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庵,碧云青山連成天。
碧云庵里柳樹成片,沿著潺潺小溪生長,它幾乎四季常綠,鮮有枯萎。春天枝椏綠,夏天得蔭涼,秋風一吹漫天掃,一到冬日靜寂無聲,只等白云覆蓋,枝椏下帶著冰凌。
有種近鄉情怯的感覺。
魏長漠帶著妻子跨入碧云庵的庵門時,他心里非常忐忑,不自覺握緊身邊女子的手,力道之大連他都沒察覺。
一眼望去,郁郁蒼蒼,古樸的香火味迎面而來。
因大長公主的緣故而興建的庵堂十分遼闊,占了半座山腰,香客并不多,大多是身分不差的女眷,也有少數住在山下村子的婦人提著籃子來上香,香燭供品一應倶全。
魏長漠大概是唯一的男子。
“怎么不走了?”才入庵而已,還沒到正殿。
“我娘她會認我嗎?”內心惶恐的魏長漠忽然冒出這一句,可見他有多在意這一次的見面,整個人患得患失。
看他頭一回這么緊張,比面對山上大蟲還要坐立難安,看得好笑的梅雙櫻噗哧笑出聲。
“哪有娘不認得兒子的,骨肉至親,天性上的牽連,婆婆見到你肯定一眼就認出你是她親生的!
“真的?”他有些惶惶然,需要被肯定。
“大師兄,你不信我又能信誰,我是世上對你最好的人,凡是對你好的我一定去做。”她仰著臉,說得異常認真,粉白如玉的臉兒像落下的春櫻,散發著令人溫馨的美。
“又喊我大師兄,該罰!彼┰谒叺袜,肅穆的神情一點一點化開,多了輕松。她吐了吐舌,模樣嬌艷!安涣P,我這不是逗你開懷嗎?佛門圣地要心胸開闊,哪能像你繃著臉,兇神惡煞似的,會嚇到人的!
“真的很駭人?”他不放心地問。
梅雙櫻故意捉弄他!笆茄剑∏嗝驸惭,山妖大人見了你都要退避三舍,抖著身子趴伏于地,稱你為妖王!
“調皮!彼恍Γ瑪Q她鼻頭。
“不慌了?”他總算恢復正常。
頷首一笑。“好在有你!
“那當然,不是說我罩你嗎?從小到大我總不讓別人欺負你。”她神氣活現的抬高下巴,趾高氣揚極了。
“是呀,只許你欺負我!彼⌒Α
梅雙櫻一聽,腮幫子一鼓為自己抱不平!拔夷挠,再也沒見過比我更聽話的小師妹了,我對你一向百依百順!
“說反了吧。”這臉皮得有多厚呀,才能說出與事實顛倒的話。
“沒反,是實話,你叫我多穿件衣服,我不是沒少穿嗎?瞧我多順著你!毕袼@般溫馴的妻子可不多見呢。
自我感覺良好的梅雙櫻一點也不臉紅,她自認有做好一個妻子,沒給丈夫丟臉,也未往自己臉上抹黑。
雖然那日在天香樓做了為丈夫出頭的行為,不過她絲毫不后悔,同樣的事若再發生,她照樣會義憤填膺,跳出來為夫爭一口氣。
只是流言似乎是京城特產,流傳得特別多、特別快。才短短數日而已,已傳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還有小孩興沖沖地指著她喊“鞭子鄉君、鞭子鄉君”……好奇地想看看一鞭能削發的長鞭是何等厲害。
她都成了別人口中的惡女了,逼父子斷親。
而昌平侯府這幾日也平靜多了,未再有人上門以勢拿人,但是殷如玉頻頻往宮里去,似乎走得更殷勤了,不知打著什么壞主意,叫人不得不防。
聞言,魏長漠笑得胸口震動,臉上柔情似水!氨犙壅f瞎話也是本事,相公我甘敗下風!
梅雙櫻是心寬的人,不在意他的調侃!澳鞘,多跟我學學,哪天也能成為一代宗師!
“你還宗師呢,真說得出口……”驀地,他眸光落在她發腫的小手上,兩眼驟然失去笑意!拔遗?”
“哎呀!咱們走鏢時不常常那里傷、這里傷,誰當回事了……”她縮著手想往身后藏,不愿讓丈夫太愧疚,但他卻捉住她的手不放,以非常溫柔的手勁輕揉著已經發瘀的手心。
“痛嗎?”他問。
“不痛的,我常拿鞭……。『猛,你輕一點,想把我的手骨捏碎呀!”他一定是故意。
“不是不痛?”他唇線抿成一直線。
“本來不痛,被你一掐就痛了,你是存心的。”這人也小氣,半點假話都聽不得。
“以后在我面前無須忍,我是你的依靠、你的丈夫,你連我都忍了叫我于心何忍。”向來都是他護著她,他舍不得打、舍不得罵,只愿她一生歲月靜好,不再煩憂。
“知道了,我不忍了,日后你再弄痛我,我就咬你。”最直截了當的方法,她學不會拐彎抹角。
邊城女子向來個性坦率,直來直往不加以掩飾,她習慣了明槍明劍的對打,不適應扭扭捏捏的迂回。
她娘早死,沒人教她怎么做個女子,更遑論是妻子了。而武館里多的是男人,她最常接觸的也是男人,潛移默化下,她也有些大而化之,少了女子特有的那分溫婉。
“好!彼斐霰郯颍屗魤K好肉好下口。
“相公,你不找婆婆了?”她推開他的手,笑著往前走好幾步,狀似在尋人。
庵里的尼師不多,走了老半天看不到一個,倒是地上掃得很干凈,沒半片落葉。
魏長漠眼泛柔意,雙手背于身后,緩步跟著妻子!皠e跑急,小心看著腳下,又不是七、八歲的孩子,急什么。”
“我急性子嘛!碧焐约。
“再急也要看路!彼@毛毛躁躁的毛病是改不了,不過也是他慣的。
看著妻子的纖柔身影,魏長漠心里滿是暖意。他感謝上蒼讓他遇到她,在他最孤寂無依的時候有她相伴。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這也是她的希冀吧,不愿在天作比翼鳥,只求人間雙老。
“我們找個人問問吧。這里太大了,根本不像庵堂!彼睦锵胫臼腔始仪f園嘛,要不是聽到念經聲和敲木魚的聲響,以及繚繞不散的香味,她都要懷疑到了皇上的御花園。
奇石林立,巨木參天,假山前栽滿各種名貴花卉。小橋流水、雕梁畫棟,池塘內養的是罕見的錦鯉,價值不菲。
處處透著大氣,浩大幽遠,卻有著一絲繁華落盡后的凄涼與蕭條,讓人不自覺感悟人生的短暫,滄海一粟。
“嗯!”還真是大,不下于彌陀山的清涼寺。
“這里的尼師都躲哪去了,難道在做早課!闭钤谀膬貉?全是花草樹木遮著,叫人難辨東西。
他一聽就笑了!岸际裁磿r辰了還做早課,耐心點,不要急!
近午的日頭高掛頭頂,八月的天氣還很炎熱,不過山里的天氣比較涼爽,南風一吹熏人眠。
“你又不是不曉得我最缺乏的便是耐心……啊!找到了,在那里。”真不容易呀!師太。
“找到就找到,別蹦蹦跳跳,不要嚇到出家人!币簿退苋淌芩钠⑿,火堆里丟爆竹似的,劈里啪啦。
不遠處的花叢邊,一名穿著緇衣的尼師提著桶子,一邊往地上灑水,一邊澆著花,步履閑適,不疾不徐。
她旁若無人的做著手邊的活,好像真的已經跳月兌三界之外,看花是花、看水是水,此心似古井,波瀾不興,世上之事已與她無關,她只是紅塵中一朵清蓮,常伴佛祖左右。
風吹落葉,雨打瓦片,是禪。
“這位師太,我們想跟你打聽一個人,不知是否打擾?”梅雙櫻走上前,十分客氣的詢問。
所謂出手不打笑臉人,多笑笑總沒錯。
可是背著兩人的尼師卻頭也不回,繼續灑著水、澆著花,動作輕輕柔柔,不曾抬頭多看一眼。
“從這條小徑往前走,遇到岔路左拐,再多走幾步路便會看見講經堂,庵主在那兒為人講經!敝v生死,話輪回,言三世涅盤,人生在世一百零八種苦,要一一歷經了才能解月兌,飛升到菩薩身邊。
原來不是尼師少了,是全跑去聽經了,才會走老半天見不到一個人影。
不過尼師也六根不凈,貪戀繁花。她們并非全是為了聽經,而是抱大長公主的大腿,身為庵主的她乃皇上胞姊,討好她總沒錯。
碧云庵并非一般庵堂,收留的是高門大戶內犯錯有過的女眷,她們被家族送來此地受過,有的悔悟了還能回去,有的就此終老,一輩子誦經贖罪,還俗無望。
犯了錯的女子大多心性不定,或是心術不正,她們不可能甘心一世為尼,為了逃出這日日食無味,沒人話是非的日子,一個個繞著大長公主打轉,盼著她能說說情,早日月兌離苦海。
但也有像眼前這位態度平靜的師太,她是真的潛心問佛,在不知歷經什么苦難后徹底看開,再不問世事,不問人世繁華,一隅天地便怡然自得。
“師太不用去聽經嗎?”她好奇的問。
“貧尼的活尚未干完!彼f著又往大葉菊的葉片上淋上一瓢水,水色清澈由葉片上滑向根莖。
“那我問你也一樣,不用舍近求遠,你的活我幫你干。”梅雙櫻動作比話快,搶過水瓢便大瓢的灑水。
“施主,你搶了貧尼的修行。”尼師雙手合掌,輕念佛號,阿彌陀佛。
多事的梅雙櫻啊了一聲,面有愧色。她澆花不成反淋濕裙子,心里懊惱不已幫倒忙。
“修行在于心,而非浮面的作為上。施也是受,受也是施,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師太還是放不下!彼赜谛扌辛,忘了人的根本是心,修佛先修心道。
聽到男子沉郁的低聲,尼師莫名的心口一跳。她捂著胸口,感覺跳得飛快,似乎有股沖動催促她轉頭看向男子。
但她隨即失笑,又恢復平日的淡然處之。她在意的人早已離開她身邊,天涯海角不知去向,這一生相見無望,她只盼早晚禮佛,多念幾遍經,求佛祖保佑他事事順心,平安如意。
她照顧不到他了,唯有祝禱。
“哇!相公,你也懂佛呀!是不是常瞞著我偷上清涼寺,和定一大師講道?老和尚喜歡捉人下棋,我跑得快,捉不到,大師兄就可憐了,常被他煩。”
棋藝不佳的定一大師愛下棋,從棋盤中悟道,可是不來起手無回真君子,落棋不悔大丈夫那套,因此他常;谄濉
所以梅雙櫻不跟他下棋,她性子急,別人悔棋她就想翻桌子,常被老和尚取笑:小兒、小兒,心火太旺。
“彌陀山上的清涼寺?”尼師忽地一問。
“是呀,師太,你也知道彌陀山?”人不親,土親。聽到他人提起故鄉的山和景,梅雙櫻覺得特別親切。
“你們從邊城來的?”那個她從未去過的遙遠地方。
她眉眼都在笑!班牛∥覀冏≡谔焖,我和相公是天水城二虎,城里人都怕我們……”
“咳!寶兒,不用說這么多。”一個方外之人而已,她倒是倒豆子似的把自個兒生平倒個精光。
天水城二虎不是體面的事,她說得開心,他卻是臊的。滿城百姓懼怕老虎發威,惡人一見她拔腿就跑。
“你叫寶兒?”尼師的聲音中有些笑意,似乎頗為喜歡和她搶事做的小婦人。
“寶兒是乳名,我夫家姓魏!痹谡煞虻闹竦梢曄,她沒說出自己的閨名,倒也規矩一回。
“魏?”尼師手一滑,提著的木桶落地。
從邊城來,又姓魏,難道是、難道是……不,不可能,天底下沒有那么多巧合的事,一定是她搞錯了。
尼師若無其事的彎身拾桶。
“師太,你怎么了?”看她神色有點不對勁,比剛剛慌了些。
“沒事,干活干太久,手麻。”她找了借口。
“喔!修行也不要累著,多歇著,菩薩是仁善的,不會因為你一時偷懶而怪罪你!被静粫L腳跑了,早灑水、晚灑水都一樣,它們若有情也會體諒菩薩的用心。
“施主善心!闭媸莻好孩子。
“我不善良,我殺了很多人……”有時午夜夢回,她都會驚醒。
“咳咳!說重點!蔽洪L漠再一次以咳聲提醒。
聽著小夫妻逗趣的互動,尼師會心一笑!跋雴柺裁淳蛦,貧尼向佛祖借了點時辰,愿為解惑!
梅雙櫻開心地朝丈夫投去一眼!拔覀円乙粋人,她多年前在碧云庵落發為尼,法號一清師太。”
尼師背脊一僵!耙、一清師太?”
“相公,是一清師太吧?”她怕自己記錯了。
“是一清師太。”他記得很清楚。
“師太,你知道一清師太在哪里嗎?”性子急的梅雙櫻希望快點找到人,好一償丈夫宿愿。
“你們找她做什么?”尼師沒發現自己的手微微顫抖。
她直言不諱!罢J親唄!”
“認親?”一清師太還有什么親人,唯一的弟弟遠在邊關。
“兒子找娘了,一清師太是我相公的娘——”
梅雙櫻的話才說一半,尼師手中的水桶再度落地,打斷她未竟之語。
“什么!”找、找娘……
頓時,她淚如雨下。
“師太,你別嚇我,怎么哭了,我說了什么觸動你傷心事的話,你莫怪,別放在心上……”哎呀!她最不會應付女子的哭哭啼啼,在邊城可以一腳踢開,可對方是個尼師,她的腿抬不起來。
也許是母子天性,尼師一哭,魏長漠忽地感到鼻酸,心口發疼,望著背向他的尼師竟淚水盈眶。
“寶兒,跪下!
“嗄?”為什么要跪。
見丈夫率先雙膝落地,她也只好跟著跪了,只是跪得有些莫名其妙,她沒做錯事為何要跪。
但她很快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不孝兒長漠給娘磕頭。”
不孝兒?
娘?
原來是……
“兒媳梅氏雙櫻給娘磕頭。”找到婆婆了。
捂著嘴,一清師太哽咽的啜泣!斑@里沒有你娘,快起來!
“娘若不認,兒子就不起身!彼瘟硕嗌倌昃蜑榱私羞@聲娘,魂牽夢縈,不能道于外人知的痛。
“你這孩子怎么還是這么執拗!睆男【褪桥F,認定了就不回頭,撞得頭破血流也咧嘴笑著。
“因為我是娘的兒子!彼秊榱吮W∷瑢帪橛袼,身為她的兒子又豈可成為庸碌之徒。
一清師太動容地回過身,臉上滿是淚水,她看著跪在地上的一雙小兒小女,止不住的眼淚奔流不止。
“起來,別跪了,地上涼……”她伸手去扶,兩人聞風不動,讓她急得眼淚越掉越多。
“那你認我了嗎?”他話中流露出一絲孺慕之情。
“認、我認,我就你一個兒子還能不認嗎?我……娘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她哭著抱住兒子,神色悲切的不敢放手,就怕眼前的他是幻覺,不是真的。
“娘,我來見你了,以后我們再也不分開,讓兒子孝順你!笔腔畹,他娘還在,真好。
“傻孩子,娘看見你好就好,不許說傻話,我在這里很好,不用你孝順。”過慣了暮鼓晨鐘的日子,她的心平靜,再也回不去以往的紅塵俗事,心靜死灰,無法復燃。
“哪里好了,娘老了許多……”他緩緩起身,心痛母親的犧牲,她最愛的鴉青頭發沒了,自由也沒了。
“人上了年紀都會老,有誰不會老,那不成了妖精。你媳婦長得標致,是個有福氣的,你多疼疼人家!辈幌袼桓兑活w真心,卻遇到郎心似云霧,轉眼即空。
“娘,相公很疼我,我叫寶兒,是他的心中寶呢!”梅雙櫻嘴甜的扶起婆婆的手,說著老人家愛聽的話。
“好、好、乖孩子,小兩口和和樂樂,娘見了也開心!眱鹤佣奸L大了,成家立業,她這顆心也能放下了。
“相公聽見了沒,你是傻孩子,我是乖孩子,可見娘比較疼我!彼龐陕晪蓺獾囟簶烦两诒瘋械哪缸印
魏長漠笑著回道:“傻人有傻福,所以我娶到你!
她小有得意的彎嘴笑!澳铮沂歉P,可以把福氣帶給你,你來沾沾福,我們一起當福人!
一清師太淡笑不語,一手握著兒子的手,一手拍拍兒媳的手背,眼中的淡然多了一抹滿足。
今生能再見兒子一面,余愿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