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啦?”躺在榻上午休的太夫人仿佛早已料到小寧會來。微笑地招招手,“過來替我捶捶腿,咱們也好說說話,”
其他奴婢會意。紛紛退去,彌漫著幽香的房里,讓兩人可以私語。
小寧接過包著棉花的彈頭棒,細細捶打太夫人的足底,替她老人家舒筋活絡。
“你這丫頭果然會服侍人,”太夫人點頭稱贊,“這力道不大也不小,比起那些個跟隨我多年的奴婢還懂的拿捏分寸呢。
呵,所以這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嗎?
祖奶奶認準的孫媳…一她本該為此而感到榮耀,但此刻,她卻非常沮喪。
“太夫人,”小寧哽咽說;“原諒奴婢不能……不能……”
“你以為風兒不喜歡你?”太夫人撫了撫她的發絲,“你以為他心中只有永玉格格,會嫌棄你?”
“難道不是嗎?”否則他不會那樣大發雷霆,那樣辱罵她 “我比誰都了解這個孫子,風兒是個重感情的人,也懂得感恩,你與他一同長大。相處過這么多的時日,他會不喜歡你嗎?一個空有表相的永玉格格,真的會割斷這兩小無猜的情義?”太夫人搖頭,“不。我不信!
可事實擺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
“你就給風兒一個機會吧,”太夫人的口氣聽起來像在哀求她,“也算是給你自己一個機會…一
她該點頭答應嗎?如果同意,爺是否又會認為她背叛了他?
一時間,她思緒混亂,全身如蟻咬嚙,難以抉擇。
“太夫人——太夫人——”正在猶豫之際,周嬤嬤闖了進來,氣喘吁吁地大喊著。
“怎么了?”榻上的人眉頭一緊。
“爺……爺他…一”
“風兒怎么了?”
“太夫人過獎了,”她眼珠兒一轉,趁機道:“不如……就把奴婢調過來伺候太夫人吧!”
“怎么,跟風兒吵架了?”太夫人忽然笑道。
“奴婢哪敢……”小寧垂眸,生怕被看出端倪。
“你這鬼靈精!”太夫人捏捏她的下巴,“好端端的,放著年輕英俊的公子不要,卻要來陪伴我運行將就木之人,一眼就看出你想搗鬼!”
她連忙跪到榻前,磕了一個響頭,“請太夫人恕罪,奴婢有番肺腑之言想對太夫人稟明。”
“可是不愿意給風兒為妾?”太夫人果然一眼就看出她的心思。
“我…”,小寧不知該如何開口,“能伺候爺,是奴婢天大的福份,可奴婢貌丑命賤,怕配不上爺……”
“你這整齊的模樣,全京城府邸的丫頭怕也拽不出第二個來。”太夫人搖頭笑道:“你是害怕風兒心里有別人,將來日子難過,所以才率先拒絕對吧?放心,咱們先當姨娘,將來再扶正!”
“太夫人……”這番話讓她難以置信,若說這位祖奶奶看中她的脾氣品性,耍她一輩子誠心伺候喬眠風,賞她個姨娘的位置做為交換,倒也不奇怪,可將她“扶正”?這倒是盤古開天第一樁奇事,想也不敢想的。
“別打岔,先讓我老人家把話說完!碧蛉税醋∷氖郑m道:“你可知咱們喬家這上下幾百年的遭遇?”
小寧抿唇,搖了搖頭。
“喬家自前明以來,便是京中第三品商,旗下銀樓商鋪數不勝數,跨越江南江北,所經營的生意,亦是彤形色色,與時懼進。
不過,最讓喬家得名的,倒還不是咱們的家業,而是咱們家的女子!
“這個我知道,”小寧羌爾,“喬家小腳,名揚天下!
“喬家祖祖輩輩的女子,皆善纏足,還曾辦過賽足會。以定當家夫人之人選,只是,自滿人入關以來,便沒這么風光了!
“滿人禁令纏足,這個奴婢知道。小寧頷首。
“那道禁令,不過是個幌子,實際上,每年秘密到咱們府里求教纏足的上三旗女子數不勝數,甚至還有富里的嬪妃,不少滿旗男子亦是愛蓮之士,悄悄請咱們去替他們的愛妾裹小腳的,也是常有!碧蛉酥S笑。
“什么?”她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
“其實,滿人最忌諱咱們喬家的,還是咱們的家底,生怕咱們富可敵國,一旦聯合前明余黨造反,后果不堪設想……所以,近年來,他們變著方兒牽制咱們家,先是莫名其妙封了我一品誥命夫人,然后又讓風兒他爹到衙門做了個閑官。”
“老爺身前還做過官。俊毙庍是第一次聽說,甚覺稀奇。
“可惜,只做了三天……”太夫人的雙眼里似有痛楚,然而,淚水早已流干。
“那天晚上,他和風兒的娘親赴宴回來,馬兒忽然受驚,連人帶車翻哥山坡下,無一生還……”
“這是……”小寧忍不住全身顫抖,“有人設計陷害的嗎?”
“不知道!碧蛉藫u頭,喃喃答道:“十幾年過去了,也查不出什么,只好當作意外,從那之后,我獨自撫養風兒,操持整個喬家。別人都以為,喬家只剩我們這老嫗孤孫,一定會投落,可我硬是沒讓它倒下,直到風兒長大成人,接手一切!
小寧明白,這對一個老人而言是多么的艱難,本應享受兒孫之盈,卻被迫在傷心痛中撐起一切,這也是她對太夫人最敬佩之處。
“小寧,”太夫人忽然握住她的手,懇切道:“現在你該明白,喬家其實沒幾個人可信任,所謂‘棍人無罪,懷壁其罪’,喬家就像一個捧著金元寶穿過鬧市的小孩,四周都是覬覦咱們財富的虎狼之徒。嫁給風兒,其實等于要跟他一同承受風險,并不見得是什么值得慶幸的事!
這一刻小寧忽然覺得報感動。因為,信賴。
像她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丫頭,忽然得到_太夫人如此的信賴,這比賞賜她千萬兩黃金,更讓她愿意為喬家死心塌地。
“我也不是忽然就選中你,”太夫人笑著說:“那晚你幫我勸退永玉格格,我自然看出你的聰慧,但這不是關鍵——”
小寧凝眉,不解其意。
“關鍵在于,你肯為了風兒挨打。”太夫人徐徐道:“那二十棍,非一個普通女子可以承受,但你為了維護風兒,獨自擔下責難,這讓我覺得,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女子,能像你這樣深愛著風兒,所以,我認準你當我的孫媳!
“爺收拾了些東西,離府了!”
這里,就是當年爹娘摔下去的地方,那一年,他只有八歲,并不清楚什么叫傷心難過,多年后的今天才知道,這是多么令人悲傷的事。
輕風吹過樹葉,發出沙沙聲響,如此明媚的天空,對喬眠風而言,卻像布滿陰霾。
他站在山坡上,望著芳草萋萋,平和的美景仿佛一切不曾發生過,但他告訴自己,就算世間的所有人都遺忘,他依舊要記得。
身后傳來車輪轆挽的聲音,似乎有人來了,其實,不必猜,他也知道是誰。
果然,馬車停住,一名淡裙搖曳的女子下了車,隔著遙遠的距離于他亦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芬芳,無關花草,是她天然散發清香,自幼,他就熟悉。
“爺—”小寧輕聲低喚,“回府吧,黃昏了……”
“你總能找到我!眴堂唢L澀笑道:“像個影子似的,甩也甩不掉,。
“爺既然要離開京城,首先當然會到這里祭奠一下老爺和夫人,不論是誰都猜得到!
“真是個聰明的丫頭”他轉身,睨著她,“沒人告訴過你,有時候太聰明反而不好嗎?”
“現在爺告訴我了,我會記住的!毙帩瓭θ。
“你……”喬眠風凝眉,看到她肩上的包袱,“怎么,怕我盤纏不夠,特意送來嗎?我還以為你會勸我回去!
“爺要做的事,就是十匹馬都拉不回來,我只是一個沒用的小丫頭,又怎有這般能耐,”小寧搖頭,“只是這個包袱,并不是為爺準備的!
“那是為誰?”
“為我,”她抬眸與他四日相對,目光閃過一絲凄然,“這里面裝的是我的東西!
“什么?”喬眠風眉心一蹙。
“與其逼得爺離家小走,不如讓我離開!彼俣任㈥P,“反正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丫頭,可爺你足喬家的支柱,不能走啊! 他怔住,沒料到她竟有如此舉動,又或者,她話語中的隱忍委屈讓他不由得心生憐惜……
從小,與她一同長大,她的心思他怎會不知?難道他真像外表恐怖的那般,只把她當成一個微不足道的丫頭嗎?
可是,他不能娶她……不能……為了喬家,也為了她的安全,他必須強逼自己殘忍。
大家都說他是個任性的大少爺,由著喜好生活,不懂得顧全大局,呵,很好。這便是他要營造的形象,唯有如此,那些暗藏在四周虎視眈眈的人才會松懈。
“這里就是當年老爺和夫人摔下去的地方吧?”她上前一步,往山坡下一看。
“聽說,他們的死另有蹊蹺!
“你從哪兒聽說的?”喬眠風突然心生警惕。
“太夫人那兒!毙幘従彽卮。
“沒錯,如今你是祖奶奶相中的孫媳了!彼琅f不改嘲諷。
“太夫人說,當年拉車的馬匹無比馴良,不可能無緣無故受驚,她并不與他斗氣,情緒依舊平和,“爺,你要當心!
“當心什么?”他眉一挑。
“喬家樹大招風,當年謀害老爺和夫人的兇手,或許也在盯著你……”小寧強壓下哽咽,“以后,奴婢不在爺的身邊,怕別人照顧不周……”
她不得不承認,心中有萬般不舍,但又有什么用呢?假如,她的存在足令他不快的根源,那就讓她消失好了。
“奴婢在喬府生活了十年,也該知足了,”咬咬唇,她繼續呢喃,“其實,這十年的好日子,是我騙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