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九年有多么漫長,有多么難以等待?
你半點音訊都不留,讓我像無頭蒼蠅地四處沖撞,
你知不知道到處都找不到你,我有多心急?”
像無頭蒼蠅的他,說的話也像無頭蒼蠅,
一口氣撞痛了她的心,差一點點,撞壞她精心制作的虛偽面具。
桃園中正國際機場,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兩個男女視線相對,像觸電般,他們都栘轉下開視線。
是他!她又怨又恨,卻又割舍不下的男人。
是她!他又想又念,日日夜夜眷戀的女人。
時間仿佛在他們之間凝結,杜岢易傻望她,一瞬不瞬,再也別不開眼。
他應該說幾句話的。
說……對不起?不,她從來都不要這三個字,那他該說什么?不知道,乍見到子夜的威力太大,讓他的智力頓時短路,語言能力暫時喪失。
好吧,說不出話,那……總該做些什么吧!做、做……對了,他應該把她藏起來,藏到子夜那個外國老公找不到的地方。
那么,藏起來之后呢?
不知道,不管了,他抓起她的手,有點粗魯、有點野蠻,但他管不了這個,他只管在綁票子夜時,不會被人贓俱獲。
于是,他帶著她逃出機場。
姚子夜也被重逢這件事嚇到了,而且是嚴重驚嚇。
沒錯,她的確想回國,的確想找老同學辦一場同學會,的確想藉著同學會,再看看那個堵在她胸口的男人,看他沒有了她,是不是一樣過得好?看他和丫頭成了夫妻,是不是如預料中幸福美滿?
這趟臺灣行,她是用來讓自己死心,不是用來制造驚奇的。
但她沒想到一進機場就碰見他,更沒想到,他就是把她的Pretty雜志丟在地板的沒品男,最沒想到的是……他竟拉著她,逃命似地奔跑。
她想出聲喚他,可聲音背叛了她,就和眼睛一樣,只會怔怔地看著他,看他的眉、他的眼、他那張讓她想過千百逼、怎么都忘不了的臉龐。
他們的奔跑速度飛快,就像那年和資優生的打賭般,小蝸牛奮力奔向金字塔頂端?上н@些年,她坐辦公室的兩條腿缺乏鍛鏈,再加上腳下的高跟鞋折磨人,跑不了幾步,她的速度轉慢。
杜岢易就像個小偷般,掉頭看看有沒有一個名為“姚子夜老公”的男人隨后追來。視線一百八十度掃瞄,很好,沒有!
他彎下腰,打橫抱起體力不足的女人,一路飛奔。
終于,他們坐進轎車里,在發動車子同時,他小心翼翼地看看后方有沒有可疑人物,然后,從車座后方拿出棒球帽替她戴上,再脫下西裝外套,為她披上。
姚子夜看著他的動作……這時候發笑不合宜,但以一個替肉票易容的綁匪而言,他的動作笨拙到讓人想笑。
抿唇,她把笑意含進嘴里,定下心,她告訴自己,二十八歲的姚子夜是成熟女人,她有成就、有能力,能主宰自己的感情知覺,她再不是那個一點點小事就會驚慌失措的小女生,再難的狀況,她都能應付自如。
她不說話,只是尚未對這場意外重逢想出漂亮得體的開場白。
但……外套傳來他的氣息,那是她曾經熟悉卻已然遙遠的味道,再度遇見,才曉得,它始終在記憶里,不曾褪色。
掐住大腿,她用疼痛自我告誡,她回臺灣,是為了將自己從過去中拯救出來,不是為了再度沉溺。
手機響了,他接起,電話里傳來一陣咆哮,他理都不理,只撂下兩句,“丫頭,我很忙,自己搭計程車回去!本桶咽謾C掛掉。
聽見“丫頭”兩字同時,姚子夜的心抽了抽。以為不再有感覺的,沒想到那個隱隱作痛還維持著相同頻率。
他們結婚了沒?話在嘴里,沒出口,她低眉,想著如何主控接下來的場景。
一個小時后,他們對坐在他家客廳。
杜岢易搬出來了,很大的房子、很豪華的裝潢,尤其在這個地段里,恐怕不是普通人住得起,想來這些年,他讓自己過得很不簡單。
姚子夜端起態度,自在而優雅,將慌亂鎖在心臟底處,多年職場生涯,讓她不管何時何地都能輕而易舉地掛上面具,用最大方合宜的態度面對每個突發狀況。
相形之下,杜岢易遜色多了,他在屋里來回踱步,不斷看向她,一次、兩次、三次,他的無措、他的焦躁,一目了然。
過去一個小時并沒有幫到他多少忙,他還是找不到話說,依舊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突發狀況。
幸好手機響起,暫時解除他的尷尬。
“老汪,我臨時有事”這次的合約你和小青去簽,記住,只準成功不許失敗,合約簽好后,馬上送到我這里來……不!不必送上來,放在警衛室,我去拿!彼蝗幌肫穑约菏切氯谓壖芊。
掛掉電話,看向子夜,他還是有數不清的話想對她說,卻不知道從哪里開始。
姚子夜對他微笑,就像多年不見老友應該做的那樣。嘴微張,她企圖用“這幾年,你過得好嗎?”這種無害話題當開頭。
但是手機又響了。
杜岢易匆匆接起,這次的口氣比上一通更差。
“什么?有本事你給我說辦不到試試看,這關系到全公司的年終獎金,不想趕上失業潮的話,最好把合約給我簽定……我就是知道老汪口才不行,才要你去啊,你不是一直想超越我,我給你機會,你還不去爭取……閉嘴,沒得討論了,十七億的合約和十萬的離職金,自己選一個!
啪地,用力掛掉電話,他大步跨進廚房,想替她弄點東西,卻發現打開冰箱,只有礦泉水和啤酒。
子夜不能碰酒、他也不行,他們像兩顆磁石,碰到酒就會不由自主深受對方吸引,今夜,他必須擱置感情,必須留下理智,把話說清楚。
轉回客廳,他手里拿著礦泉水,本來想要說:“對不起,家里只有礦泉水!笨墒牵氲竭@句話是以“對不起”做開頭,憋住氣,嘴巴再度被強力膠黏住。
他把礦泉水放在她桌前,姚子夜大方地拿起水,打開,仰頭喝。
如果這是戰爭,她的從容和他的無措,已經注定了誰輸誰贏。
手機又來,杜岢易的口氣轉為兇惡。
“我要說幾次由你們全權作主,如果沒辦法的話,我明天就宣布公司倒閉!”
他氣翻了,把手機關掉。
姚子夜被他的惡霸駭到。他變得嚴厲、不溫柔了。
那年,他總是揚著陽光笑臉對待每個人,不管喜不喜歡,他習慣溫柔大方送。看來光陰改變的不僅是姚子夜,也改變了杜岢易,在不知不覺間,他們不再是彼此記憶里的人物。
鈐……這次響的不是手機,是他的家用電話。
呼!他快起肖,腦子已經夠亂了,那群員工還來找碴,他有砍人的沖動。
忿忿地接起電話,忿忿聽對方說話,聽不到兩句,他連番斥喝,不留時間讓對方插話。
“沒辦法嗎?好啊,大家手牽手喝西北風去,還有,從現在開始我請假,公司隨你們去玩,要擴張、要倒店,由你們決定,最重要的是,誰再打電話給我,我就卷款潛逃,讓你們連半毛離職金都拿不到!”
這次他不是掛電話而是摔電話,力氣之大,大得讓姚子夜瞠目結舌。
看見她的表情,他滿目歉然,撓撓頭,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原本不想用對不起當開場白的,最終,他還是說了對不起,不知道是他對不起她的事太多,還是他們之間的關系,壓根兒就是一句對不起。
“沒關系!彼矝]想到,自己會用“沒關系”來當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她沒打算原諒他的。
“對不起”加上“沒關系”重新將他們推回尷尬氣氛里,姚子夜擰眉,不打算陪他繼續呆坐下去。
匆忙問,她補上另一句,“你的事業好像做得不錯。”
這句話補得好,總算順利地勾出他的回答。
“受你爸爸那些商業?挠绊懀矣X得做生意很有意思!
“我以為你會走研究路線!碑吘梗哪X袋好到讓人妒羨。
“我也以為,沒想到會變成賣游戲軟體的。”世事多變,就像他沒想過,她還會坐在他的右手邊。
“應該賣得很好吧,十七億的合約,不是隨便公司可以接得下來!
“經濟越不景氣,造就越多的宅男宅女,我們的生意就越好!彼⒉幌胝務撨@種膚淺而表面的東西,但就是會不自覺順著她的口氣說下去,在很多年前,他就知道自己拒絕不了她。
“我懂,我們出版業被網路業打得很慘。”他們的對話客氣疏離,口氣像在應對商場朋友。
“Pretty雜志是你開的?”
“不,我只是在出版集團里面當總編!
杜岢易點點頭!澳阍赑retty當總編,然后嫁……”猛地閉嘴,好像這件事只要不講出來就不算數,在她面前,他不介意當縮頭烏龜。
多年不見,他們的默契仍然好得出奇,一個小動作,姚子夜便知道他沒接下的話是哪幾句。
好,他不說、她來講、事實不會因為捂住口、耳就不存在。
“對,我嫁給我們的總裁Edward,我相信你一定聽過他,在商界他是很優秀的菁英,下次有機會,我替你們引見。”她刻意用輕松愉悅的語調說出,刻意讓自己看起來很幸福。
他選擇性失聰,自動略過她的回答。“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很好,我喜歡自己的工作、生活,這幾年我過得相當愉快。”她在說謊,但無所謂,戴著面具生活的日子,她已經習慣到不行。
多年來,她哭不因為傷心,而是因為那樣的場合里,她該表現出一臉哀感;她笑不因為開心,而是因為笑能清楚地表達訊息,讓對方贊同自己。
她的喜怒哀樂、她的每號表情都有其背后目的,就像現在,她的謊言是為了維持住自己的驕傲與自尊心。
“你的雜志很成功!彼恢灰淮温犨^公司女員工談Pretty,卻沒想過是出自她的手。
“是嗎?我還以為你很不欣賞我的雜志,才把它丟在地上。”她試著幽默,這也是十九歲的姚子夜不會做的事情。
“我不是不喜歡,我是生氣……”
語頓,他還有權利生氣嗎?就算他沒終止過尋找她的行動,就算他沒有放手他們之間的三年,但她已經是別人的妻子……臉色凝重,杜岢易他被這個突如其來的事實擊傷。
見他不語,她笑著轉開話題,繼續兩個人的客套,“杜媽媽還好嗎?”
“很好!彼軅,所以反應遲鈍。
“還是一樣忙?”
“還是一樣忙!彼駥W說話的鸚鵡,重復著她的話。
“杜爸爸好嗎?”
“杜爸爸很好。”
“還是很忙嗎?”
“還是很忙。”他擺明了態度敷衍。
姚子夜把礦泉水擺回桌面,嘆氣,“杜岢易,你心不在焉哦,我難得回來,本想找老同學見見面,卻被你沒頭沒腦帶到這里,帶到這里就算了,也不認真和我說說話,那……我先走了……”她提起包包。
她尚未轉開腳步,杜岢易卻像被雷劈到似的,他彈跳起來,二話不說,擋到她面前,一把抱住她,將她整個人塞進自己懷里。
早說過了,從見到她第一秒鐘,他就變得低能、愚蠢,所以不能對單細胞生物有過度的期待。
“為什么要離開?一走就是九年,你知不知道九年有多么漫長,有多么難以等待?你半點音訊都不留,讓我像無頭蒼蠅地四處沖撞,你知不知道,到處都找不到你,我有多心急?”他的口氣急促慌亂。
這些話不是要拿來對她說的,而是他對自己講的,這些年,他對自己重復著這些話,無數次。
像無頭蒼蠅的杜岢易,說的話也像無頭蒼蠅,一口氣撞痛了她的心,差一點點,撞壞她精心制作的虛偽面具。
呆在原地、呆在他懷里,好半晌,她說不出話。
“你又要走了,你又要丟給我一頭霧水,讓我不斷去猜想,自己是哪里做錯,就算我真的做錯,你也該給我辯解機會,怎么可以連我的發言權都一并剝奪?”他聲調越加高揚!拔业教幷夷悖愣疾辉,你半句話不說,躲得無影無蹤,你帶走的,不只是我們的友誼,還有我的心……”
他語無倫次,溫柔的杜岢易在九年前被消滅,這個煩躁不安,像過動兒、半分鐘都停不下來的杜岢易,被她那句“我先走了”拉高病情。
她無助地貼在他懷里,聽著他狂跳的心律。
他們之間不是在九年前就畫上句點?他沒親口告訴她,“他喜歡她,不是朋友那種喜歡!辈痪褪且屗龔氐酌靼,他要的只是姚子夜的友誼,不要她的愛情?她懷孕,他第一個想到的是善后,而不是感情,這不是充份說明,他認定她是他的錯誤?
既然如此,她就撥亂反正,她就當他的“朋友”,兩個人保持著安全界線,讓他們的交往正常、合宜,她不讓自己或小孩干擾他的世界,她不提過去那段錯解,這樣豈不是很好?
Edward是對的,他說:愛情是全世界最不可信任的東西,把人的一輩子投資在愛情上面,不但危險而且愚蠢。
她同意,她再也不要愛情。
推開杜岢易,推開身體對他的眷戀,她無法否認,自己仍然喜歡他的懷抱、喜歡他的氣味與體溫,或許他對她的感覺尚未過期,但這不足以影響她的決定。
“告訴我,你去哪里了,為什么我到處找不到你?”他聲音中隱含的痛苦,引發了她的情不自禁。
“我回英國。”她把頭發塞到耳后。高中時期,她沒告訴過任何人這件事,她不希望大家認為姚子夜是千金大小姐。
“回英國?你的家在英國?”他的表情錯綜復雜。
“對,我父母兄長都在英國!
“……我想起來了,那本雜志有介紹你的求學經歷及家人朋友。過去幾年,我以為你們只是不在臺北,沒想過根本不在臺灣。難怪,我登那么大篇的尋人啟事,都沒有半點回應,難怪過了那么多年,征信社始終給不了我一個確定答案!彼嘈Γ瑧摪褟V告打到國際去的。
多年來他一直在找她?找她做什么?彌補?她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彌補,況且她夠成熟了,成熟到能理解,要求一個十九歲的男生為性沖動負責任,太過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