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你說我這日子何時才能到頭?”
珊瑚年約二十五、六歲,面容姣好,挽著婦人髻,體態柔美,微帶媚色,光滑無瑕的肌膚宛若一塊白玉,氣質清柔婉約,嬌不勝風。
她曾是陸婉柔的陪嫁丫鬟,與陸婉柔最為親近,如今是她屋里的管事娘子,幾年前陸婉柔讓她嫁給管茶酒司的小管事。
府里四司六局,四司是帳設司、廚司、茶酒司、臺盤司,六局則是果子局、蜜煎局、菜蔬局、油燭局、香藥局、排辦局,其中的茶酒司不可說不重要,負責的是賓客所需的茶湯、暖湯、篩酒、請坐咨席、揭席迎送,她怎么可能不安插自己的人呢?
四司六局中都有陸婉柔埋下的線,藉由理家之便,她收買了不少人心,十年來她掌控了府里的大小事,在這漠北將軍府中,還是有一大半人樂意聽她指使,縱使佟若善入門,想要從她手中拿走大權并不容易。
而生性嬌媚的珊瑚原本是她留給丈夫的通房,等生下孩子便抬舉為姨娘,但此事還未提起,丈夫便以身殉國,因此她留了珊瑚兩年便讓她嫁人了,挑的對象依然是她屬意的人選。
為了把漠北將軍府變成她的囊中物,她拉攏每一個可以拉攏的人,甚至不惜利用自己人。
“小姐若能把心胸放開些,也不會這般和自己過不去,人生苦短,何必坐困愁城!鄙汉鲃竦。
有他人在時,她會中規中矩的喊陸婉柔一聲夫人,私底下才叫小姐。
在刑劍天第三任的妻子過世后,陸婉柔便讓所有人改口,不再稱呼她為大奶奶,而是省去房頭,改稱夫人,她的理由是,府里只有她一個正頭夫人,沒必要分大小。
其實還有二老爺、三老爺家的夫人,只是各個院子劃分得很清楚,東跨院和西跨院的生活各自自理,因為老太爺還在所以并未分家,每個月由公中撥下各房的月銀以供所需。
換言之,這些旁支都是刑劍天在養的,他們也不愿意分出去,反正吃、住都有人供養,不花一文錢,賺的都是自己的,還有將軍府這把大傘當蔽護,何樂而不為,況且只要嫡系的子孫都不在了,誰都有當家的機會。
“也只有你還喊我一聲小姐,知道我是誰!标懲袢峥粗~鏡中依舊不顯老的容顏,有時她會懷疑這是她嗎?為什么她看不見以往的朝氣勃勃,只有暮色沉沉。
“小姐,罷手吧,不要一錯再錯,這回不能再由著你任性了,該收則收,該放則放,奴婢陪著你!鄙汉鲗嵲诓蝗绦男〗憷^續作繭自縛,明明不是心狠之人,可是所做之事卻讓人心驚。
“是錯嗎?分明是他們欠了我,我要回來有什么不對?由來大家都說我乖巧、溫順,是知書達禮的好姑娘,可是有誰看出我內心的不甘和怨恨,我想得到我要的,有什么不對?”她這枯燥無味的一生只放縱一回,她要為自己活。
“可是你不能傷害人呀!喬府千金是意外,怪不到小姐頭上,你只是不小心推了她一下,但是接下來的李小姐、陳姑娘你就太過了……”無心和蓄意是兩回事。
“她們都該死!她們不該妄想嫁進將軍府,和我搶……”陸婉柔柔媚的雙眼中迸出強烈的恨意。
珊瑚驚慌的連忙制止,“小姐,慎言。”
“呵!在自個府中也要過得像作賊一般,不能暢所欲言,你說我能不爭嗎?這十年來我已經習慣掌控一切了,你讓我如何放棄?”
她不會放,也不肯放,是她的就是她的,誰也奪不走,包括漠北將軍府,以及……
他!她隱藏在心底最深處的一道影子。
陸婉柔嫁進將軍府時年方十六,而刑劍天十五,相差一歲的叔嫂并未生分,因為兩家本就是往來密切的世交,他倆打小就玩在一起,比親姊弟還親,倒是陸婉柔和刑大郎走得并不近,年歲差距是原因之一,但主要是刑大郎熱衷于練劍,一有空就往兵營跑,根本不理會這群小毛頭。
其實每個人都知曉陸婉柔會嫁給刑大郎,兩家的長輩早年就做了口頭約定,等她及笄后再議婚,用一年走完大禮,兩家人交情更進一步結為姻親,只有她不知曉,更可悲的是,直到入洞房之前,她才知道自己嫁的不是心里所想的那個人。
“小姐不是不能放,而是舍不得放下,一再為難自己,小姐,珊瑚求你了,你真的要收手了,這一次不一樣,三爺他……他很中意他的小妻子!鄙汉鞑桓艺f真心喜歡,她怕受不得刺激的小姐又癲狂了。
曾經是那么好的人,怎會變得這么可怕?難道為了一個男人,就什么都不管不顧了嗎?偏偏看似柔順的小姐其實高傲固執,又容易鉆牛角尖,除非她自個兒想通,否則旁人根本勸不動。
陸婉柔仰頭一笑,眼中淚光浮動!拔乙呀涀隽诉@么多了,已經不可能停了,難道你要我無所事事的等死嗎?”
死一個人是死,死兩個人是死,那多死幾個又有何妨?她并不在乎死的是誰,誰敢染指她的東西,她就要誰死!
“小姐……”何必執迷不悟?
陸婉柔眨掉眼底淚水,再次堆起溫柔笑意!昂昧耍灰僬f了,那邊的事成了沒?”
珊瑚無奈苦笑!斑沒聽見有什么動靜。”
一旦府里有事發生,全府上下定會驚慌失措,刑克之名再一次得到驗證,但是這次卻安靜得有點詭異。
“去查。”陸婉柔有種等不及的迫切。
珊瑚一臉為難的雙手交握!靶〗悖@種事怎好明目張膽,若是一個不慎打草驚蛇,后果堪慮!
才幾天而已,有必要這么急嗎?況且若這一次三少夫人再離奇暴斃,恐怕不理俗務的三爺也要生疑,有些事不能查,一查定會露出破綻,以三爺的雷霆風行,小姐想要全身而退是難了,她做的可是傷天害理的事呀!
“誰讓你明著去查,暗著去探,讓琥珀和珍珠多和那四個青字輩的丫鬟打交道,把交情套好了,那邊的事一件也瞞不了!睅讉沒見過世面的丫鬟而已,多給些銀子不就得了。
從出生到出嫁都待在內宅的人,陸婉柔接觸外界的機會并不多,所以她學的盡是內宅婦人妻妾相爭的手段和城府,少有挫折的她,慣以銀兩衡量人心,她認為沒有銀子買不到的忠心,任誰都會為錢背叛原主。
“是,小姐,一會兒我就讓她們到那邊走動走動,琥珀很喜歡那個叫青桐的丫鬟,說她很愛笑,話癆子似的說個不停,和她家鄉的小堂妹很像。”人和人投緣不需要理由。
“青桐……”陸婉柔目光深幽的望向花架上尺高青花瓷瓶上的青花細紋,不知想著什么!斑記得赤豆豬油松糕嗎?讓廚房的人送幾碟子過去,就說每一個院子都有。”
聞言,珊瑚驚恐的馬上變了臉色!靶〗悖悴灰恍,太冒險了,你再想想……”
“有什么好想的!我決定的事不容更改,你好好辦妥就是了!标懲袢岵幌朐倏匆娔莾扇诵斡安浑x、出雙入對,她覺得她的身體快要爆開了,心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捉住,那是她無以遏止的痛。
“小姐……”
珊瑚為小姐擔憂,同時也為自己感到憂心忡忡,若是事情一如往常的順利,她還是府里頗有地位的管事娘子,管著小姐院子里的大小事,沒人敢給臉色看。
反之,她的路也到盡頭了,三爺也許會看在死去的大爺分上放過小姐,但是小姐身邊為她所用的人未必這般幸運,可想而知,他們只會有一個可悲的下場——杖斃。
“夫人,三奶奶來了!比菝残沱惖溺晖炱鸫楹熥,朝內室探頭,一雙大而有神的眼兒水汪汪的。
“你說誰來了?”是她聽錯了吧。
“三奶奶!辩甏嗌穆曇粲种貜鸵槐。
“她怎么來了……”陸婉柔這話是自問,蚊蚊般無人聽見,她眉頭輕輕一顰,推測佟若善此番前來的用意,她雖然不想見佟若善,但還是把琥珀把人帶到小廳,她也跟著起身過去。
“賬冊?”陸婉柔挑起眉,似乎聽不懂佟若善在說什么,但眼底的暖意逐漸變冷,多了一絲道不明的幽黯。
“是呀!相公說大嫂為府里操勞了多年都沒休息過,他深感過意不去,一再囑咐妾身要將大嫂當娘尊敬,讓你也能喘口氣,做自己想做的事。”裝傻誰不會,再裝就不像了,佟若善在心里腹誹。
“娘?”陸婉柔臉色微變,這個稱謂讓她感到刺心,她無兒無女,憑什么喊她娘?
“大嫂你別介意,相公他一向有口無心,老說些渾話,大嫂看起來年輕多了,頂多比相公大個七、八歲而已……”佟若善好不天真的睜著水漾大眼瞅著她。
“一歲!标懲袢崂淅涞募m正道。
“什么一歲……!大嫂是說只差一歲呀,真的假的?你看起來像相公的姊姊,我都嫌他老了……呃!不是啦!我說錯了,不是說大嫂你很老,而是相公他老了,畢竟我才十五,他都快大我一輪了……”在這個時代,二十六歲就是老男人了。
陸婉柔的年紀正好大佟若善一輪,那意味著她更老,佟若善這話兒真往陸婉柔心窩上戳,她哪里老了,竟敢拿她最在意的年紀打她的臉,年輕娃兒比得上她的嫵媚風情嗎?
“妹妹的確稚嫩,花骨兒似的年紀,莫怪小叔子沉迷得不知輕重了,沒教你說好人話!
“對呀!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是我祖母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她常說我性子魯直,一根腸子通到底,要我多看多聽少開口,我和大嫂投緣,難免話多一些!
一個寡婦的屋里全是鮮艷的擺飾,她是在哀悼丈夫還是歡喜丈夫死得早?太突兀了,反差太大。
“你的確太直了,容易得罪人,還是聽你祖母的話,少開口為妙。”話多會氣死人。
佟若善占盡便宜的是,她有張欺世的無邪小臉!昂茫衣牬笊┑,少說話,不過你賬冊得給我,我好在相公面前彰顯彰顯,免得他老笑我年紀小,沒有理家的本事!
“什么賬冊?”陸婉柔一臉不解。
“府里一整年開銷入帳的總帳!彼Y囇揭惨此喜豢辖o機會,與她不同心的人,一律歸為異類。
聽她口齒伶俐的以一句話概括,有些看不起她的陸婉柔心里微驚,覺得自己似乎錯估了什么。“你怎么事先沒叫人來知會一聲,我還沒整理好呢!”
“是嗎?那我得問一下嘍!”佟若善看向身側的綠衫女子,沉著聲道:“青桐,你辦事越來越不利索,要打你十板子才知道錯嗎?”
知道主子在作戲,青桐連忙跪下直喊冤!拔乙蝗杖乜炫軘嗤攘,可是每回來,都說大奶奶正在忙,后來我就拜托琥珀姊姊傳話,她說一定不會讓我失望。”
“是呀,我告訴了珊瑚姊姊……”琥珀正要答話,她抬頭往珊瑚瞧去,瞥見她低眉順眼地站在左手后方一步,她心頭一個咯登,當下明白珊瑚的意思,當人下人的多少有點眼力,于是她馬上話鋒一轉,“哎呀!我忘了有這回事,當時珊瑚姊姊忙里忙外的,我想說卻找不到機會,心想晚一點再提,沒想到手頭事一多便忘了,對不住了,青桐妹妹!
青桐苦著一張臉,都快哭了!扮赕㈡ⅲ阋λ牢伊!
見她眼眶都紅了,感到抱歉的琥珀靦著臉為她求情!叭棠,你別怪罪青桐妹妹了,是我的不是,她是出自對我的信任才沒多跑一趟,我也有錯……”
“好了好了,她都認錯了,你不會連我的人也要罰吧!”陸婉柔發話了,她的丫鬟憑什么對別人低聲下氣。
佯怒的佟若善這才撫平微微的嘴,要青桐起來。“好吧,看在大嫂的面子上我不罰你,不過,下不為例!
“是,謝謝三奶奶不罰,也謝謝夫人說情,奴婢不會再犯錯了!鼻嗤⿷B度恭敬的往后一退。
陸婉柔施恩似的揚笑一頷首。
“大嫂,你的丫鬟忘了轉告,但我可沒忘,我記得相公前些日子才說過要把將軍府交給我管,可是我左等右等,都等不到大嫂差人送鑰匙和賬冊來,今日只好親自走一趟了。”你要么痛快交權,否則就得撕破臉了。
陸婉柔笑得冷淡,完全不看佟若善一眼。“我不是說了尚未整理好,你催得再急我也沒辦法呀!”
有個天下第一不要臉的丈夫,佟若善身為妻子,臉皮也挺厚的!安淮蚓o,我陪大嫂慢慢算,你核算完一冊就給我一冊,你知道的,新婚燕爾基本是沒什么事好忙,我空閑得很,剛好在大嫂你這兒打發時間!
“你不走了?”陸婉柔慢慢坐正身子,兩眼有些銳利的看向她。
“是呀!新婦不好當,上要伺候公婆……!公婆不在了,只剩下一位老祖父。對了,大嫂,你要是人手不足我可以把青蟬借給你,她是算數兒高手,一個時辰能算完十本賬冊!
瞧她兩眼亮晶晶地直瞅著自個兒瞧,陸婉柔頓感心浮氣躁,渾身像爬滿了螞蟻似的。“不用了,我不缺人!
“那大嫂幾時能把賬冊給我?”佟若善很無賴地將上身往桌上一趴。
“過幾日……”陸婉柔還想打馬虎眼,先把人哄走再說。
“什么,大嫂的人這么沒用呀!”佟若善的言下之意是,大嫂也未免太無用了,主子無能,底下才會跟著一堆廢物,光吃糧,不干活。
陸婉柔被氣得臉色漲紅,頓了下才道:“你先回去,我弄好了就叫人拿去給你!
佟若善搖著頭!安恍欣!大嫂,相公會罵我笨的,青桐、青蟬、青絲、青芽,你們幫大嫂把賬冊都搬出來,我們一本一本的算,你們誰也不許偷懶,不然扣月銀!
“是!彼那喈惪谕暤膽。
她們一個櫓著琥珀,一個推著珊瑚,一個笑咪咪的挽起珍珠的手,另外一個就負責隨機應變,最后真的把陸婉柔放鑰匙、賬冊的箱子給扛了出來。
事實上佟若善早讓人來踩過點了,刑劍天有個手下善于偷雞摸狗,沒入營前干的是不用本錢的梁上君子,她便利用他的專長先來探查地形,找出藏物的地點。
不過陸婉柔不知是太自信了,還是根本不當一回事,那口箱子就那么大刺刺地擺在枕頭邊,而且箱子是打開的,并未上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