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們主仆走上坡地,就可清楚看見這片坡地已經變得不一樣了,有些地方被挖了幾個大洞,有的地方打了地基,有的地方翻了一大片土,整個現場看來有些混亂,實在不知道這要干么。
遠遠的,靳懿威已經看到范敏兒主仆的身影,但他還在向官兵指示坡地開懇的范圍及深度,走不開身。
范敏兒聰慧,見他的目光看過來,又回頭向官兵說話,知道他在忙,當下也不急,只令兩個丫鬟先拿碗倒些涼茶給前面忙碌的老百姓喝。
由于范敏兒常常在宜和洋行來來去去,又長得花容月貌,老百姓對她都不陌生,再加上靳懿威是個為民請命的好官,除了將平常無所事事的衙門官兵派了些過來幫他們的忙外,聽說他還派人去整頓位在西城近郊的舊書院,所以老百姓對他們這對夫妻充滿感激,見到范敏兒,更是笑容滿面的走上前,頻頻打招呼,“靳夫人好!
“這涼茶真好喝,謝謝靳夫人!
范敏兒一邊客氣微笑,一邊來回打量這一大片坡地,最后忍不住開口問:“那里為何挖了好幾個大洞?”
“靳夫人,那里原本就是下過雨就會積水的低洼處,靳大人說了,把那挖成水池,日后就可以養魚,養了魚還能賣魚!币幻心昴凶有χ卮。
“就是,夫人,您看,這么大片土地,除了有魚池外,一旁再蓋個屋子養豬、養雞,平坦的地方就栽種果樹或蔬菜,等到收成,不只能賣蔬果,雞啊魚跟豬都能賣,還有這里——”另一名年紀較大的老婆婆親切的拉著她的手轉個方向。
范敏兒順著老婆婆指的地方看過去,另一邊已有木匠在蓋木屋了。
“我們那個村的屋子殘破不堪,離城里也遠,屆時要來這里耕作干活兒也有段距離,大人就說了,蓋些連棟房子,大伙兒湊合湊合,一起干活也有個伴!
村民開始興奮的說著未來美好的遠景,聽到另一邊高聲喊著“干活了”之后,他們忙跟范敏兒行個禮,接著就跑過去做事了。
同時間,靳懿威朝她走了過來,后面還跟著滿頭大汗的蘇二。每個經過靳懿威身旁的百姓都會停下腳步朝他行禮,再跑去干活。
雁子跟玉荷端了兩碗涼茶,蘇二渴死了,開心的直接伸手將兩碗全拿去,咕嚕咕嚕仰頭灌下。
范敏兒端了一碗,走上前交給靳懿威,見他接過手,徐徐飲下,又見他額上凈是汗水,便低頭拿起袖中的繡帕,上前一步踮起腳,伸長手替他拭汗。
他楞了楞,微微一笑,“多謝!
蘇二、雁子跟玉荷紛紛交換目光,偷偷暗笑,雖然兩位主子的進展實屬牛步,但兩人間的氛圍愈來愈好,冷傲淡漠的大人臉上笑容更是愈來愈多,只是不知他自己是否有察覺到。
范敏兒好奇的問:“我剛剛都聽那些村民說了,靳大人真是青天大老爺呢,只是你哪來那么多的銀兩可以干這些活啊?”這可是身為商人的敏銳度,畢竟府里的帳本她可是翻過的,錢少到讓她不忍卒睹。
靳懿威淡淡一笑,“這一路下來,夫人攢的銀子不少。”
果不其然,唉,人真的不能在墓前亂說話,她說要養他,瞧瞧如今她倒真成了他取之不盡的私人錢莊了。
瞧她一副自作自受般的古怪表情,他挑眉一問:“心疼?”
“不會,丈夫是妻子的天,你是我的天,我掙的錢自然都是你的!”她豪氣的輕拍自己的胸前一下,笑道:“何況錢再賺就有了,等錢莊里的錢提領到只剩萬兩,我就回京城再重新南下一回,到時口袋又賺飽飽了!
他嘴角上揚,沒錯,從商牟利她的確是有那本事。
她滿臉笑意地道:“對了,你忙完了嗎?我介紹朋友給你認識!
靳懿威沒想到范敏兒要介紹的朋友竟然是廢太子及廢太子良娣。
其實他的人早已掌握齊謙一行人的行蹤,卻不知道他們會與范敏兒遇上。
由于他們的身分太過敏感,所以蘇二、雁子跟玉荷都被支開。
靳懿威相貌俊美,但氣質冷峻,與同樣俊俏,但溫文儒雅的齊謙全然不同。
唐紫英眨眨眼,看向站在身旁的范敏兒,“靳大人長得真好看呢!”
這個笨蛋竟然當著自己夫婿的面贊美別的男人!齊謙頓時有些不是滋味,但現在不是跟她算帳的時候。他對看著靳懿威道:“這里留給她們吧,我們到那邊聊聊!
靳懿威輕輕點頭。
于是范敏兒跟唐紫英留在這綠蔭參天的大樹下乘涼,看著兩名同樣高大英挺的男人往前走到可以俯瞰定容縣坡地的位置。
“靳家因擁戴三皇子一派,被卷入這次的奪嫡之爭,除了你到此當個小官外,其他全被摘了烏紗帽,說來,所有被波及的家族,就數靳家的懲戒最重!饼R謙說到這里,側過頭,直視著靳懿威笑道:“我想知道你此刻心境如何,是恨我恨得牙癢癢的,還是想為你的家人報仇?雖然我早聽說你在靳家并不受重視,但再怎么樣終歸是家人,而今靳家已分崩離析,你不可能不恨。”
“靳家人是自作孽,他們對權勢貪得無厭才惹火燒身,我何須報仇?”靳懿威冷漠的說。
靳家三代皆擔任重臣輔佐朝政,財富、權勢都不小,偏偏還不滿足,妄想拱三皇子上位,期望日后能在熙朝呼風喚雨,左右新皇,因此在臺面下的小動作不斷,卻愚蠢得被大皇子利用,將皇上亟欲壓下之事刻意散播出去,讓全朝百姓同聲唾棄東宮太子,此舉終致惹惱皇上,將野心勃勃的靳家人一次從官場上除名,只留了原本就被世族忽略的靳懿威為朝效命,說來也的確如靳懿威所言,是自作孽,只不過靳懿威終究還是受到波及。
齊謙問:“你不怨我父皇?”
“靳家做了不少見不得光的骯臟事,皇上已替靳家留了面子,也為我安排出路,我心存感激。”靳懿威說得坦白。
“好,很好,你比我想象中更理性,難怪我仍是東宮太子時,父皇總要我多與你親近,盛贊你是熙朝未來的國之棟梁!饼R謙贊賞點頭。
“皇上也在幾次會談中向我提及二皇子絕對是未來的一代明君,”靳懿威突然一頓,思索片刻才再開口,“我知道二皇子做什么事都不疾不徐,信奉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凡事錯了改正就好,這一次被大皇子設計陷害,就算被廢也不急著找出證據復位,只想揪出算計一切的大皇子!
齊謙黑眸一瞇,“你知道的還真不少。”
“比二皇子以為的還要更多!苯餐钩小
齊謙勾唇一笑,這人有意思,與他妻子的直率熱誠一樣讓人印象深刻,“那靳大人何不再說說?”
“一個月后,江南鄉試放榜,但那是一樁科場舞弊,考官及副考官私受賄賂,早已泄露考題,只不過那些收賄的錢并非全進了這兩人的口袋,他們還有更硬的后臺,是那個后臺吞下大部分的錢。”
在他這名定容縣的縣官上面,還有江蘇巡撫江方樁,江方樁往上還有兩江總督杜揚……“你如何知悉?根本還未放榜,如何論收賄?”這一點倒真讓齊謙訝異。
“沒錯,時間還得等到放榜后,屆時那些中解元及多名中舉者的名單一出,二皇子只要派人去查一下,就會知道這些人的才識、文理皆為中下,不足的部分就是靠大筆銀兩補足。”
齊謙注視著靳懿威,看來,他還小看了這人,只是靳懿威走馬上任也不過四個月,他的人在這里一年都不知道的事,靳懿威卻一清二楚,難道第三方黑衣人是靳懿威的人?他腦海突然閃過一件事,而后笑了,這確實可以拿來測試,“行,這事我拭目以待,若真涉及貪瀆收賄,我這二皇子就算是個閑王,在罪證確鑿之下,判個斬立決也沒人敢有異議!
靳懿威點頭,“如此甚好,貪官污吏只會禍及百姓,損國根基。”
齊謙突然回身,遠遠看著在大樹下有說有笑的兩人,“靳大人可知道……”
他故意停頓,看著已跟著他轉過身來的靳懿威,“當紫英帶著令夫人出現在我面前時,有一名武功極強的暗衛潛藏在對街一隅,還一路以不可思議的卓絕輕功跟到這里……”
靳懿威的目光迅速掠過一株可以看到他們這一行人的繁茂大樹上,但即使這個眼神再快,仍被齊謙捕捉到了。
齊謙低頭一笑,看來這人偽裝文人的能力實在太強,自己手下會查不出靳懿威的人馬也不算太冤。他話中有話的接著說:“一個人雖居小位,看似不足為患,殊不知在大事上藏得極深,還無聲無息的進行著一些臺面下的事,那才教人畏懼,靳大人以為如何?”
靳懿威黑眸一瞇,看著他含笑的目光,心里有底,齊謙已經知道一些事了。既然如此,他不在乎馬上多一位原本就是他計劃中要合作的盟友,畢竟他本以為還得花費一些時日與他交往才能博得信任。
“金以火試,人以錢試,二皇子認同否?靳某認為二皇子想要連根拔起的事,靳某是絕對可以幫上忙的。”
他說得誠懇。
“你為什么要幫忙?而且我怎么覺得我早已被你鎖定了?”
靳懿威沒否認,卻也無法告訴齊謙自己的經歷。他死了一次卻又重生回七歲那年,老天爺給他很長的時間做準備,他偷偷拜師習武,存下長輩給的每一分錢,靠著前世記憶在十一歲時暗中買下一座無人開采的金礦,十六歲時雇人開采,得到的財富讓他得以買些江湖消息,吸收一些忠誠度高、武功高強的手下為他尋找真相鋪路。
近八年的時間,他知道許多事,累積的財富也更驚人,但為了要讓一切都能按照前世的軌跡走,他仍是那名不得寵、身無長物的落拓庶子,而這一切都只是因為他要活著。
“估且說是我討厭貪官污吏,因此很多年前就養了一批人專找他們的碴,讓他們栽跟頭,而江南貪腐問題的主因,多是來自大皇子將這里當他斂財的財庫,”靳懿威以深沉的黑眸直視,“因緣際會,皇上派我到此任職,那我就必須擋大皇子的財路,但是我人微言輕,要將大皇子這幾年來收買的全數耳目鏟除絕非易事——”
“所以儲位之爭后,你想到我!
“是!
“好,算我一份。”齊謙微笑看著他。
達成共識后,兩人又談了一些后續的細節,之后才雙雙走回大樹蔭下。
唐紫英好奇的問:“你們聊什么?聊真久。”
兩個男人極有默契的說只是男人間的談話,之后范敏兒提及他們的落腳處,齊謙表示一切早已安排妥當,是一個鬧中取靜的園林宅院,奴仆都有,所以靳懿威夫妻也沒再堅持替他們找住處,眾人又聊了會,直到唐紫英頻頻低頭偷打呵欠,雙方這才告辭,分乘兩輛馬車離開。
在返回府衙的馬車上,靳懿威的眉頭一直是攏緊的。
“不舒服嗎?”范敏兒白晰軟嫩的玉手自然的貼在他額頭上。
他先是楞楞的看著她,接著笑道:“沒事,只是要忙的事還很多!
她放下手,“但身體更重要,身體好才能替百姓做更多的事——”她咬著下唇,想到他兩個月后的死劫,喃喃低語,“我覺得你還是休息好了!闭f要他休息,但往軟墊里一躺的卻是范敏兒。她合上眼,拒絕去想他的死亡。
見狀,他不由得一笑,“累了?”
“沒有。”她再次坐起來,最近因用腦過度,忙的事太多,能有時間小寐自是要好好把握,但昨天下午她打探一些事,有些消息還沒跟他說完呢。
“江南鄉試還有月余才放榜,但林家大夫人和魏府何老太君已經笑容滿面的聊著家里就要有人當官了,之后兩人先行離開,嚴府的大夫人就一臉不屑的說她們肯定是向科場的考官或副考官私下塞了錢,否則,那兩家少爺要能靠真才實學中舉,可得等到天下紅雨,鐵樹開花!
他靜靜地聽著。
“上梁不正下梁歪,那考官跟副考官的頂頭上司肯定也不是個好貨,你在官場上有機會遇見了,還是別太交好。”
見她嚴肅地指點自己,他失笑出聲,引來她一記白眼。
“我認真的!”其實她這么勤于游走在各夫人間,是因為女人才是搜集各式八卦的最佳來源,她稍微同流合污一下,聊些是非,哪個官該離遠一點、哪個官可以多多親近,誰又抽了什么油水,大約都能知道。
看著他的死劫愈來愈近,她只能用自已的方法替他搜集一些情報,看能否令他趨吉避兇,安安穩穩的過完這輩子。
她叨叨絮絮著,但時值午后,馬車又搖搖晃晃,她實在忍不住合上眼,整個人困得迷迷糊糊的,頭微微晃動,不一會兒就往另一邊傾斜。
靳懿威低頭看著將頭貼靠在他身上的她,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又見她的頭一晃一晃,他干脆將她輕輕攬入懷里,讓她睡得舒服些。
凝睇著她水靈動人的容顏,他心跳加速。如此柔弱的一張傾城臉孔,骨子里卻有一股堅韌,教人不敢輕慢,他到底該拿她怎么辦?
從小到大,庶子的身分讓他過得很寂寞,眼中所見皆是血淋淋的算計,讓他更謹記要保護自己,不能輕易讓人看穿他心中的情緒。
論前世今生,從來沒有人給他實誠又不求回報的關心,本以為她只有當米蟲的分,可像她這樣攢了銀子給他好吃好穿,錢財任他使用,她的確是第一人,感動之余,他丟了自己的心后卻陷入兩難。
隨著相處的時日俱增,他很清楚自己要放手是愈來愈難,因為他發現她也情不自禁的把心給了自己,她對他的在乎,每晚的一杯茶及溫柔的陪伴,他都可以感受到。
他低下頭,輕輕的在她發上印上一吻。
范敏兒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微微睜開眼時,正好對到他灼熱熾烈的黑眸,她眨巴著大眼睛,再眨了一下,確定他是否真是用這么“火熱”的眼神看著自己。
“主子,到府了!
聽著外頭傳來的聲音,她才慢半拍的發現自己根本是在靳懿威的懷里。
她粉臉一紅,手忙腳亂的急著起身,卻一個沒站穩,又跌回他懷里。她慌張地彈跳起來,往另一邊坐下,卻聽到某人低沉的笑聲——“這一回也不是故意投懷送抱?”她難得顯露的扭捏及羞澀取悅了他。
她窘迫的抬頭瞪他一眼,故意說反話,“錯,這回是故意的!睕]想到等來的回應令她出乎意料——“我很高興!
啥?!她震驚無比,一顆心驀然狂跳。
他已泰然自若的下了馬車,回身牽著她的手扶她下車,而她一直維持目瞪口呆的表情,直到他溫柔的問她一句,“明天我要去舊書院,你可要同行?”
她這才從一片渾沌的腦袋里擠出兩個字,“哦,好!
這一天,范敏兒在府里碰到他,粉臉總會莫名一紅,讓玉荷、雁子和蘇二都好奇兩位在關系上進展得特別慢的主子是不是有新進度了?
“當然沒有!”瞧兩個丫頭笑得賊兮兮的,范敏兒哪不知她們在想什么,連忙否認。
“當然沒有!”瞧蘇二笑得眼瞇瞇,看不到眼睛,靳懿威冷眼一射,也說了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