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過后,謝馥宇就自作孽般搞得自個兒一團忙碌,直到凜冬來臨、大雪紛飛的時節,終于懂得緩一緩、消停些,其原因有三——
其一,因洛玉江的水路一遇寒冬,越往北來越發不易行駛,沿江北上的碼頭區結冰狀況已屬常態,冬季若運送物資進帝京大多以陸路為主,如此一來,漕幫大船不入帝京碼頭,漕幫的在京貨棧只管收貨、理貨不管出貨,頓時少了許多活兒,自然也就沒她什么事。
其二,西關域外的扶黎國遣使團來訪天朝。
近十年來天朝邊關甚是平和,無論是北邊、西關還是南境,邊陲交界雖有零星沖突發生,但都未上升到兩軍對戰的局勢,西邊扶黎甚至遣來十名貴族子弟進國子監學習,如今又遣使進帝京,帶來珍寶無數亦進貢十來匹域外寶馬。
傳聞,此次是扶黎國大王有意為自個兒的嫡長子求娶天朝公主,然七年多前那一場宮中熱疫大損皇家子嗣,存活下來的皇女不過四位,介于適婚年齡的也就十六歲的昭樂公主一個。
但皇帝老兒不愿公主遠嫁,亦不想斷然回絕扶黎,怕傷了兩國情誼,所以也不知是誰給皇上出的主意,說是凜冬時節、年關將近,不如讓雙方比一比冰上蹴鞠,五場三勝定輸贏,若扶黎能贏,再來議國婚不遲。
然后謝馥宇就沒法忙什么事了,因為傅柔綠和動不動就偷溜出宮的昭樂公主隔三差五就跑來找她,從一開始抱著她又哭又鬧,到后來把扶黎大王和王世子罵了個狗血淋頭、體無完膚,罵到她耳朵都快長繭。
不過話說回來,謝馥宇也想開罵,最想罵的就是她那位皇帝老兒“義父”。
她真怕皇帝最后頂不住了,結果護著自家親閨女,就把她這個便宜的“天子義女”推出去頂事。
事兒當真一件接一件,試問她哪里還能忙其他活計?
然后最后一件令她不得不緩下來的事,其實是挺開心快活的事——
金玉滿堂樓設宴品藝,整整七日。
不管是“琴棋書畫詩酒花”,抑或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無論是談“風花雪月”,還是嘗“人間煙火”,人的五感能獲得最大愉悅和滿足,甚至能撼動神魂者,皆可為魁首。
這般銷金窟里的大事猶若年節慶典,自是不費吹灰之力便傳遍全帝京,再以她和明錦玉的私交,要弄個三、五張請帖到手根本易如反掌。
今日可是金玉滿堂樓的大日子啊,設宴品藝已來到最后一天。
今兒個樓中的大紅燈籠才高高掛上,謝馥宇便帶著女扮男裝的昭樂公主和傅柔綠逢上金玉滿堂樓,將一處緊鄰街邊、視野極佳的二樓雅軒包場下來,另外還把謝定乾叫來當護花使者兼跑腿小廝。
似乎自她重返帝京,時不時回鎮國公府探望,她就總是在“欺負”謝定乾。
看他不爽,揍他。
聽他說話語氣太開朗,揍他。
總是大姊長、大姊短地喊她,揍他。
自個兒不慎又被祖父鎮國公氣到了,還是揍他出氣。
但不得不承認,謝定乾這小子真的很耐打,而且越揍他越長進,到如今抓他來對打,竟然得過手十招以上才能結結實實揍上他一、兩拳,于武藝上確實有顯著進步,她也漸能明白自家的國公爺為何會選他過繼為長房血脈。
但武藝上有進步,腦子還是很呆。
難得進一趟金玉滿堂樓,亦是命中頭一回,十七歲的少年郎卻動也不敢動,雙眼更是不敢亂瞄,就眼觀鼻、鼻觀心般挺背僵坐,兩手非常老實地擱在自個兒大腿上。
反觀昭樂公主和傅柔綠,兩姑娘雖束發著男裝,一舉一動仍自然流露出女兒家的嬌氣,即便如此,還是挺自在地把自個兒當成上秦樓楚館的大老爺們,有美姑娘細心整好果物送到嘴邊來,她倆樂呵呵張嘴就吃,有嬌嬌美人兒將一箸美食或一匙羹湯送至嘴邊,她倆更是吃吃喝喝來者不拒。
此一時分,金玉滿堂樓的一樓大堂上正熱烈進行著宴客品藝的各種項目。
謝馥宇已連看幾日,內心自有偏好,最后這一天的品藝倒沒有太多遺憾,卻有種隨遇而安、大事底定之感,所以她沒有像昭樂公主和傅柔綠那樣攀在二樓欄桿,猛往底下的舞臺撒錢投花。
她眨眨迷蒙雙眸,沖著上樓來探看她的明錦玉搖頭直笑,“沒醉沒醉,小爺千杯不倒,明老板是知道的呀!弊焐险f著自個兒沒醉,卻一把按住明錦玉持帕子的柔美,貼在頰面上蹭啊蹭的,嘆道:“明老板可真香……真香啊……”完全就是借酒醉吃姑娘家豆腐的登徒模樣。
明錦玉笑樂了,大膽推開她的臉兒,嬌嗔道:“縣主較奴家還香呢,是自然散發出來的體香,您自個兒都沒察覺嗎?”
謝馥宇咧嘴又是一笑,被推開臉后她斜靠在二樓鄰街的欄桿邊上,才欲再道,眼角余光掃到一抹可疑且可議的景象。
她憑欄而坐,垂眼便能覷見樓底下人來人往的繁華光景。
她看到某位世子爺下了大馬車,撩袍踏上金玉滿堂樓的石階正要踏進,她雙眉飛挑,電光石火間思緒運轉飛快,首先想到的就是要把昭樂和柔綠藏起來為妙……但,不知打哪兒來了個不長眼的,一名年輕男子快他一步踏上金玉滿堂樓的門前石階,將他生生攔下。
“安王世子爺且留步。”
年輕男子出聲一喚,身旁的六名隨從立時將正欲進金玉滿堂樓“逮人”的傅靖戰團團圍住,此舉使得周遭眾人不禁側目,待瞧清局面,聰明的自是紛紛退避開來。
謝馥宇心下驚疑,不禁探身再看,耳中所聞、眼中所見皆令她瞬間火氣大爆。
那年輕男子與傅靖戰離得甚近,舉手一探就要撫上傅靖戰的臉。
“世子爺這模樣生得可謂俊朗無端,要臉有臉,要身材有身材,眉宇間英氣勃發,一張涼薄唇瓣卻嚙柔意,無情與多情皆耐人尋味,恰是最合在下胃口。”說著,指腹碰觸到那略涼臉膚,仿佛無比深情道:“要不,世子爺就從了我,隨我走吧?”
啪!
年輕男子朝傅靖戰伸出的那一只“魔爪”,被謝家小爺狠狠又狠狠地拍開!
謝馥宇這一招“從天而降”,二樓欄桿邊上迅速探出好幾顆腦袋瓜,有喚“大哥”的,有叫“世子爺”的,更有嚷著“大姊”和“縣主”的。
她無暇理會樓上那幾人,擋在傅靖戰身前,雙眸只管盯著年輕男子。
此際近距離一看,才知這人生著一張西關域外異族人的面容,深目高鼻,膚色偏淡,兩耳穿孔戴金環,雖穿著天朝男子錦繡常服,腳下踏著的卻是域外人慣穿的勾頭羊皮靴。
“手不想要了是嗎?小爺我的人你也敢碰?”她雙手授在腰間,偏男款的白色錦袍其實挺低調素雅,但似乎被氣勢一襯,整個人突然“高大”起來,尤其一把流泉青絲還扎得高高,猛一看好像比年輕男子還高。
年輕男子像是看懵了似,頓了幾息都說不出話來。
“你再敢探一根指頭出來,小爺立時剁了你喂狗!”謝馥宇惡目怒瞪。
年輕男子尚未反應,六名圍著他們的隨從表情已變,正欲動手,謝馥宇先下手為強。
“我看誰敢?”迅雷不及掩耳朝前一步,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一把細如頭釵的銀匕,直接抵在年輕男子咽喉上。
她冷笑,一把扯緊年輕男子的頭發,扯得對方不得不仰首待宰。“來啊,陪小爺玩玩,我看你們玩不玩得起?”
六名隨從敢怒不敢言,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你……”年輕男子似乎沒有半分危機感,頸子被架著一遜胬,却还侧颈对着谢馥逾偙瞧过赖A�
他看得兩眼不眨,突然嘆氣!澳隳赢斦婧每,欸,可惜是個女子。”
哪來的瘋子?
謝馥宇才想踹他一腳,持銀匕與扯人頭發的雙手被分別握住,在場能靠她如此之近的人也就僅傅靖戰一個。
“你做什么?”謝馥宇揚眉質問,得到的是微帶笑意的安撫眼神,仿佛無聲在說,要她信他,一切無事。
四周聚集越來越多的百姓,金玉滿堂樓內不管樓下抑或是樓上的賓客和姑娘們也都被吸引過來,在眾人面前,謝馥宇不愿與他起爭執,遂由著他拉下雙手,收回銀匕并松開年輕男子的頭發。
傅靖戰握著她一只手沒放,神態淡淡地面對那名年輕男子,徐聲道:“扶黎國王世子狄羽殿下遠道而來,實是稀客,但如此偷偷摸摸進帝京,尚未拜見我朝圣上就在城南銷金窟這兒惹事,狄羽殿下這是要讓扶黎大王以及扶黎使節團難堪,還是想讓自個兒難堪?”
“呃?你知道我是誰呢!”狄羽一手輕搗左胸,笑著眨眨眼。
“殿下不也知道我是誰。”傅靖戰面如沉水,卻悄悄收攏五指,不讓那只素手有抽離的機會。
得知年輕男子的真實身分,謝馥宇心頭微凜,但也僅是這么微微一凜,讓她心頭大大凜然的是對方一雙賊目竟再次粘回傅靖戰臉上,她又想把傅靖戰藏到身后,但有人偏不放手。
就在這時,一陣騷動從不遠處趕了來,原來是有人通風報信報到扶黎使節團下榻之所,使節團中官位最高的正使大人一路策馬狂奔,這時翻身下馬后又氣喘吁吁擠靠過來。
扶黎正使其實人還沒擠進來就不斷揚聲道歉,一擠進來后又忙著拜見自家王世子,跟著斥退合圍的六名隨從,然后繼續代扶黎王世子向傅靖戰致歉。
傅靖戰也沒想同對方啰嗦,很干脆地把狄羽等人交給扶黎正使去打點,又說了幾句場面話才結束這場鬧劇。
隨即,他頭一抬瞄向金玉滿堂樓的二樓,幾顆腦袋瓜先是受驚嚇般迅速收回去,大概想著逃也逃不掉,于是乎又一顆顆探出頭來。
“玩夠了,該回去了!
他語調聽不出喜怒哀樂,樓上的昭樂公主、傅柔綠以及謝定乾很乖地點點頭,在明錦玉略帶同情的目送下下樓離去。
昭樂公主與傅柔綠今兒個出來玩耍本就同乘一車,本來還有謝馥宇一起,但看眼下狀況,兩姑娘只能顧著自己先走了。
一走出金玉滿堂樓,自有隨車的婢子和仆婦上趕著過來伺候,謝定乾則跨上自個兒的駿馬與兩名護衛一同護送公主回宮,再送郡主回府。
這一邊,謝馥宇被拉著走向停在對街的安王府馬車,進到馬車前還不忘揚首朝憑欄笑望的明老板揮揮手,后者斂衽一禮。
跟在傅靖戰身后鉆進馬車,甫落坐,她又試圖甩開他的手。
“別老是握著,要生手汗了……咦?等等!你唔唔……”她猛地被合身抱住,男人使勁兒把她壓在馬車車廂板上,俊臉湊過來就一頓狠親狂吻。
“傅唔唔長安……干么呢?”說不得話了,男人唇舌強而有力,她這么一開口恰給他搶進的機會,堵得她口中熱燙,鼻息也隨之灼熱。
他當真瘋魔了似,謝馥宇后來都分不清究竟是被“熱吻”抑或是遭受“攻擊”。
被合身抱住,一雙前臂尚能小幅度活動,她干脆揪住他背后頭發,像適才對付狄羽那樣越扯越緊,逼得傅靖戰不得不仰首。
費了番力氣才得以從他唇舌間掙脫,她大口大口呼吸吐納,拿額頭頂開他的下巴,以防他不管不顧又親過來。
本以為他是來跟她算賬,畢竟她瞞著他把昭樂和柔綠拐到金玉滿堂樓玩耍,結果一上馬車他二話不說就……
“傅長安,你又發什么瘋?”
傅靖戰先是把臉埋在她頸側蹭了蹭,好一會兒才嚅著聲道:“沒有發瘋,是發情了!
謝馥宇聞言倒喰一氣,都要無言以對了!澳、你……突然發什么情?”
他偎著她的頸窩搖了搖頭,語帶無辜!安恢腊,適才見到香香發怒,為了我怒氣沖天的,還不讓誰碰我一下,就發情了。”邊說著,邊拿身軀壓著她磨蹭,要讓她知道他到底有多誠實。
竟喜歡見她“沖冠一怒為紅顏”嗎?謝馥宇氣息不穩,都不知該惱還是該駭笑,最終只能仰天長嘆——
“你真的有病啊傅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