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兩人就要吵起來,溫良愛好和平的韓遠連忙轉移話題,企圖緩和氣氛。“小么的米粥熬了嗎?”
韓暮知他心意,連忙接話,“熬了熬了,睡醒就能喝!
話到這里就很完美,至少兩個大人停止吵架了,沒想到傻萌包無端加入一句,開啟第二場戰爭。
“只怕小么也不肯喝幾口。”韓為嘆道。
過去有奶娘照顧韓邊,他食量大,養得白白胖胖的,但家被抄后,奶娘不是賣身下人,自然早早離開韓家,小么受不得委屈,又挑食,這些天都餓瘦了一圈。
星星知道這事兒,讓兩、三個月的娃兒喝米湯,確實有點不人道,但她又無法出產人奶,只好讓韓邊委屈將就。“再等幾天吧,我跟林奶奶說好,等他們家的羊下崽出了奶,就去他家取羊奶喂小么。”
“真不能請個奶娘嗎?”韓歲問。
“你當我開錢莊的嗎?”星星沒好氣回答。
“雇一個奶娘花不了太多錢,頂多我長大后賺錢還你!表n暮有骨氣的道。
“這個話題已經討論過兩遍,別再提了!毙切卿處灼夥胚M自己碗里。
鄭遠山又皺眉了,沒注意滿桌都是孩子嗎,她怎能只弄自己的?
這么想著,他直接把一大盤肉全放進湯里,瞬間,湯上浮起一層油沫,鄭遠山沒注意星星和幾個小孩同時蹙緊眉頭。
“是你自己說的,溝通一次沒結果,就溝通第二、第三次,直到兩方都滿意為止!表n歲道。
要深入溝通是吧,可以!過去是她沒把話說清楚,錯算在她頭上。
星星放下筷子,認真解釋,“在你們看來,那只是幾兩銀子的小事,但有沒有想過,奶娘必須為賺幾兩銀子,扔下孩子家庭,弄得骨肉離散,小么是得償所愿了,那奶娘的小孩呢?用銀錢買斷別人的親情,你不覺得很自私?”
她的爸爸很有名,一天到晚在各國飛來飛去,演講、參展都有他的事,他事業成功,卻忽略了孩子的成長,她崇拜爸爸,卻無法在偶像身邊撒嬌。
她的媽媽專注于畫畫,對孩子的照顧等于零,她對母親所有印象,是她坐在桌前畫畫的身影。
爸媽沒為她講過一天床邊故事,沒帶過子女出游,甚至是幫孩子過生日,唯一的一次在她二十八歲,然后隔天她穿越了。
兄妹三人全是管家保母帶大,穿名牌、吃大餐是他們的日常,她以公主作為標準被養大,但……心靈空虛啊,她沒有被愛的經驗,所以姊姊當網紅、她當街頭藝人,她們都想在按贊數與觀眾的掌聲中享受被愛的感覺。
因此她痛恨拿錢買斷別人親情這種行為。
見眾韓不語,她又道:“我希望你們牢牢記得,日后不管你們本事再強、成就再好,都不要把自己的快樂建筑在別人的痛苦上。”
“但小么很可憐。”韓客低聲道。
“那是他的命,沒人讓他親爹叛國投敵,沒人讓他親娘卷款逃離!
這話相當殘忍,但同在屋檐下相處一個多月,眾韓們還懷著不實幻想,幻想他們的爹是英雄,幻想韓鎮早晚會破除謠言、成功返回家園,創造不朽神話。
這種事只會出現在電影和小說中,不會發生在現實生活里,所以明知道這話會引起暴動,她還是決定說破。
“我爹沒有叛國!表n客口氣里充滿委屈。
“你不要胡說八道,我爹是忠心耿耿、為國為民為百姓的好將軍!
“爹是你的丈夫,夫為妻綱,天底下人都可以說他壞話,獨獨你不行!
“一日為夫、終生為夫,你這樣說他,有違本分!
韓歲冷眼望她!吧岵坏没ㄥX就算了,不必東牽西扯,滿口大道理。”
眾韓們一人一句,把她希望他們認清現實的話給逼回腹中。
好吧,話沒經過修飾,直接從腦干發射,是她的錯,但……憑什么啊,不過是個有名無實的丈夫,不過是個不曾真心相待的男人,她幫他養小孩已經是委屈再委屈,他們還要她拿他當天、當綱常?
真拿她當有應必求的娘了?弄清楚嘿,他們是小廝、是童工好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真當她是好性子的。
于是她氣了、拗了,腦袋撞墻了!皼]錯,我就是小氣摳門,我就是斤斤計較,我就是非要把一兩銀子掰成十個用,因為窮在十字街頭,便是耍上十股鋼鉤也勾不來親朋骨肉,因為富在深山老林,就是舞刀槍棍棒也打不散無義親友。我要親人相伴、朋友相隨,就是要有錢、很有錢、非常非常有錢,OK?”
“夠了,食不言、寢不語,沒人教過嗎?”鄭遠山冷冷冒出一句。
他的目光銳利,幾個小孩被他一震,連忙住嘴。
韓歲板著臉,起因還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和星星差點吵起來,阿遠換話題,會話趕話鬧到這景況?
星星更火大了,小廝頂嘴已經夠討人厭,路人甲也敢插話,鼓起腮幫子,她迎上鄭遠山的視線。
“這里是我家,我作主,我規定吃飯就是溝通時間!闭f完,她看向眾韓們。“說話!有任何事都可以拿出來討論,不管對或不對。”
這個家確實是她作主,問題是小屁孩有天生的自我保護機制,他們看看星星、再看看鄭遠山,確定后面那個更難惹后,于是沒人敢說話,一個個低頭吃飯。
頓時,餐桌氣氛無比尷尬。
“還有人對奶娘一事有異議的嗎?”
鄭遠山目光橫掃,幾個小孩全住嘴。
星星滿腹不樂地瞪向鄭遠山,他假裝沒看見,只是微勾唇角,對于孩子們的“乖巧聽話”,他流露出得意神色。
“阿遠,臘肉是誰給的?”他們不說,星星便問。
他小心翼翼地看鄭遠山一眼,手指向門口,往前劃、再往右拐,意思是住在右手邊的齊嬸嬸,她家做的臘肉是村里最道地的。
星星嘔啊,又問:“阿暮,買年糕花多少銀子?”
他先搖搖頭,然后也小心翼翼瞥鄭遠山一眼,做出相似動作。意思是沒買,送的,是住在齊嬸嬸家過去、過去、再過去的林奶奶送的。
火大,這群死小孩不是很厲害嗎?不是她說一句,他們反駁十句嗎?怎么轉到鄭遠山跟前全都乖得像蚌殼。
她撈起一塊豆腐問韓歲,“你進城了?要不怎么會有豆腐?”
他瞄鄭遠山一眼,簡單丟下兩個字!八偷!
多講一點會死嗎?弄清楚,鄭遠山是個微不足道的房客,不是閻王,她才是正經主子好嗎?
看看沒出息的眾韓們,星星越想越火大,她放下筷子,推開椅子,往房里走去。
但才幾步她又折回來,直接走到鄭遠山面前,怒指著他的鼻子說:“吃火鍋,肉只能用涮的,這種煮法是暴殄天物,什么都不懂的人,就要懂得緘默!”然后驕傲地把背挺直,頭也不回地走了。
餐桌上幾個小孩看看彼此,垂下頭。
其實他們有點后悔,后悔不應該在餐桌上和星星爭執,因為吃飯是他們最愉快的時光。
過去吃飯只是一種必要的工作,現在說說笑笑間,每個人都能多吃一碗飯,他們愛死這種氣氛了。
韓暮看一眼韓遠,話沒出口,但彼此心意相通。
娘很有趣,她說的故事都好玩得緊,連大哥都會在娘親逼迫下說上幾句。
娘會嘲諷他們的師父,會取笑他們被要求的嚴謹,會在阿為滿腔熱血,說“身為男兒就要拋頭顱、灑熱血報效朝廷”時,點著他的鼻頭回答“別傻了,小萌包,那是上位者糊弄你們賣命的謊話”。
阿客不服,爭辯兩句,她笑得更歡,說:“你們頭顱拋了、熱血灑了,然后人走茶涼,然后高位者享受榮華之際,一路笑到最后……值得嗎?”
她總說著似是而非的話,總是反對師父教的,卻也總是……讓大哥把話給聽進心底。
鄭遠山把菜一一丟進去、撈出來,分到幾個小孩碗里,他們皺眉看他。
什么目光啊,剛才得自己動手才有得吃,一個個吃得熱火朝天、津津有味,怎地他替他們燙了,卻擺出這號表情。
“吃!”他低聲道。
眾韓看他一眼,乖乖低頭,乖乖拿起筷子,乖乖把碗里的東西吃光,就在鄭遠山滿意地看食物進了他們的肚子之后,準備燙上第二輪。
韓為、韓客搶先道:“我們吃飽了!
緊接著韓暮、韓遠也把碗往桌上一擺,說:“我們也不吃!
滿桌的菜還吃不到一半,星星耍脾氣下桌就罷了,反正她是大人,餓不著自己,這幾個小的……學她耍什么脾氣?
眼看他們要下桌,鄭遠山凝聲道:“都給我坐下!
一句話,明明分貝不高,明明口氣不帶威脅,明明他的表情尚稱和藹可親,幾個小孩卻像接到圣旨似的,又乖乖坐回來,只是垂頭喪氣,眼光不敢與他相觸。
如果星星在,看到他這么好用,肯定會直接任命他當訓導主任。
他煮了菜,又一一分到各人碗里,只見他們拿起筷子,夾起菜……
太委屈了吧,一根菜分成五口,一片肉咬上半天……
鄭遠山越看越悶,越看火氣越大,可……他沒有立場對他們發火,只能耐下性子問:“你們這是怎么了?我弄的不好吃?”
“沒有!彼膫雙胞胎一致地官方回話。
“既然如此,為什么……”
話沒問完,韓歲截斷他。“因為吃火鍋得自己動手才有意思,我想吃軟的,你給了硬的,我不會感激,只會嫌你多事!
他說“多事”?是煮火鍋多事?還是一句食不言寢不語多事?
搞清楚,是星星先在餐桌上訓人,是他替他們說話,站在他們這邊,怎么一個個弄得好像……他對不起她?
他想反駁,但觸到幾雙無辜小眼,他心頭一軟,悶聲道:“我不動手了,你們自己弄吧!
聽過每逢佳節倍思親嗎?
對,她非常非常的不舒服,看韓歲帶著大小雙胞胎,備菜大掃除、準備過年,她不舒服。
看來來往往的村人臉上笑容洋溢,一口一句“我家大兒子領媳婦回來了”、“瞧瞧,小孫子回來看姥姥啦”,她不舒服。
因為即使她再想念家人,也無法回到他們身邊。
歡快的過年氣氛,讓她整個人非常不舒服,但她無法抵制這種氛圍。
因此就算沒有夏掌柜逼她接下那三幅畫,她也沒打算歇著,忙碌可以讓人忘卻不舒服。
“反正過年我沒處去,不如我到妹子家里,準備一頓豐盛的年夜飯,我不收你工錢,就吃你一頓,行不?”
秦寡婦說這話時她想也不想就拒絕了,她不要年夜飯,她堅持吃每天都吃的火鍋。
但她拒絕得了秦寡婦,卻拒絕不了眾韓的無聲懇求。
她想啊,家被抄,爹死、娘走人,這個新年他們肯定難受得很,同是天涯淪落人,因此由著他們去擺弄。
一頓晚飯,她刻意忽略這是年夜飯的事實,如果不是那個討人厭的話題,如果不是那個討人厭的鄭遠山,如果……她還悄悄地給幾個小子準備一個意外驚喜,如果不是“如果”讓她的計劃泡湯的話。
唉,佳節帶給她的思鄉情緒更濃厚,她傷心了。
傷心的女人有權大哭,所以星星抱起棉被枕頭,打開衣柜鋪好,躺進去。
你沒看錯,確實是“打開衣柜,躺進去”,為了要做這件事情,她特地買回一個世界無敵大的衣柜。
這不是她第一次做這種事,事實上,這是她的習慣。
星星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躺下來,閉起眼睛回想穿越以來發生的事。
結識夏掌柜,賺到人生第一桶金,租房買屋,她有了自己的田地,她以為將要鴻圖大展時,意外地多出六條小尾巴。
她討厭小孩,小孩很吵、很鬧、很煩,她認為自己身上一定有母親的強大基因,才會一碰到畫筆就停不下來,才會看到又吵又鬧又煩的死小孩,就想把他們踢到世界最遙遠的彼端。
但是她并不后悔收留眾韓們,尤其在相處月余之后。
為什么?因為他們懂事得不像個孩子,因為他們主動、合作、沉穩、乖巧,因為他們沒有帶給她太多的折磨,卻……驅逐了她的寂寞。
說真的,他們需要她的護持,她何嘗不需要他們的陪伴?
而“被需要”往往會讓人變得自信,活過一輩子,從未見過“自信”蹤影的星星,在這一世,自信……悄悄萌芽。
他們其實配合得很好,小吵小鬧只是兩方陌生人馬在測試對方底線的方法,要天長地久、一塊兒生活,他們都必須藉此了解對方。
都是鄭遠山的錯,誰讓他插嘴,誰讓他用眼神恐嚇小孩,都是他的錯,她后悔賺那一百五十兩了。
把錯歸到鄭遠山頭上,讓她心頭舒服得多。
星星抱緊軟枕,把頭埋進去,閉上眼睛,享受著短暫的安全舒服,她告訴自己,今天不是佳節、沒有吃年夜飯,她告訴自己,遠方家人幸福平安……
廚房里,洗碗的洗碗、備菜的備菜,他們要準備祭拜韓家祖先。
韓遠突然一句!拔液ε锣嵤濉!
提到他,韓暮瑟縮了一下,他也怕,怕他身上那股不怒而威的氣勢,怕他那雙既陌生又熟悉的眼光,讓人不自覺地想在他的目光下低頭。
韓為放下抹布,想了想說:“我不怕鄭叔,我只是想……在他面前聽話!
韓客點頭,他也是這種感覺,想要聽話、想讓他歡喜、想讓他高興一些些。
韓歲微愣后點頭,他理解,因為那雙眼睛太像了,太像某個既讓他們崇拜又畏懼的男人。
“好好相處吧,他只待三個月就走!
星星同他說了,三個月,一百五十兩,說到一百五十兩的時候,她的眼睛閃閃發光,好像挖到寶藏,他很想鄙夷她,不過是一百多兩就高興成這樣,眼皮子忒淺。
可是她開心了,隱隱地,他也跟著歡喜。
星星是個好人,是個越相處越覺得她好的女人,她老說些不著調的話,但句句都有幾分歪理,她的立場不堅定,所以每件事情上頭,只要他多表現出幾分堅定,她就會妥協。
她說討厭小孩,她說賺錢不易,她說吝嗇是最正常的人性。
但自從他們住進來,她不缺他們吃喝穿用,還對他們慷慨得很,這個女人太心口不一,這才會有今天晚上這出——他們以為再多堅持兩下,家里就會有個新奶娘。
只不過,好像真把她給惹毛了。
“大哥,星星晚上沒怎么吃,要不要給她煮點東西,要不又要鬧胃疼了。”韓遠問道。
星星作起畫來就沒日沒夜,三餐不定時,常鬧胃疼,才同居月余,就見她鬧過兩回,偏她死鴨子嘴硬,明明痛得臉色慘白、冷汗直流,還非要說:“沒事沒事,一會兒就好!
要是生了病,只要等一會就好,哪還有大夫的活路?
“星星生氣著呢,生氣吃東西反倒不好,不如在廚房里備點東西,她餓了自會尋來。”韓暮道。
對星星,韓暮也深感抱歉,人家確實不是開錢莊的,賺的也確實是辛苦錢,賴上她已經有些過分,還要求東要求西、得寸進尺,只是小么挑嘴,他也是真的瘦得讓人心疼。
韓歲放下抹布,像做出某種決定似的,他對弟弟們說:“叫娘。”
大小雙胞胎同時轉頭,不解!安皇钦f身分不能泄漏,怎能喊娘?”
這是剛搬進來時彼此就有的默契,他們喊不出“小姐”、“主子”,星星退而求其次,讓他們喊名字。
“家里有男人,得防著。”韓歲道。
“防什么?”韓暮不解。
“防她被人惦記!毙乃技毮伒捻n遠先反應過來。
這一說大家都懂了!
星星心軟,嘴巴卻硬得很,前腳說念書不好,轉頭就給他們買筆硯紙墨;前頭嫌棄養他們浪費錢,轉眼就給他們買衣買鞋、買好吃好玩的;人前說他們是買回來折騰的小廝,關起門來卻卯足了勁兒讓他們折騰……他們再蠢,也懂得她硬嘴下的善良。
她性子活潑、腦子單純,心里沒有太多的彎彎繞繞,喜歡就喜歡,討厭就討厭,她有本事能耐,有滿口似是而非的大道理,她長得非常美麗,她……常常不自覺地散發出某種吸引人的氣質,讓人一不小心就喜歡上了。
而他們……說自私也好,說心腸壞也罷,他們必須牢牢地巴住他,不能讓旁人有機會冒出頭,偷走她軟軟的心。
“知道了!睉侣,幾人通力合作,把祭祀品端到大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