,他們不是故意的……”
“如果,你真正在意的不過是孩子的事,那么姥姥可以向你保證,姥姥不在乎,魁兒那小子更不會在乎……”花姜老太君一臉真誠地道:“原諒他,再回來范釹府吧,姥姥保證一定會好好地疼愛你……姥姥錯過一次,你可要給姥姥有補救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