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道水師的官船領著漕幫大船泊進帝京城外的大碼頭時,恰是傍晚時分。
一是因消息往來密切,宮中時時留意著他們的行蹤,二是因皇上急著想見鐘愛的昭樂公主,于是幾艘官船和大船才陸續泊進大碼頭,前來迎接的禁軍護衛以及安王府的人馬早等候在那兒,把一向喧囂熱鬧的大碼頭鎮得猶如禁軍校場那般肅穆。
此趟被委以重任的傅靖戰根本“無路可逃”,身兼御史巡按之責,在外有專斷擅行乏權,然甫回帝京,在一票禁衛軍的迎接和護送中,第一時間就把昭樂公主與他一塊兒送進皇城內廷里,而傅柔綠則直接讓人接回安王府。
皇上這是盼星星、盼月亮終于把寶貝公主盼回來。
傅靖戰一抵達帝京,連一口氣兒都沒能好好喘上就不得不入宮復命,此情況倒讓謝馥宇悶聲偷笑了。
她不用再被他盯著,即便這一趟非回帝京不可,她謝小爺愛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想在哪兒落腳就在哪兒落腳。誰也別想管她。
與官府打交道的事全權交由裴元擘出面,漕幫兄弟們下了船甫進到城門內又習慣性來了招“化整為零”,眨眼間各自混進帝京的街頭巷尾與熙來攘往的人群中。
時隔七年重回京畿,謝馥宇倒沒有多少感慨,對她而言,十八歲以前的日子宛若前世,都是上輩子的人事物了,記得那樣清楚做什么?
兩刻鐘后,她出現在帝京越夜越熱鬧的花街上,大大方方踏進最負盛名的金玉滿堂樓。
親手遞了一塊流蘇玉佩請鴇母代為轉交,跟著不到半刻鐘,她人便被迎上了樓,進到樓主明錦玉的香閨。
“謝公子您……呃,不,得稱呼您謝小姐才是!泵麇\玉忽覺有些失態,連忙暗自調息。
紅塵中浮沉多年,而今能令她失態的事已然少之又少,她收拾起錯愕心緒,不禁牽唇笑了!靶〗闩c奴家魚雁往返,之前在信中雖得知您已成女兒身,這還是頭一回見謝小姐的模樣!
明錦玉點點頭,美眸蕩開驚艷的流光!盁o論是當年的少年郎抑或如今的女兒身,謝小姐永遠這般風姿颯爽,俊俏好看!
珠簾成幕,燭火熒熒,晚風從敞窗拂進,輕散了一屋子幽香,金玉滿堂樓的這座香閨,能登堂入室被樓主明錦玉奉為上賓之人寥寥可數,此際,謝馥宇就坐在溫潤又光滑的木質地板,單肘斜倚在一張扶手靠上,腰背后還靠著一團繡花迎枕,慵懶坐姿活像個大老爺。
“誒,什么小姐不小姐的,聽著多瞥扭。”謝馥宇擺了擺手,接下明錦玉剛煮好的香茶!懊骼习逯苯訂疚颐旨纯。”
明錦玉笑道:“那不如就喚您一聲馥宇姑娘吧!
謝馥宇眉尾微挑并無異議,以杯就口飲著茶湯。
她與明錦玉之所以結緣,始于她十五歲那年受邀到某一場高門大戶所辦的壽宴上,當時的她乃是鎮國公府中被捧得高高的嫡長孫,是鮮衣怒馬、傲氣沖天的謝家小爺,而她明錦玉則頂著帝京花魁之盛名被請去在席間以琴助樂、以歌舞娛賓。
能請得動她這位花魁女過府交陪,必然所費不貲。
只是都說好賣藝不賣身,偏偏有幾個高官子弟仗勢欺人不安好心,竟設局欲把明錦玉灌醉,連迷藥和春藥這種下三濫的玩意兒都拿出使
謝馥宇沒讓那些迷藥和春藥使在明錦玉身上,而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遭“反殺”的高官子弟們全被她脫得赤條條,偷偷丟在人家的后花園里。
此時回想,當時同她一塊兒與宴的傅靖戰后來發現她都干下什么之后,還非常神速地替她湮滅證據,助她神不知、鬼不覺地整翻那群混蛋,年少時候的他們倆當真是囂張恣意……
唔,應該說,囂張恣意的是她謝小爺,身邊卻一直有他在幫她收拾善后。
怎么腦子里又浮出傅靖戰的臉?不想他不想他,她還在生那家伙的氣!
謝馥宇把杯中茶湯灌盡,放下杯子的同時肩膀亦放松下來,并長長吁出一口氣。
明錦玉不知她內心起伏,僅以長柄玉勺又舀了一勺新烹的香茶倒進她面前的白玉杯中,
柔聲道:“石橋巷的那座二進宅子雖說不大,但巷里甚是安靜,巷子外頭就是熱鬧的京中大街,住著應該挺舒適,奴家時不時會遣人過去打掃,接到您要回京的消息后,也讓人里里外外整理過,馥宇姑娘隨時都能過去。”
她將一旁的精致木盒推到謝馥宇面前,輕手揭開盒蓋!靶≌拥恼T、后門以及一座小庫房的鑰匙,包括備用的分兒,全在這兒了,您收好!
“多謝明老板照看!彼_實得好好謝謝人家。
當年她救了明錦玉,后者解下腰間的流蘇玉佩相贈,正是她今日請老鴇轉交的那,塊并蒂蓮浮雕流蘇碧玉佩。
那時候明錦玉對她說,往后她這位花魁娘子若有派得上用場之時,屆時定報大恩。
那時候謝馥宇根本沒把人家承諾的事放在心上。
之后不久,明錦玉又一次過府獻藝,她謝小爺又是座上嘉賓之一。
那一回她這個鎮國公府嫡長孫因為實在看不慣右相府寶貝長孫的作派,兩個年輕氣盛的少年郎當場開局杠上,投壺斗酒兼之比吟詩作對,后來連骰子都拿出來比大小。
既然開了局就得有彩頭,且愿賭服輸,輸不起的是小狗,最后她從右相府長孫的手中贏下一座位在石橋巷內的二進小宅院。
痛快!
最享受的是當下那股“大贏特贏”的痛快感。
痛快過后,也許是那天酒喝高了,她發酒瘋般杰阿晌對著明錦玉道:“錦玉姑娘,小爺贏得的那座小宅子往后就歸你管啦!”
望著如今已是金玉滿堂樓大老板的明錦玉,謝馥宇一指撓了撓臉,笑意不禁帶著靦腆。
“當初不過隨口一說,明老板真就替我打理起石橋巷的宅院,即便后來我遠離帝京,明老板依舊持續著,實在勞你費心了!
她離開帝京時走得決然也走得匆忙,加上當時身子骨正處在變化期,剛完成“揮身”卻未完全穩定,情緒波動甚劇,光顧著自己都頗費心神,許多事是沒法多想的,便如石橋巷小私宅是否該處理的這等小事,她壓根就沒想過,更不可能會想到要留信給明錦玉。
之后是因謝家小爺在帝京消失了大半年,明錦玉覺得事有蹊蹺才暗暗打探。
從鎮國公府內傳出來的說法頗冠冕堂皇,都說自家小少爺是因“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才會離家周游各地,然而吊詭的是——鎮國公府內竟多出一位小小少爺!
這位小小少爺年方十歲,乃謝氏家族的旁支子弟,卻被鎮國公夫婦收入謝氏長房的族譜中,為長房嫡孫。
幾番迂回曲折,明錦玉私下終于與謝馥宇的奶娘徐氏見上面,并在謝馥宇的允可下,徐氏把她在東海的落腳處告知明錦玉,兩人才開始書信往來,彼此漸漸變得熟悉,直到今次她被逼著重回帝京,終又相見。
明錦玉顯然沒見過她靦腆的小模樣,這會兒忽地掩嘴笑出聲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況僅是打理一座主人家不在的小宅院,根本是兩下輕易之事,哪里需費心?”美眸輕睞,她搖搖頭笑意更深!暗故丘ビ罟媚锏觅M些心了,待會兒離開可不能大剌剌走我金玉滿堂樓的正門!
謝馥宇眉間一蹙!啊瓰楹伟?”
明錦玉嘆氣般道:“樓下正開店攬客呢,等到月上中天便是樓中最熱鬧之時,屆時眾人酒酣耳熱的,您要是大大方方就這么下了樓走出去,打從眾人眼前過,怕是尚未走到大門口,奴家這座樓就要被您給拆啰!
“那是為何啊?”仍沒聽明白。
明錦玉再一次嘆氣!澳鞘且蚰暨@么一出現,客人們定然以為我金玉滿堂集來了一位美人中的美人,試問誰不想趁機蹭蹭,摸摸小臉再捏捏小手之類……”
謝馥宇挑眉。“看他們誰敢!”
“欸欽,畢竟沒被您揍過,一個個又都醉酒醺然,那自然是敢的。”明錦玉兩手一攤,語帶無奈道:“所以來一個您揍一個,來兩個您湊一雙,奴家這座樓今夜怕是要被砸了個落花流水,皆因馥宇姑娘生得美若天仙又這般我見猶憐的,不想蹭您幾把的絕對不是個男人!
“呃……我見猶憐?我……我見猶憐?是說我嗎?”謝馥宇一臉錯愕,遂挺直背脊坐正,一指指著自己,眨動雙眸的樣子頗有憨氣。
“噗呼——”明錦玉終于忍俊不住,什么嫻靜優雅全毀了,她驀然噴笑,不及舉袖遮掩,于是還噴出幾顆唾沫星子。
謝馥宇這會子才明白過來,她是被明老板給捉弄了呀!
望著笑到花枝亂顫、前俯后仰的明錦玉,謝馥宇撓撓臉也跟著笑了。
然后就在對方笑聲稍歇,正以香巾輕拭眼角因大笑而滲出的淚珠時,謝馥宇也來嘆息般道:“明老板啊明老板,小爺我若還是男兒身,這輩子定然娶你為妻!
“。俊泵麇\玉抬睫一楞,就見坐在對面的人兒忽地爬了過來,她以上等螺黛精致描書出來的柳眉不禁挑高,眸光怔怔然。
謝馥宇在木質地板上爬了兩下蹲在明老板面前,她雙手捧起對方的玉顏,很珍惜地捧著,繼續嘆道:“瞧啊,咱倆相差也就三、四歲,明老板到如今仍然美得跟鮮花兒似的,怎么當初男兒身的我就不懂挾天子以令諸侯,……呃,不是,是怎么就不懂挾恩索報?若能好好蹭蹭你,摸摸小臉再摸摸小手之類的,有點少年郎的美好回憶不是挺好嗎?誒呀,總之學了享受軟玉溫香的大好機會,小爺我那時候實在是太嫩啊太嫩。”
謝馥宇覺得自個兒確實還是太嫩,尤其在閱人無數的前帝京花魁娘子明錦玉面前,嫩到著實像只初出茅草崗沙土窩的小兔兒。
她以為能把明錦玉鬧出個大紅臉,臉紅紅的明老板肯定極好看,她眨巴眼睛滿心期待……結果被鬧出大紅臉的那一個不是別人,而是她謝小爺。
臉蛋被她輕捧著的明老板眸光微漾,似笑非笑著,突然間兩張臉之間的距離不見了。
謝馥宇是直到被親了,才反應過來自個兒的唇瓣遭到“突襲”,被重重啄吻了一記。
明錦玉接著還在她耳畔輕逸香息,低柔道:“奴家其實心悅您許久,當年喜歡,如今亦然,是男是女奴家不在意的!
哇啊啊——
結果就是囂張不到半刻鐘的謝馥宇立時丟盔卸甲,臉上的紅顏色在離開金玉滿堂樓時持續未褪,紅撲撲得既可愛又可疑。
當然,她離開之時走的是金玉滿堂樓的正門,情況也沒有像明錦玉同她開的玩笑話那樣夸張,樓中真有醉客會蹭過來偷香,但畢竟有明錦玉陪著一路送她出來,即便真賽況也都在明老板的手中提前化解。
不過眼前這一樁,任憑樓主明老板再如何處世圓滑、八面玲璃,也無力插手。
謝馥宇一腳甫跨出金玉滿堂樓的大門,恰見傅靖戰翻身下馬。
金玉滿堂樓門前攪客的小伙計趕忙上前拉住馬疆,然,安王世子爺好大的陣仗,身后竟還追來十多名隨從,不知情的人一看還以為金玉滿堂樓進了賊人,安王世子爺這是帶人搜捕來著。
那十多名隨從真正的身分其實是直屬皇上的隱衛,傅靖戰前去東海辦差,這些人皆是他的得力助手,謝馥宇見過其中幾位,只是他帶著這一小隊人馬趕來金玉滿堂樓意欲為何?
兀自驚疑間,傅靖戰已三步并兩步走來到她跟前,劈頭便問:“你說不讓我管,回帝京后的住處要自個兒拿主意,結果竟選在金玉滿堂樓落腳?”目光灼灼,滿臉不敢置信。
謝馥宇被突如其來的質問問得小口微張,鼻翼輕歙,不過慶幸的是她很快便回過神,“……你、你領著一票高手沖來這兒,就是想問我在哪兒落腳?”她同樣滿臉不敢置信,不禁猜測!案甸L安,你該不會入宮復命之后,一出宮就策馬直沖到這兒吧?”
因為他壓根忘記給解散的指令,那些隱衛八成以為又要出任務,才會一路急匆匆跟著跑來……吧?
事情完全被她猜中!傅靖戰直到這時才留意到跟著他跑的隱衛們,一時間感到有些出模,但面上不顯,仍是沉眉凜目的嚴肅模樣。
他回首朝隱衛們簡單做了個手勢,眾人齊齊頷首,隨即就見十多人調轉馬頭,很快地沒入五彩繽紛的花街人潮中。
佇足看戲的尋芳客們還在,青樓上紅袖招搖的鶯驚燕燕們也還在,樓主明錦玉更是隨侍在側,此際傅靖戰一個眼神掃來,明老板回了一記無可挑剔的微笑,屈膝作禮,姿態吿不亢,恭敬有加。
“給世子爺請安!
“嗯……免禮!备稻笐痤h首回應,表情喜怒莫測。下一瞬,他望向謝馥宇接續之前的話題道:“你需得明白,我的意思并非指責金玉滿堂樓不好,只是此處再好,你若下榻在此絕非明智之舉。”
她與明錦玉很久以前便相識,她救過人家,這事他自是知曉,卻未料她一進京就上金玉滿堂樓訪友。適才他一出宮得此消息,那瞬間的心緒當真既怒且驚,只曉策馬狂奔而來。
這一邊,明錦玉明明能夠出面解釋清楚的。
不過是一、兩句話的功夫罷了,誤會即能開解,然而強大的自我保護本能讓她選擇退開再退開,退到她自認適當的距離后才柔聲道:“世子爺若與馥宇姑娘有要事商談,不妨進樓上雅軒來談,有奴家親自盯場,絕對隱密到家!
謝馥宇也知道不好再杵在人家大門口前鬧騰,但她和傅靖戰兩人似乎莫名其妙都氣頭上,根本也沒什么好談。
“多謝明老板好意,待下回得空再來叨擾!彼鞫Y別過,并橫了傅靖戰一眼,舉步就走。
明錦玉垂首福身溫婉回禮,再抬頭時,恰好目送安王世子爺拉著坐騎大步追上那-抹身影,那抹在五彩花街的襯托下格外瀟灑深邃的身影。
謝馥宇當然明白不能住在金玉滿堂樓中,她的事就要被捅到皇上面前了,即便傅靖戰能三緘其口,被她救下的昭樂公主也保不住秘密,亦無義務替她守密。
所以她是鎮國公府的謝馥宇,而當年的謝小爺如今成為女兒身一事,皇上若得知,很可能會召祖父與她一同面圣,藉以厘清事實真相。
她回帝京若有家不回卻選擇秦樓楚館落腳,待事情傳出,真會把家里的一雙老長輩給氣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只是知道歸知道,也清楚傅靖戰說的沒錯,但被當場指出來就是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