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是什么?!”
子時一到,刑劍天再次來到意興伯府某個位置較為偏僻的小院落時,他照約定不入內,信手拿起放在窗邊一大一小的兩張宣紙,小的那張不意外是麻沸散的藥方,他看了之后愉悅的笑了,可是當他的視線落在大了十倍的那張紙上時,他頓時傻眼,張口結舌久久。
他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又一遍,確定不是他眼花,額際的青筋微微浮動。
他本想下套坑人,沒想到自己才是中套之人。
佟若善的簪花小楷寫得很工整,一筆一劃看得出下了一番功夫練過,字體優美飄逸,卻又不失風骨,但問題是這些字結合而成的詞——
牛黃、阿魏、乳香、天竹黃、藤黃、麝香、血竭、沒藥、冰片、雄黃、香附、赤芍、五靈脂、蒲黃、紅花、馬錢子、地鰲蟲、澤蘭、白芨、當歸、生地、紫胡、甘草、川芎、骨碎補、木通、丹皮、姜黃、沙參、木香、茯苓……
林林總總種類繁多,看得他眼花撩亂,有的藥材是有毒的,有些是驅蟲的,更多的是他看都沒看過的,連蜂蜜、臘丸都在藥材單上,一一細數下來,居然將近三百種藥材。
到底是誰坑誰呀!難怪少算了五千兩銀子,購買這些藥材的費用遠超過五千兩,尤其下方的附注更是令刑劍天臉皮抽動又想殺人——
每樣先來一百斤,不夠再補上。
看到了沒,“先”!她的意思是,來上一百斤還不一定足夠。
他拿出懷中的云白瓷瓶,不過三寸高,這些藥材全磨成粉再配成藥,想來能裝上上萬瓶了吧,而她只賣他一百瓶,居然還開出兩萬兩的高價?!
震驚過后,刑劍天不免失笑,低喃一聲,“小狐貍!
若是他還看不出她的用意,他這將軍也白當了,這丫頭實在太狡猾了,居然用這種方式坑他,她就是不想讓人知道云南白藥的配方,才列出幾百種藥材,目的就是要讓人猜不透究竟哪幾種才是真正用藥,又該如何調配。
果然是個聰明的小姑娘,聰慧得連他都被耍得團團轉,他感到好笑又好氣,不知該摶起小小的她好好痛罵一頓,還是惱怒的揉散她油亮的烏絲,大嘆她腦子轉了十八個彎。
“慧黠又伶俐,巧思多詭,要是在戰場上,肯定是軍師級人物……”一想到她站在尸體堆積如山的血泊中,刑劍天第一個不喜,他搖了搖頭,搖去腦中血流成河的景致。
透過月光,他清楚看見房內地上撒上了一層薄薄的面粉,他再次失笑揚起唇,這是防君子,不防小人,意思是藥單我開給你了,拿到手就趕緊走人,不要不守承諾。
“傻丫頭,你不知道有種功夫叫踏雪無痕嗎?”
地上有面粉,只要有人走過,便會留下痕跡,佟若善以此來確定刑劍天是不是無恥到夜探女子閨房,若是他這么不要臉,她要考慮藥價要不要再提高。
沒想到原本拿了藥單子要走的刑劍天,一見到她這無言的挑釁行為,人不但沒走,反而提氣一躍,落地無聲地進入姑娘家睡房,避開睡在外榻的丫鬟,腳步輕如棉絮地來到床前。
她側躺在床上,瑩白的小臉粉嫩粉嫩,長長的羽睫靜如蝴蝶停歇,彎彎的柳眉細長秀美,小巧的鼻梁染上珍珠白,一呼一吸的唇瓣吐出蘭芷香氣,粉色帶嫩的小嘴兒好似稚兒的皮膚……
情不自禁,他伸出略帶薄繭的指頭,輕輕撫上她誘人的唇。
驀地,鑲著黑玉般的眸子張開。
“是我!
佟若善眨了眨有些迷蒙的眼眸!澳闶恰虅μ?!”他長這樣子?
太過俊美無儔了,比她想象中年輕了十來歲。
撫著光滑的下巴,刑劍天笑得很輕!澳氵認得出來?”
“登徒子。”
他笑意一凝。
“采花賊。”
他?
“下流!
他徹底無語。
“出去!
“上善若水,你的名字很美。”取自若善。
“你探查我?”佟若善沒好氣的眼睛一瞇,橫他一眼。
“我們有一個共同的友人。”經由那人,他對她知之甚詳。
“誰?”她語氣不善的問道。
“云空大師。”
佟若善難掩錯愕。“你們狼狽為奸?”
刑劍天臉色微微一沉!耙俏,會說緣分!
“信你的鬼緣分,云空大師明明是和尚,他干么多嘴多舌,管紅塵俗事!绷粌舻某艉蜕校
他好笑的勾唇!八麑δ愕脑u價很高。”
她一哼,“我一點也不感謝他,因為他為我引來個瘋子,你走,不許再回頭,否則交易取消!
“善兒……”
佟若善雞皮疙瘩猛然冒出,冷不防的打了個寒顫。“你有病。”
“阿善,我以后叫你阿善!笨此桓睒O力忍耐又氣惱的樣子,刑劍天又想笑了。
“你到底走不走?”她緊咬著牙。
“一百斤太多了,你用得完嗎?”他考慮到她的院子不大,將近三萬斤的藥材放不下,容易被人發覺。
“你管我用不用得完,你只管送!辟∪羯频幕饸庾兇罅。
“你該知道藥單上有些藥只有我才弄得到。”刑劍天有門路,直接從皇宮的藥庫取用,民間買不到。
她又哼了聲,這次還帶了些許的輕蔑!拔也皇侵粫埔环N藥而已,你不想做這筆買賣可以直接取消,沒人勉強你!
一瞧她真惱了,昂藏七尺男兒頭一回用輕柔的語氣哄道:“我的意思是,你這里太小,要改個地方放藥材!
佟若善想了想,覺得他說的也對,腦子極快地轉了一圈!澳蔷退偷教鞈宜拢l教老和尚愛多管閑事,就讓他多普渡眾生!
刑劍天沒想到她這么狡詐,失笑道:“連大師也不放過……”云空大師該頭痛了。
“你說什么?”她兇狠的圓睜雙眸。
他似笑非笑的搖搖頭。
“說完了,你該走了……”
“小姐,你醒了嗎?你在跟誰說話?”青桐揉著惺忪的睡眼,邊打哈欠邊往內室走來。
“我喊你呢,我口渴了,給我倒杯溫水來。”佟若善揮著手,示意他趕緊循原路離開。
好好睡啊,阿善。刑劍天用唇語無聲的說著,果不其然,換來她一記狠瞪,他開心的不出聲笑著,隨即轉身離去。
他一離開,青桐便走了進來,倒杯水遞給小姐后問道:“小姐,你方才是在說夠狀嗎?”
“是呀,我夢見你跟我搶雞腿,我不給你,你就打我。”佟若善輕啜了口水,便把杯子交還給青桐。說夢話好過跟男人私會,她的名節差點毀了。
青桐一聽,整個人都嚇醒了,雙膝落地一跪,沒發現自己正跪在面粉上。“小姐,奴婢哪敢打你,有好吃的奴婢一定先給你吃,奴婢不敢犯上……”
“哎呀,瞧你嚇的,快起來,聽不出我是在開玩笑嗎?”這個傻大姊呀,心眼也未免太直了。
青桐站起身,但仍愣愣的微張著嘴!靶〗闶菄樜业?”
“是啊,誰曉得你這么不禁嚇。”佟若善反倒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
“還好還好,真是嚇死我了,我以為真的和小姐搶雞腿……”青桐拍拍胸口,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
看她嚇得不輕,佟若善不免小有愧色!昂昧,你去睡吧,我沒事了,記得,以后把膽子養大一點!
看來她真的要開始訓練這幾個身邊人的膽量,她有種很不妙的預感,今日的夜訪怕只是個開端,日后的麻煩只會多,不會少。
會發亮的寶石誰不要,何況是一座挖掘不完的寶山,她高明的醫術、不外傳的藥方、異于世間的制藥方法,以及取之不竭的靈丹妙藥,想全年安康、長命百歲的投機客,定會趨之若鶩。
其實佟若善更想淬煉出青霉素之類的抗生素,這才是開刀后的基本護理,由于少了抗生素,所以就算打了手術刀,她也不敢輕易替人動大型手術,術后感染的敗血癥不亞于手術風險,而且可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多少人熬過長達十來小時的手術,最后卻死于器官衰竭。
“小姐,奴婢的膽子很大了,能打老虎!鼻嗤┱f完,打了個哈欠,將杯子放回桌上后,又回到外榻睡去。
佟若善沒多久便聽到她細微的打呼聲,接著又聽到她翻身的窸窣聲響,這下子換她睡不著了,她披上外袍下了床,未著羅襪,裸著潔白玉足走到窗邊,也不在乎自己踩了一腳的面粉,她托著下顎靠著窗橋,有些悵然地看著天上的一輪明月。
今夜的月亮和她前一世看到的一樣嗎?
那些穿著白袍的同事們是否依舊忙碌的穿梭在走道間?濃郁的咖啡香,刺鼻的藥水味,護士們談笑的走過,坐在輪椅上在中庭曬太陽的病患,還有推銷藥品和保險的業務員……
有時候她覺得這些情景離她很近,彷佛在夢中,她仍拿著手術刀劃開腦部皮質,再用開腦器剖開硬如椰殼的腦殼,精細儀器探入腦內,顯微鏡、雷射刀,眼前所見是細如毛發的血管。
問她懷不懷念過去的生活?
說句老實話,她還是滿熱衷主宰別人生死的感覺,忙有忙的價值,從她手中,救回無數人的生命。
在她的醫學領域里,她就是權威。
不過想歸想,再也回不去了,她的人生從一名十歲的小姑娘開始,如今漸成氣候,她想日子會越過越好吧!
錢匣子里多了兩萬兩千兩的銀票,佟若善覺得踏實多了,有錢令人心寬,她能做的事更多。
想著想著,她不免有點困了,她走回床前,坐在床邊隨意摩擦雙腳,除去腳底板上的面粉,接著躺上床。
本以為會難以入眠的她睡得還算沉,幾乎無夢,頂多偶爾在半睡半醒之際,腦海中閃過一張俊美如玉、黑瞳深如墨色的臉龐。
五日后——
“是我聽錯了,還是大舅母說錯了,可以請你再說一遍嗎?”若是孔氏的嗓音能夠放輕一點,不要像只母雞那樣吊著嗓子,佟若善會更感謝。
“咯、咯……怎么會有錯呢,這位趙嬤嬤你認得吧,是你母親身邊的得意人,你趕緊收拾收拾好跟她回去。”想到終于要把這個吃白食的送走了,孔氏滿臉掩不住的欣喜。
鬼才認得!原主離開侯府時才幾歲,況且原主的親娘早就死了!為了自己好,佟若善轉頭看向程楊氏,再次確認的問道:“祖母,這是真的嗎?母親派人來接我回府?”
外孫女那個我只信你的眼神一看過來,程楊氏覺得整顆心都化了,既難過又不舍的撫著外孫女油亮的發絲!笆堑模婺甘盏叫帕,說是你年歲到了,該回去備嫁。”
“她要把我嫁人?”佟若善不相信梅氏會有這般善心。
能把她生母活活氣死的人能是什么好人,爭寵是各憑本事,但害人是下作,為一己之私而謀殺人命,可見心術不端正,根據本性難移定律,梅氏肯定不會是突然大徹大悟,痛改前非,想要做些彌補好修補裂縫。
如果她猜的沒錯,前方必定有張大口等著吞食她,而她沒有選擇的權利,只能往前走。
害怕嗎?
說實在話,佟若善還真的不怕,她等這一天已經等很久了,如今她手上有錢,又有一技在身,若是一見苗頭不對她還能拍拍屁股走人,任憑梅氏手眼通天,任意擺布她也并不容易。
“丫頭放心,祖母還在,她不敢將你隨意許人,否則祖母饒不過她。”一說到姓梅的那個女人,程楊氏的眼底布滿冷意。
“我非要回去嗎?”佟若善以往老想著何時才能回府,但如今離別在即,她反倒有點舍不得。
人是有感情的,一個地方住久了,難免會有所眷戀,她還滿喜歡建康城的風氣,以古代來說還算自由,女子不但能外出,還能不戴帷帽在街上走動。
程楊氏眼泛淚光的拍拍她的小手。“祖母也想留你,但侯府才是你真正的家,就像你娘當年,祖母只想她嫁給城里富戶,她偏堅持非你爹不可。”
曾經也是才子佳人的一段美談,尚是世子的佟子非與友人到建康城游玩,他與到廟里上香的程素娘一見鐘情,兩人在佛祖面前私訂終身。
可是無論當初男人說了多少保證,那些好聽的話都只能聽聽,不能當真,不然受傷的會是自己。
入門后,程素娘才發現她有個強勢的婆婆,喜歡權力一把捉,把府里的大小事全捉在手中,媳婦形同擺設,不過是給她帶來孫子的外人,可有可無,不具意義。
一年后她有孕了,婆婆立即從身邊調了兩個面容姣好的丫鬟送到兒子房里,充當服侍的通房,她不愿意,可是婆婆根本不予理會,還強迫兒子要聽從。
這也就算了,通房通下人,是可以買賣,程素娘忍了,反正孩子一生下來,丈夫又會回到她屋里,她有他全心全意呵護的愛,兩人心意不變,再大的困境也能突破。
可是在生了長子兩、三年之后,她的肚皮再無動靜,想要兒孫繞膝的婆婆問也沒問一聲,直接從自個兒娘家接人來,說是要替媳婦分憂解勞,多了個妹妹好作伴。
于是乎,世子爺多了名貴妾,便是梅仙瑤,侯爺夫人梅氏的堂侄女,她堂哥的第三個庶女。
“小姐,時候不早了,老奴還趕著上路返程,你把東西收一收便能上車了!辟瓢恋内w嬤嬤鼻孔朝天,一副頤指氣使的樣子,毫無身為仆婦的卑微和恭敬。
“掌嘴!
佟若善一發話,身后的青蟬往前一站,左右開弓的賞趙嬤嬤兩巴掌,啪啪的拍肉聲十分響亮。
“你、你敢打我……我……”猛地挨打的趙嬤嬤一時間回不了神,話也說不全,只能怒極地伸出鳥爪似的指頭一比。
“我是誰?”佟若善的聲音不大,卻令人心口一懾。
“你……你是小姐。”趙嬤嬤面露忿色,咬著牙回道
“我不能打你嗎?”佟若善冷冷的睨著她。
“老奴犯了什么錯……”
她還沒說完,佟若善秀美的柳眉再次揚起!霸僬谱臁!
啪啪再兩聲,趙嬤嫂削薄的長臉被打腫了,宛如發了一夜的面團。
“就憑你敢命令我便是犯上,我是主,你是奴,主人沒開口,豈有你奴才說話的分,侯爺夫人只能教出你這樣的貨色嗎?我真是高看了她!毕肽媚笏惨从袥]有本事。
“你……”一看到青蟬又舉起手來,被打怕的趙嬤嬤身子一縮,一肚子想說的話又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