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拖延戰術,誰不知你在想什么,仗著是微茵的義妹就想在洋行里橫著走?我告訴你,在家族里,我這二房雖然是庶支,但比起你這沒血緣的外人,更有資格接管這里!敝煊佬庞鹩舐,連隔壁雅間的貴客都給驚動了。
負責招待的老管事連忙過來,“二爺,這里是鋪子,隔壁也有貴客,這些該關起門來談的家務——”
“你這老奴也敢教訓我,真是反了,你當真認曾曉喬為主子了?!”朱永信覺得顏面掃地,火大的起身,走到門口指著在洋行待了快一輩子的老管事怒罵。
這下子更多客人和伙計往這里來了,曾曉喬想緩和氣氛,也上前安撫,偏偏朱永信不合作,將氣撒在她身上,繼續辱罵。
反而是白發蒼蒼的老管事看不過去,上前一步,“二爺,大小姐在世時就長期教導喬主子,由喬主子來主事——”
“吃里扒外的老家伙,她可能就是害死——”
“二叔,我早已對天發下毒誓,絕無害死茵姊姊,請你別一而再,再而三的污蔑我!”
“有沒有做你心里有數,還有你這個冥頑不靈的老家伙——”朱永信臉色氣得漲紅,一手奴一指老管事,再看向繃著臉的其他奴仆伙計,“還有你們這些人,全等著吧,再過不久我就會讓你們卷鋪蓋走路!”火冒三丈的他壓根氣傻了,忘了他身后還有范敏兒。
“二爺的火氣還真旺!
她柔柔的嗓音一起,朱永信這才恍然回神,尷尬的看向范敏兒,既悲苦又無奈的嘆道:“靳夫人,讓你看笑話了,這些惡仆仗著曾曉喬那惡女當家,也跟著欺人,你瞧,全都騎到老夫頭上來了,罷了,我來招呼你,你看看有沒有什么喜歡的?”
“我沒心情看了,但還是多謝二爺!狈睹魞阂琅f和顏悅色,人情留一線,日后好相見,何況現在還不到跟二叔撕破臉的時候。
朱永信臉色難看,心情極差。若不是“上頭”有人交代他要與靳懿威夫婦交好,就算范敏兒再怎么美若天仙,他也懶得與這小官夫人打交道,沒想到她還不領情呢。
他什么話也沒說,氣呼呼的穿過眾人到前面店鋪去招呼客人。這家洋行他志在必得,絕不會讓與曾曉喬!
“靳夫人,我家大小姐并非像二爺所說,是喬主子害死的。”老管事走過來向范敏兒解釋,新官上任三把火,就怕這事被她傳到靳大人耳中,主動查辦。如今官商勾結的事不少,沒罪要變有罪也只是錢的問題而已。
她看著這名老好人,笑道:“我知道,蒼伯。”。
老管事放心了,只是在振作起來的曾曉喬要大伙兒做自己的活,各自散去后,他才困惑的想到,靳夫人怎么會叫他蒼伯?難道是那一團混亂中,有人喊了自己讓她聽見了?
范敏兒待眾人離開后,隨即對曉喬勸慰幾句,之后也告辭了。
玉荷跟雁子已買了民生用品及胭脂水粉回來,一看自家主子換了新衣裙,皆是一臉不解。
“沒事,只是茶濺到了衣裙,走吧!狈睹魞簭澊揭恍Α
主仆三人上了馬車離開,范敏兒在車子轉彎時,仍忍不住望向窗外,看見朱永信正臉紅脖子粗的指著曾曉喬叫罵,這一幕她其實還挺熟悉的。
即使車子前行已看不見,但她大約猜得出來,曉喬是不會理他,只繼續做手邊的事,一如過去的自己。
那一年,她爹娘意外離世,洋行沒了主心骨,在大房無人之下,嫡支所出的她被迫接手經營,偏偏二叔謀劃著想踩下她接管洋行,不時制造問題,刻意找碴,是她靠著強悍的經商手段,再加上父親留下的老管事支持,還有她廢寢忘食的收服多位伙計,這才穩當的做上主事。
現在這些支撐她的力量看來全愛屋及烏的轉而支持曉喬,想到這里,她對自家義妹的處境放心了些,至少曉喬不會是單打獨斗,但宜和洋行看來已分成兩派,曉喬這派表面上看來并未屈居下風,但二叔與不少官吏攀附上卻是不爭的事實,只怕不久后優勢即現。
看來還是得趕緊讓大堂哥回來才行,待會兒她就先去處理這事——不成,這不能讓兩個丫鬟跟著,還是明天再去。
范敏兒心思翻涌,突然想起什么,輕敲額頭一記。
該死,還有一件也很重要的事呢!
如今新官上任,府衙里沒什么大事,倒是有不少人送了禮品與帖子過來,因靳懿威不在,魏干就全交給范敏兒。
這種應酬的事對范敏兒來說,跟吃飯一樣簡單,她很快的將帖子分類,依送來的禮品寫了條單子,指示魏干照上頭的品項及單價回禮。
他一臉訝異,想說什么,但范敏兒揮揮手讓他離開了。
她還有很多事要做,沒時間和他耗。
之后范敏兒讓管家將院里的奴仆一一叫來院中的亭臺,藉由一問一答的方式了解他們的身分背景,就連管家也不放過。奴仆們不清楚緣由,還認為這新的當家主母極有心,不過她其實是在過濾這些奴仆,判斷是否有可能對靳懿威不利。
可惜她失望了,這些奴仆個性純樸,背景單純,沒啥問題,但她記得靳懿威是猝死在這里的,必定得查出原因。
這一天,直至晚膳時分,靳懿威才回府。
他讓蘇二、雁子跟玉荷到后院去用餐,自己則與范敏兒一起用膳。
范敏兒邊吃邊說著今日到宜和洋行的事,還有后續魏干拿帖子來等事。
靳懿威一如既往,大多是聽,偶而應個聲,但這次在她說完后,他突然開口,“那么多商家,你為何一開始就選定宜和洋行上門?”
她有些不自在的笑道:“在南下的路上,我就聽到不少人提到這家洋行東西多,皆屬上品,尤其茶葉的品類更多。這一路你可是無茶不歡,因此我便想著一到這里就要過去看看!惫,果然是有著三寸不爛之舌的商人,說起謊來臉不紅、氣不喘,她在心里贊美自己。
他看著她愈說愈順口,臉上的笑容也愈來愈燦爛,實在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她說完了,調皮的再問:“還有什么想問的?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她若真的有那么誠實就好!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接著起身,“吃飽了,我到書房去。”
她一楞,“就這樣?你都沒說你今日去哪兒。”
他聽到了,卻還是頭也不回的步出廳堂。
不一會兒,奴仆進來收拾,玉荷跟雁子則伺候她回房梳洗,只是兩個丫頭你看我、我看你,眼神忙碌得來來去去。
“什么事?”范敏兒問得直接。
雁子跟玉荷的手肘彼此敲來敲去,最后還是雁子鼓起勇氣開口,“夫人,您是否該先泡杯茶去給大人,陪陪他,晚一會兒再回來梳洗?”她求助的看了玉荷一眼,沒想到,玉荷急急搖頭,她只能接著再說,“其實奴婢跟玉荷今天到街上買東西時,聽到不少人在討論大人,好像是昨晚見過大人的人對大人的外貌贊不絕口……”
范敏兒一手支著下頷問:“重點是?”
玉荷硬著頭皮上前一步回答,“這定容縣有好多富商之女,她們尚未有婚配,奴婢跟雁子在胭脂坊里聽著她們半認真半開玩笑的說要嫁給大人,反正男人三妻四妾——”
“我知道了,你們擔心我再不跟他名副其實,新人進,我這舊人就得哭了!
兩人笑著,點頭如搗蒜,她們早就知道自家主子聰慧細膩極了。
“不過也真奇怪,我是京城第一美人,怎么就沒人談論我?”她挑眉一笑。
兩人臉兒一紅,主子真的太厲害了,其實主子跟大人的容貌都讓外界盛贊不已,但男人天生可以多名妻妾,女子哪行啊,紅杏出墻、蕩婦之詞都來了。
范敏兒知道她們是關心她,所以她還是親自泡了杯茶端到書房去。
蘇二已經在磨墨伺候,一見到她,連忙行禮。
靳懿威見她將茶端上桌角一隅,直視著她,“日后這事由蘇二來做即可。”
她嫣然一笑,“這怎么成,你習慣喝茶,而我懂茶,當你的妻子當得太輕松,我都不好意思了,這種事你就別跟我客氣了!
“噗噗噗——”蘇二憋不住的噗哧直笑,生平頭一回聽見當妻子的人自已說當得不好意思。
靳懿威冷眼掃向他,他瞬間搗住嘴,接著很有眼力的退了下去。
寧靜的書房內,就只剩夫妻兩人。
“要我說呢,就寢前喝茶這習慣該改,喝了不是睡不著就是睡不好,但咱們這一路南下,我是不奢望你改了,”她率性的拉了把椅子在他身邊坐下,一臉認真的看著他,“你難道不認同我的泡茶功力?可你喝了不少啊。能泡得淡一點又能香醇好喝可不簡單,你就別讓蘇二搶這份活了!
說起來,她泡茶的好功夫還是從小跟著愛茶的爹開始練的,每種茶泡法不同、水溫不同,茶葉的用量跟浸泡的時間也不同,一切都得練習再練習,就跟練功夫一樣。
他薄唇微揚,“這一路南下,你讓我認同、刮目相看的事可不少!
她眼睛一亮,“是吧,我說過了,你不了解我,這不就印證了!
“所以你剛剛那句當妻子當得太輕松,是在抱怨?”他的黑眸閃過一絲微乎其微的在意。
“你的疑心還真多,我真的只是陳述,真誠的。”她很認真的說著,“我們現在的關系是再好不過了!碑吘挂粋妻子的功用就是讓男人發泄跟生孩子,如今這兩件事,他都主動替她省略了,也不曾干涉或操控她的生活,做人要懂得感恩,她能為他多做一件事就多一件。
當然,她心里對他也是有期待的,希望他能有一點點喜歡自己,但這種事怎么勉強?她只能小心翼翼的壓抑著自己的心動,不為別的,前世的記憶很清楚的指出他對男歡女愛沒興趣,她再動心沉倫,豈不是自找沒路!
再好不過嗎?靳懿威心里并不認同,但暫時他也不允許自己多想。
正好魏干敲門進來,手上還拿著一本冊子。
他向兩人行禮,卻見范敏兒像是想到什么,突然直勾勾的看著他,于是不解的問:“夫人,怎么了?”
她一楞,連忙搖頭,“沒事,呃,你們談吧,我先回房了!彼蚪餐袀禮就走出去。
“大人,這是您要的名冊,里面全是縣內年邁獨住的老人及孤苦無依的弱勢百姓——”
范敏兒在輕聲關上門時,抬頭看了眼專注在名冊上的靳懿威,忍不住一笑,她記得前世他每月都會定期從他的薪俸中撥出定額買米糧送給這些人。
這么好的官,怎么可以死得不明不白!她剛剛看見魏干才突然想到自己獨漏掉他。府衙內,師爺與大人的關系可以說是最密切的,也許就是他害死靳懿威,難道是氣靳懿威不重用他,令他不得志?
這個問題直到她就寢前,仍在她腦海中打轉。
翌日,靳懿威早早就出門,因目前時機敏感,他對于范敏兒特別關注宜和洋行一事無法不在意,所以已交代暗衛全天盯梢她。
范敏兒卻是先留在府里東看看、西看看,當家主母雖不必立威,但府里的大小雜事她得處處關心,如此一來奴仆們才會謹慎小心,不捅婁子。
當然,她這么盯著也是為了靳懿威,若是府里有什么風吹草動,依她的敏銳應該可以很快察覺到不對勁。
時間近午,烈陽火辣辣的炙烤大地,到處金燦燦的,讓人都要頭昏眼花了。
范敏兒卻讓兩個丫鬟陪著上街用午膳,接著又打發她們去買些配茶水的茶點,自己則留在客棧廂房等她們回來。
由于她找的茶點店家強調現作,估計會拖住她們一點時間。
因自己這張臉實在太顯眼,所以她刻意戴上面紗才步出客棧,一路上,她左彎右拐,來到偏離熱鬧大街的小路,再轉身走進一間緊臨著石橋旁的小客棧,向店小二指定了一間位于二樓的邊間廂房。
她將門關上后,眼眶泛紅的看著墻上橫掛的三幅畫作。
第一幅是垂穗的金黃色稻田,第二幅是穎果芒毛向外的稱麥,第三幅是小穗簇生、莖桿直立的黃粱。
她腦海浮現的是溫文爾雅的堂哥笑看著她,搖頭晃腦,低聲吟起楚辭〈招魂篇〉——蘭薄戶樹,瓊木籬些;曩鈿w來!何遠為些。室家遂宗,食多方些。稻粢爝麥,絮黃粱些。大苦咸酸,辛甘行些……魂兮歸來,大堂哥肯定沒想到他最疼愛的堂妹會比他早死吧?
范敏兒忍住盈眶的淚水,搖搖頭,振作起來后,將椅子移到墻面,站上去看著墻上另外直立的兩根閑置勾釘,她隨即伸手二將三幅橫掛的畫取下,再重新排成直列掛上,腦中浮現的仍是自家堂哥灑脫的言語——茵兒,稻、麥、黃粱皆為祭祀供品,其中,貴族祭禮、平民祭祀祖先神只皆以稻為主要祭品,生離死別乃人生常態,今后一別,為兄云游八方,生死兩茫茫,若妹有所求,以稻為首,遙祭遠方,人在人來,人亡魂來。
范敏兒拭去淚水笑了出來,她附體重生也算是人亡魂來,只是這么匪夷所思的事,再見面她是無法向大堂哥坦承的,但前提是他有回來。
她輕嘆一聲,將椅子擺回原位,退后一步,抬頭看著墻上直立的三幅畫作。
這是大堂哥留下可以找到他的方法,只要在這個房間留下這個暗號,就會有人透過特殊管道聯系到遠行在外的大堂哥,將她找他的消息帶給他。
但大堂哥失聯數年,可知她死了?若是知道,即便得到消息,又可會回來?還是他會以為是曉喬在找他?
范敏兒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離開客棧,就在她離開后不久,店小二進到廂房整理,看了墻上一眼才關門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