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龍鎮
淅瀝瀝的大雨已經下了一整個早上,卻絲毫無止歇的跡象,大街上的小販收的收,躲的躲,全給這場雨勢給打跑了。熱鬧的梅龍鎮石板街上冷冷清清,小青橋上唯有雨絲和著點點被打落的杏花瓣落了一地。
幸而臨水筑成的兩層樓房高掛著一盞盞大紅燈籠,為陰雨霧色平添了不少溫暖氣息。
在東家酒樓的大灶房里,十數名廚子和學徒們正忙得緊,切菜的切菜,備料的備料,光看著一筐筐不斷挑擔入來的大塊上好豬牛羊肉,以及喂養在數只碩大瓦缸里的上百尾肥美鯉魚大蝦,就知道今晚東家酒樓里又有一場盛大的喜慶婚宴要上菜啦!
東來順手插著腰,在廚房里吆喝指揮著,活似個號令三軍的大將軍!翱炜炜,加緊動作,吃烏龜長大的啊你們?”他忍不住巴一名動作慢吞吞的小學徒!靶《,又是你!老是拖拖拉拉的,是不是想老板我炒盤魷魚請你吃吃?”
“謝老板,不不不……不用了!毙《弦豢s頭,抱著滿簍切好的冬瓜塊趕緊一溜煙跑了。
“唉!睎|來順看著正在洗洗切切、油鍋翻炒的廚師們,不知怎地,心頭難掩一陣陣煩躁難安。
“順兒,他們都是做熟做慣了的老師傅,還用得著你杵在這兒當怒目金剛嗎?”東老夫人在丫鬢的攙扶下經過門口,見狀揚聲喚道:“來,咱們回后堂去,娘還有話要問問你呢。”
“是,孩兒馬上就去!睎|來順不得已,只好乖乖被娘親帶走。
老板一離開,所有廚師和學徒們紛紛松了一口氣。
幸虧老夫人一陣風似地把老板給卷走了,要不他們今兒耳根又難清凈了。唉,自從大小姐離開梅龍鎮上京之后,老板成日提心吊膽,擔心這個操心那個的,脾氣越來越古怪,一會兒碎碎念,一會兒大發雷霆,再不然就是對著他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皇上下的這道圣旨,對東家而言還真不知是福是禍!
“不過,真希望大小姐可以順利幫咱們東家酒樓奪取最后的勝利呀!”老廚師抑不住滿眼的期待。
“哎呀!我說高師傅,這句詞不是這么個用法的!绷硗庖幻麖N師噗地笑了出來,興奮地道:“應該是說,大小姐‘一定’ 可以順利幫咱們東家酒樓奪取最后的勝利!”
“對!大小姐最棒!”
“一級棒……”
一旁的小冬瓜聞言差點摔倒。
這些師傅難道都給忘了老板最擔心,也是最為嚴重的那個基本問題嗎?
“高師傅,大小姐連顆蛋都不會煎,她!”小冬瓜忍不住插嘴,“根本就不行吧?”
“傻小子,你懂什么?咱們家大小姐怎么不行了?”高師傅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才‘不行’呢!”
“高師傅,您干嘛做人身攻擊?”小冬瓜瑟縮了下,委委屈屈地道。
“小冬瓜,你才來了三五年,你不懂,其實大小姐對料理是很有潛力的!
另一名廚師好心地解釋,“想當年呀,咱們大小姐可是難得一見的料理界神童呢……”
咦?騙人!
“是真的,當年她四歲就會豆腐刻花,五歲會熬獨門醬汁,六歲那一年燒的一味紅燒蹄膀連我都自嘆不如呢!”
“耶?”小冬瓜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
“可是說也奇怪,到她七歲那一年,突然就什么都給忘了……”
此刻在后堂里,東來順卻是來回踱步,撓耳搔頭的,怎么也不得安生。
“娘,孩兒越想越不對,咱們就這樣把施施往宮里一扔,她會不會出事?”他越想越擔心,都快哭了。
東老夫人好整以暇地啜飲著一杯老君眉!安粫!
“怎么不會?想那皇宮大內禁衛森嚴,處處都是皇家規矩,萬一那丫頭不小心得罪了什么貴妃或王爺,就是有九條命也不夠死。還有還有,她不會做菜的秘密恐怕已經被揭穿了,唉,肯定是人家御廚不屑咱們東家祖傳食譜,不愿幫她掩護,這可怎么辦?”
東老夫人慢慢地放下茶碗,又拈起一片桃酥擱入嘴里,不理他。
他急得團團轉!澳锇 敵鹾壕驼f讓她去是太危險了,可您老偏偏說不會,現在好了,都二十多天過去了,一點消息也沒有……”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東老夫人看著年近半百還毛毛躁躁的兒子,不禁感嘆!捌婀至,想當年你爹可是梅龍鎮人稱‘才智并進,色藝雙全’的名廚‘玉郎君’,你娘我好歹也是梅龍鎮上‘金銀雙刀美少女’之一的‘金菜刀’ ,論才貌,論廚藝,我們夫妻倆認了第二,絕無人敢認第一的,可是為何偏偏生了你這么個光有手藝卻不長腦力的老實頭……唉,真是家門不幸!”
“娘,現在都什么時候了,妳還拿兒子尋開心?”東來順瞥見一旁丫鬟們在偷笑,一張老臉登時掛不住,懊惱地抱怨道。
“誰尋你開心?我老人家在感嘆一代不如一代。 睎|老夫人白了他一眼。東來順連忙噤聲,不敢再抱怨。
“你就不用在這兒瞎操心了,”東老夫人慢條斯理地道,嘴角似笑非笑的。
“宮里,會有故人照應的。”
“故人?咱們東家在皇宮里哪有什么故人?”
“秘密!
為了保守這個秘密,因此駱揚命東施施晚上留在內膳房待命,他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傳授她刀工以及燒、炸、烤、燴、溜、燉、爆、煽、熏、鹵、煎、余、貼、蒸等廚技。
平常內膳房不分晝夜都是灶火不熄,隨時備著以赴宮中各主子召喚,無論是夜消、點心、零嘴或是滋補的,一應俱全。
但后來內務府路公公轉述皇上圣意,說是宮中主子們夜消點心皆由點心膳那兒的小廚房預備即可,因此內膳房眾廚免了日夜輪值的辛勞,這也是出自皇上一片體貼仁德愛民之心。所以入夜后靜寂的內膳房,就成了東施施被迫進行地獄訓練的恐怖修練場。
唉……
東施施支著下巴,百無聊賴地坐在上蓋的水缸上,看著身畔那只水缸里游來游去的魚兒,在燭光的掩映下,銀色鱗片美麗地閃動著。
“魚啊魚,你現在的心情一定也跟我一樣無奈吧?”她喃喃對著魚兒說話。
“咱們明明日子過得好好的,偏偏被人給逮到這不得見天日的地方關著,既不自由,又得任人魚肉,被逼做自己不喜歡的事……你說,咱們這是招誰惹誰了?”
甫走進內膳房的駱揚,聞言不禁皺起了眉頭。
這丫頭片子,就不能多長點志氣嗎?
“別忘了妳是東家的新掌勺!彼淅涞奶嵝眩皧叺穆氊熓侵笫,不是跟食物聊天!
東施施抬起頭,迷茫的小臉不由得閃過一抹氣惱!拔沂菛|家的新掌勺又怎樣呢?我真不明白,你們為什么要把煮飯這種事看得這么重要?”注視著她突如其來的怒氣,駱揚微感詫異。她惱什么?
“愛煮的人就去煮,愛吃的人就負責吃,只要這樣就好了,不好嗎?”她苦惱地嚷著,“為什么我非得當這個新掌勺不可呢?我不會煮飯,我一點都不喜歡煮飯!我為什么一定得學煮飯不可?”
“因為妳東家領了圣旨,”他口齒清晰有力地開口,“圣命不可違。而且能為公主籌辦婚宴乃是身為料理之人的一大榮耀,事關妳東家的光彩,妳沒有拒絕的權利!
“可是我不會……我也不喜歡煮……”
“東姑娘!瘪槗P皺起眉頭,眸光銳利深沉地盯著她,“妳知道婚宴的意義嗎?”
“就一堆親朋好友因為嫁女兒、娶媳婦兒的緣故,聚在一塊兒高高興興、吃吃喝喝。”她回想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婚宴,扳著手指數算,“然后歡歡喜喜地祝新郎新娘恩恩愛愛,白頭到老,等到吃飽喝足,最后再拿枚喜糖甜甜嘴回家,差不多就是這樣!
“是,差不多是這樣!彼饩季迹Z帶嘲弄的說:“那么,倘若今日是妳家娶媳婦兒,想讓眾親朋好友知交們跟著沾沾喜氣,與妳一同分享家有喜事的福氣,希望他們喝得暢快,吃得滿意,可妳家找來的廚子卻油鹽不分、醬醋不辨,煮了頓比豬食還難吃的喜宴,那么身為主人家,妳還覺得有面子嗎?”
“哪、哪里會那么嚴重?”她一呆,不禁有些結巴起來!笆裁簇i食?也不至于到那種地步……”
“不能讓人一嘗之下就印象深刻、豎起大拇指叫好、永生難忘的料理,就叫作豬食!彼敛涣羟榈恼f。
“可是我覺得料理好不好吃是一回事,有沒有誠意才是最重要的!彼樕蠞M是熱誠之色。“對不對?”
“不對。”駱揚毫不猶豫地敲了敲她的腦袋瓜子。“那全都是廢話!”
“很痛耶……”她抱著被敲疼的腦袋瓜,埋怨懊惱地睨了他一眼,不服氣地道:“那哪是廢話了?那是多么有意義、有感情、有境界的一句話呀,像你這種只以技術取勝的人是不會懂的。”
只以技術取勝?他從來沒被這么貶低、侮辱過,若換作是往常,若換作是那些手下的御廚,他早就把她倒掛在餿水桶上頭三天三夜懺侮思過了。但是,他不跟這種灶房白癡計較,因為贏了比輸還慘。
“我是只懂得以技術取勝,那么請問東大小姐……”他挑眉看著她,“妳又能以什么取勝呢?”
“我!”她啞口無言。
唉,事到如今,她還有什么好強嘴的呢?今天問題最大的癥結點的確在她身上,誰讓她是東家的新掌勺,又誰教她一點兒煮食也不會?
“……對不起!彼J分地垂下頭,嘆了一大口氣。
駱揚看她一臉如喪考妣的表情,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無論是誰,若能得他指點廚藝一二,無不大喜過望、歡天喜地、感恩戴德,偏偏她這個有眼不識金鑲玉的傻子,還在那兒愁眉苦臉、挑三撿四的。
“認清現實就好。妳,去選把稱手的刀!彼Z氣嚴肅起來!鞍涯且换j筐的蘿卜盡數切絲。記住,我要的是絲,不是條,也不是塊。”
“那么多!”東施施目光望向他手指之處,不禁倒抽了口涼氣!澳抢锷僬f有百八十條蘿卜吧?”
“對!彼首鳘b獰地一笑,“統統切絲,三個時辰后,我會來檢查!
“那你要去哪里?”見他轉身要離開,她情急的喚道。
“夜深人靜,當然是睡覺去了!
“什么?”她聽得差點吐血。“我一個人切這么多蘿卜,你自己卻跑去睡大頭覺?”
“我是師父。”駱揚故意睨了她一眼,閑閑地道:“而且妳忘了,我已經‘以技術取勝’了,還需要練刀工嗎?”
她下巴掉了下來,半晌后才找回聲音:“你……真的很愛記仇耶你!”
“那是我少數的優點之一!彼首髦t虛地道。
“總御廚長,你實在是!”
“叫師父。”
“師……”她氣呼呼地鼓起腮幫子,看著他,再看了看那筐山一般高的蘿卜,都快昏倒!笆裁磶煾,你根本就是獄卒頭子嘛!”
“隨妳怎么說。”他負著手,瀟灑轉身就走!坝涀。乔小住}卜絲,不要切切到最后變成紅蘿卜絲了!
“什么紅蘿卜白蘿卜的!”她憤慨的神情倏然一愣。他……是在提醒她別切到手嗎?
東施施怔怔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那副驕傲自大的模樣真是惹人生氣,可是為什么卻又令她感到有些莫名的窩心?
“對了,他為什么要幫我呢?”她撓撓頭,突然想到。
夜深更漏,水缸里的魚兒一甩尾,在水面輕濺起嘩啦啦一記水聲。大條小條落砧板的蘿卜“絲”堆如小山般高,籮筐里卻還有二三十顆碩大蘿卜靜靜躺在那兒待宰,而應該操刀的東施施卻已經累趴在一堆蘿卜絲里睡得東倒西歪了。
走進內膳房的駱揚目光一凝,隨即沒好氣地搖了搖頭。
這丫頭真是一點耐力都沒有。他心底閃過一絲懊悔——真不知這所謂的地獄訓練,到底是在折磨誰。狂槗P有一種自找麻煩的不祥預感。他走近臺邊,修長指尖輕輕拈起了黏在她額頭上的一條蘿卜絲,歪歪斜斜的刀法簡直是……是……
“唉,真是糟蹋了這上好的豫州進貢蘿卜!彼麌@了口氣。
可是這丫頭也真夠了不起的,臉上黏滿了蘿卜絲,她居然還能睡得這么甜?
粉嫩嫩的小圓臉呼呼大睡,小嘴還微張,小巧挺俏的鼻頭橫掛了一條蘿卜絲,搞得像多了道初愈不久的刀疤似的,他險些笑了出來。
“喂,姓東的小丫頭,妳究竟是遲鈍還是真笨?”他忍不住搖頭,“都什么時候了,妳還能睡得著?”
他們只有短短的一個多月時間可以商擬宴客菜單,除開她東家祖傳一十八套大菜外,他御膳房須配套的附屬菜肴、前菜、涼菜、葷菜、素菜、甜點、咸點……依皇室龍鳳婚宴規矩全套做下來,更是一項艱巨盛大的工程。
再加上她半點廚技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