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欲來的傍晚,天光暗淡,云色陰霾。
河堤上有兩個身影,十七歲的程海東穿著高中制服躺在草地上,雙眸微瞇的仰望天上厚厚的云,身旁,一名年齡相仿的女孩席地而坐,眉目低垂,讓人無法看清楚她的模樣。
女孩專注于手上的東西,足足有十來分鐘都維持著同樣的姿勢,像極了一尊石膏像。
程海東瞟了她一眼,現下的氣氛如此寧靜安詳,前提是,如果不要看見她手里拿的東西,如果不要聽見喀拉喀拉的啃骨頭聲音,他相信一切都會很美好。
偏偏她啃食的聲音實在太大,程海東不得不打斷她大快朵頤的興致!鞍曹茓梗÷曇稽c好不好?”沒好氣的提醒。
安芷嫻先是怔了一下,嘴巴停止動作,別過頭,用燦亮的美目看了他一眼,像是做壞事被逮著似的,露出不好意思的笑,縮了縮肩膀,“知道了啦!”吐吐丁香小舌,旋即又自顧自的繼續啃起骨頭。
好吃,真的很好吃!
說這雞爪凍是臺中第一名產也不為過,雞爪鹵得極為入味,骨化肉軟,啃起來完全不費力,這么好吃的東西,難怪有這么多人都趨之若鶩—她也是。
冷覷著她一臉陶醉的模樣,程海東真的無言。
悶。∮心敲匆凰查g,他還真希望自己是那盒雞爪凍,讓她一并吞下肚算了。
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認識十多年了,安芷嫻總說他們是好哥兒們、鐵交情,確實也是如此,他們幾乎天天在一塊兒,不管是吃喝玩樂還是念書都在一起,親近的程度一點都不輸給連體嬰。
雞爪凍是他昨天跟爸媽回老家探望阿公,特地買回臺北要給她吃的,他知道她喜歡吃,想讓她解解饞,但看她吃得旁若無人,幾乎忽略他的存在,他心里還真有些不是滋味。
該不會在她眼里,他還比不上這一盒雞爪凍吧?
他的目光定定的鎖住安芷嫻……
這些年的歲月洗禮,孩提時的黃毛丫頭蛻變了。瞧,眉清目秀的瓜子臉,沒有一般女生令人討厭的扭捏驕縱,性情開朗又樂天,偶爾還喜歡多管閑事,她用熱情擁抱生命,無奈有一個最大的缺點,就是粗神經。
不,應該不能說是粗神經,而是根本沒神經。
她明明也不笨,對感情卻異常遲鈍,喜歡上這種傻瓜,程海東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眼看同學們的初戀花朵都已經盛開了,他的卻是啞巴花,如果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那……他已經被安芷嫻這個愛情遲緩兒磨得很徹底了,老天也該讓他們有個結果了吧!
不過,幸好她對所有人都是這樣,尤其在他嚴密的看守下,其它男生別想要占到什么好處,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終于等她嗑完最后一根雞爪,“走了,回家!背毯|一古腦兒的站起身,走向停在一旁的腳踏車。
安芷嫻滿足的舔舔唇,急忙抽出濕紙巾把雙手擦干凈,開開心心的跟上去。
程海東牽著腳踏車走在前面,她則緩步走在他身后,他會不時回頭確認她有沒有跟上,如果發現自己走太快了,便會悄悄放慢腳步,不讓兩人距離太遠。
不知道是第幾次回頭,風正巧吹起她的瀏海,讓他看到她眉角的舊疤痕,他停下腳步,蹙著眉,伸手摸去……
這是他的杰作。
還記得當時他剛學會騎腳踏車,便不顧大人攔阻,硬是要載她去公園玩,結果在路上發生車禍,他平安無事,她卻差點賠上一條小命,那次之后,她凈秀的眉角便有了這道明顯的傷疤。
“以后賺了錢帶你去雷射除疤,免得以后嫁不出去!
“既然你這么擔心,干脆你娶我好了。”她沒神經的揶揄。不過就是個小傷罷了,他到現在還在耿耿于懷,真是傻瓜。
“好!彼敛华q豫的回答,一點也不覺得為難。
“咦?你、你瘋啦?我是隨便說說的欸。”
程海東臉部肌肉微微抽搐,在心里冷哼一聲。居然說他瘋了?明明就是她沒有神經,感覺不到。
他用食指狠狠彈向她的額頭,“聽著,如果到了三十歲你還沒嫁人,我娶你。”
安芷嫻聞言,先是微訝,繼而看見他信誓旦旦的認真模樣……咦,怪怪的,好端端的干么這么說,該不會是耍她的吧?她杏眼微瞇,故作精明。嘿嘿,想耍她,那也得看她上不上當,她又不是笨蛋!
下一秒,她仰著臉,毫無形象的哈哈大笑起來,嘴巴大得幾乎可以看見她的咽喉!叭畾q?你也不想想等我真的三十歲,你這一天到晚收情書的家伙,說不定已經是好幾個孩子的爹了。娶我?分明有誆騙的嫌疑,少唬弄我了你!
拜托,那些情書他一封都沒拆過就直接扔進垃圾桶,“約定就是約定,干么唬弄你?”
唷,很敢說嘛,以為她不敢答應嗎?那他真是太小看她了!昂冒,到時候你就不要給我落跑!泵滥恳活翎呎f。
安芷嫻本想要繼續消遣他,偏偏大雨卻在此時落下。“啊,下雨了!”
“上車。”野猴子怕雨,說是酸雨會傷發,她呀,其實是很愛美的。
聽話的坐上程海東的腳踏車,雙手牢牢圈住他的腰,豆大的雨滴落下來,打得兩人全身發疼,他使勁踩著腳踏車,用最快的速度往家的方向沖。
“海東,都是你啦,亂開玩笑,你看,老天爺都在懲罰你了!”
誰亂開玩笑來著,他可是很認真的,不像她,徹徹底底的傻瓜一枚!比起帶她去做雷射除疤,看來他應該帶她去什么神經科,把少掉的那條神經給補上,好讓她可以開竅些。
算了,她不信沒關系,總之,到了三十歲,他一定要把這個不解風情的傻瓜娶回家。
他越踩越賣力,恨不得時間像車輪一樣快轉,最好一眨眼就可以到三十歲……
距離三十歲,還有一年。
程海東從警大畢業后,高分通過特考,成為刑事局鑒識中心的一員。
儀器正在運轉,等待比對結果出現的同時,他的心思不由得有幾分遠揚……
安芷嫻那丫頭現在不知道在干什么?該不會是在法國酒莊里喝得爛醉如泥,像個傻瓜似的咯咯發笑吧?不知道那些自以為浪漫的法國佬,有沒有偷偷覬覦她東方小女人的美色?又或是……
嗟!他越想越不是滋味。
沒錯,他們青梅竹馬的感情依舊很好,但除此之外,就沒有其它的關系了,不是他太遜,而是他有君子風度,絕口不提是不想給她壓力,心想等她哪天開竅了,就能真正明白他多年來對她的心意。
但安芷嫻這家伙這次未免太不夠義氣了,不開竅就算了,居然還撇下他,一個人跑去法國酒莊深度旅游!
想他打小有好吃好玩的,哪一回不是第一個想到她,她居然這樣回報他,實在太過分了,現在是怎樣,嫌他礙眼,想一個人出國看看會不會有艷遇嗎?
可惡,這個沒良心的小女人,虧他還以為野丫頭進化了,亭亭玉立是個美人了,沒想到比野猴子還不如。
被拋下的郁悶日夜發酵,程海東越想表情越猙獰,雙手不自覺緊握成拳。
“海東?”突地,一道刻意溫柔的女嗓輕喚著他。
聞聲,他猛地回過神,看向來人,同事盧雅婷正朝著他笑,眼里有過度的小心翼翼。
“是不是比對不順利?你看起來好像很生氣,眉頭都皺在一起了!彼斐鍪窒霌崞剿拿夹模瑓s因他眼里的漠然,訕訕的收回手。
程海東不自在的摸摸眉宇,吸了口氣,恢復他一貫平靜的模樣,淡聲說:“沒有,一切都照進度進行!
“那是心情不好?”他方才看起來明明氣惱極了。
“沒有。”他用不想多談的生疏口氣回道,轉過身去,安靜的看著正在運作的儀器,清楚劃下不容踰越的界線。
他知道對大多數同事來說,他并不是太好相處,總是和人保持著不冷不熱的疏漠距離,對工作要求又多,實在不討喜,有人說他過度耿直,也有人覺得他自以為是,這些批評其實他都知道,但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
他是來工作的,又不是來聯誼交朋友的,把重心擺在公事上,天經地義。
“……那就好,我還以為你怎么了!睙崮樫N上冷屁股,盧雅婷只好勉強自己找臺階下。
她望著高大帥氣的身影,對他有說不出的情意,好郁悶……打從她第一天到鑒識中心,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喜歡上他了,正確來說,是暗戀。
比例精準的五官,完美的分配在他俊帥的臉龐上,濃眉朗目,眸色深凜,直挺的鼻梁呼應著他一絲不茍的正直,雙唇厚薄適中,活脫脫就是個美男子!
然而,她會喜歡程海東不單只是因為他長得帥,還有他負責的態度。
他對自己要求嚴謹,盡管每天面對相同又枯燥的工作內容,也不曾懈怠過,別人容易疏忽的細節,他從不錯漏,正因為他的謹慎,幫助警方屢破奇案,難怪外界都大贊他是鑒識專家。
大部分的男人都喜歡夸大自己的能耐,嘴巴都很會說,辦事卻一點也不牢靠,只有他總是默默做著分內的工作,從不邀功討好。
他若是她的男朋友,不知道有多好,他們一定很相配。
臉皮薄的盧雅婷看看四周,確認沒有人,嬌聲開口邀約,“海東,你吃過飯了嗎?附近新開了一家挺不錯的餐廳,我……”
“我不餓。”不假思索的答。被某個女人氣都氣飽了,哪還吃的下,正確來說,她不在,他這幾天根本食不知味。
“呃!彼芙^的太快,害盧雅婷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但她不甘心,決定再接再厲!敖裉焓侵苣,大家都走了,你……”
“咦,你還不下班嗎?”他突然問。
要,當然要下班,但是她想跟他一起下班!“……要啊。”吶吶的答。
“那慢走,再見。”禮貌的搶先說完話,他繼續埋首工作中,完全把她晾在一旁。
盧雅婷咬了咬唇,程海東這男人什么都好,就是該死的不解風情,要不是礙于淑女形象,她真想仰天發出猩吼。
她雖然喜歡他,但要她死纏爛打,她也拉不下臉,只能悻悻然的回道:“那我先走了,你也早點下班,別太累了,掰掰!
原本還冀望他會回過頭,給她一個溫柔的微笑,孰料,啥都沒有,她只好挫敗的下班走人。
聽見腳步聲確實遠去,程海東暗吁了口氣。
他又不像安芷嫻少根筋,當然知道盧雅婷對他有意思,而辦公室的小鍾喜歡她,對他早就恨得牙癢癢的,他要是再不保持距離,說不定哪天鑒識中心就會發生情殺案件,再說,這輩子除了安芷嫻,他想,他已經很難再喜歡上別的女人了。
“可惡,安芷嫻,你是不是給我下了蠱?”程海東忍不住低咒。
真不甘心,明明是自己的心,卻莫名其妙的喜歡著另一個人,而且還是個沒神經的笨女人,看來,最蠢的其實是他自己。
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沒有訊息,連垃圾簡訊都沒有,原來被遺棄就是這種感覺。
今天是他生日啊,二十九歲的生日,安芷嫻這沒心肝的,不打電話就算了,居然連一通簡訊也沒有……
心情郁悶的完成工作后,他揉揉酸澀的雙眼,看了下時間—快九點了,下班吧。
收拾好東西,在長廊上和幾個留下來加班的同事點頭打個招呼后,程海東拖著沉重的步伐準備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