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清醒,前塵往事如潮水般,一波波襲來。
輕聲嘆息,她看不起自己,枉費是穿越人,枉費兩世心機,枉費聰明機靈、精明睿智……到頭來,非要經過一番經歷,方才恍然大悟,當愛情不在,所有的手段算計全是一場笑話。
那時芳齡三十一,廣告界強人穿越時空,來到這個時代,她愛上他、戀上他,威武將軍與京城才女,共譜一段絕世佳話。
皇上下旨賜婚,成親日,萬人空巷,她是所有女子心中羨慕的對象,是天生的勝利族。
那時,她真的以為自己可以的,可以一生一世一雙人,可以在這個陌生的時代找到依歸,沒想到……所有的“以為”,只是空言虛語。
他是將軍,自然要為國出征,他離京攻打蠻夷,結識了智勇雙全的蔣孟霜,戰時,她屢屢相助,共難同榮,她救他性命,最后他們深深愛上彼此。
凱旋返京日,他把蔣孟霜帶回尚書府,她見到那個比自己年輕、漂亮、聰明、溫柔的女子,那一刻無雙明白,自己輸了。
她以為可以用過去的情分留下他,但愛情很狹隘、嫉妒不時攪局,一次、兩次、三次……無數次的爭端后,她慢慢明白,兩人的感覺已經不在,他與她的愛情已經被責任取代。
他沒有放開她,只是大男人心態作祟,而非愛情不衰。
他上奏蔣孟霜的功勞,皇帝為他們作主,賜蔣孟霜為明月公主,以平妻身分嫁與威武將軍。
圣旨到,她一頭撞上梁柱、血濺當場。
然而,上一世的她沒死成,她用近十五年的力氣與蔣孟霜纏斗,直到死亡那刻來臨,她才曉得在不愛自己的男人身上蹉跎一輩子,是傻氣。
這一世重生,再度回到這個時間點,心酸依舊、疼痛依舊、愛他……依舊,可是她不愿意了,不愿意再花十五年時間,把自己變成面目可憎的妒婦,輕咬下唇,她可以的,可以慢慢把愛剔除。
“少奶奶醒了!”
丫頭語珊一聲呼叫,驚動了坐在花廳里的人,雜沓的腳步聲響起,不久,床邊聚集一群人。
蔣孟霜是第一個到的,她沖到床邊,雙膝跪地,拉起無雙的手,哭道:“我不嫁了,姊姊,我不嫁了,我愿意當丫頭,不要身分、不要地位,只求姊姊給我一個機會在爺身邊伺候,可不可以?”
讓皇帝親口封的明月公主到尚書府當丫頭?這是要把尚書府放在火上烤嗎?無雙失笑,這叫以退為進,是蔣孟霜慣用的手法。
無雙望住那張精致美艷的臉龐,說她聰明,她是真聰明,從來都知道怎么說話會讓自己得到夫婿和公婆的歡心。
世人皆同情小白花,于是驕傲而強悍的自己,眼睜睜看著蔣孟霜一天天站穩腳步、取代自己,成為尚書府真正的女主人。
這無往不利的手段,助蔣孟霜得以在尚書府順利生存,可惜自己那時太恨太怨,只急著發泄怨恨,卻沒看清楚她捍衛生存權的堅持與努力,于是自己失敗得徹底,于是在咽下最后一口氣同時,她看見了岳帆臉上的輕松……
側過臉,接觸到語珊、語珍、語瑄焦慮的目光,無雙微哂,她何其幸運,有這樣忠心的丫頭們,自始至終守護著自己。
“語珊,扶我坐起來。”強忍著額頭上的陣陣疼痛,她皺起雙眉。
語珊靠近無雙,將小姐輕輕扶起,趁機刨蔣孟霜一眼。
她心疼小姐吶,她清楚小姐受了多少委屈,可……能怎么辦呢,再委屈還是得吞下,誰讓這是皇帝賜婚?
無雙坐起身,視線轉到丈夫身上,目光膠著間,一聲輕喟聲起。
怎么辦才好,即使委屈了一輩子、怨恨了一輩子,即使明白,他的心早就給了別人,她……依然愛他如昔。
鐘岳帆是個智勇雙全的好男人,他卓爾不群、英姿煥發,他是天下女子都想要的對象,是不是她過度奢望?
奢望這樣的男子為她專情?
“岳帆!彼焓郑恍,只是笑容里多少的無奈,藏不住、隱不了。
見她不再激動,鐘家上下都松口氣,這件事……能圓滿落幕了吧?
鐘岳帆快步走近、握住她的手,無雙也朝蔣孟霜伸手,她將兩只手交疊在一起,抽回自己的手,強忍心痛,柔聲道:“你們成親吧!”
意外的答案,讓蔣孟霜松口氣,也讓鐘岳帆笑容飛揚。
望著他快樂的笑臉,無雙輕勾嘴角,他的笑容還是一樣燦爛、勾人,她就是因為這樣的笑容,才深深地愛上他的吧?
無雙自問:怎么辦,得花多久時間,才能遺忘這個男人?
真是無奈,無奈他不是她的Right man。
松開蔣孟霜的手,鐘岳帆激動地抱住無雙,對她說:“謝謝你無雙,謝謝你!”
他的感激貨真價實,就這么快樂嗎?是啊,有幸娶得心心相映的女子,怎能不激動、不歡悅。
心、酸澀,無雙推開他,與他眼對眼、面對面,低聲道:“岳帆,我成全你們,你可不可以也成全我?”
“好,你要什么,我都給!
回答得這樣爽快?即使要他的命,也給嗎?無雙苦笑,她又鉆牛角尖了。
“請給我一紙和離書,好嗎?”
語出,只見岳帆、蔣孟霜、公公、婆婆、爹娘、小姑、蔣孟晟、蔣孟瑀……在場的每個人全倒抽一口氣。
個頭小小的蔣孟瑀忍不住沖到她面前,指著她的鼻子怒道:“你這是以退為進?你壓根不想讓我姊姊進門!
她望著天真爛漫的小丫頭,笑了。
前輩子的自己和她置過多少氣?但她也不過是心疼姊姊,各人自有立場,她不維護親人,難道要維護外人?
“不對,我只想退、不想進,我祝福你的姊夫和姊姊!
前世,自己這塊“絆腳石”,讓蔣孟霜和岳帆的愛情備感艱辛。是風雨生信心?還是同仇敵愾?她不確定,確定的是——因為自己,他們更緊密地串在一起,而這輩子的燕無雙再不做這等蠢事。
婆婆上前,安撫道:“你這是何苦?皇帝下旨賜婚,誰都不能抗旨!
小姑也坐在床邊,抱住她,“嫂子,我明白你心里苦,可咱們女人誰能不面對這種事?”
無雙明白的,盡管嘴上說著勸解的話,他們的心底還是埋怨的吧,埋怨她心胸狹隘、見識不廣,但無所謂了,不管他們怎么想,都影響不了她的決心。
“娘、小姑,你們放心,我不會為難鐘家,我會默默離開!
“你走了,圜兒怎么辦?他才五歲,你忍心讓他沒有娘?”
“若爹娘允許,請讓圜兒跟著我走,日后岳帆還會有兒子。”
前世的她,日夜在嫉妒仇恨中輾轉,卻忽略兒子的感受,圜兒隨著她恨上自己的爹爹,報復似地,刻意放蕩不羈、刻意糟蹋家風,以至于父子漸行漸遠。
在她病得起不了床時,蔣孟霜在她的耳邊說道:“鐘宇圜輕薄御史家的姑娘,害得老爺被告到皇帝跟前,老爺一怒之下打斷他兩條腿,往后……應該是無法為禍家門了!
一口血激噴而出,那一刻她深深后悔。
最終蔣孟霜的兒子脫穎而出,成為尚書府的梁柱,圜兒卻是終生碌碌、一事無成。這是她的錯,重來一次,她會盡力避免。
“圜兒是鐘家的骨血,誰也不許帶走!”嚴厲的公公跳出來說話。
果然不行……無雙沉下眉心,道:“那么,請爹娘和岳帆善待他,圜兒是個好孩子!
無雙的親娘再也聽不下去,她推開眾人,握住女兒的肩膀用力搖晃,她淚流滿面,恨不得能夠搖醒女兒。
不舍得啊,無雙是她疼愛的女兒,她心知肚明,女兒正在強忍多么劇烈的痛苦。當初有多愛,現在就有多恨,若不是恨得太過,怎么忍心連爹娘、兒子都不要,撒手離去?可事已至此,誰能改變?
硬下心腸、揚手,燕夫人一下下捶打著女兒,心卻是比誰都痛。
“你這個狠心的,有這樣當娘的嗎?跟你講過多少次,要認命,德容言功都是假的,身為女子首重認命,能睜一眼、閉一眼蒙混過去,就別較真!你現在……”
望著娘的哀慟,無雙淚流成河,她握住娘癱軟的手貼在自己頰邊,轉眼,母親的掌心掬滿濕淚。
“娘,對不住,我知道您難受,但如果我繼續留在尚書府,只會成天怨恨,為著蕩然無存的愛情,把自己折騰成惡毒猙獰的女子,我不愿意!”
試過的,不是武斷偏執,她是真的成為連自己都痛恨的不堪女子,重新來過,她不要走相同的路,她但愿活到五、六十歲,依然保有自己的良善純真。
望著女兒,當娘的心如刀割,她都懂,可這世道寧愿女子面目猙獰,也不允許女人不顧大局。
爹恨鐵不成鋼地指著母親,怒道:“都是你給慣壞的。”
娘哭得更兇了,無雙無言地望向爹爹,她很清楚,爹有多疼愛自己,說這樣的話,心……很痛吧?因為真正慣壞她的,不是娘、而是爹。
輕咬唇,抿去嘴角的酸澀苦咸。無雙道:“爹,是您說的呀,我要當天下無雙,我的人生只要燦爛輝煌,我只能是丈夫的首要,但眼下……我怎么能允許自己成為別人的將就?爹,請您相信,離開尚書府,我可以過得很好。”
虧她讀那么多書,虧她聰明伶俐、無人能及,怎會說出這種傻話?一個被休棄的女人,等于被判死刑!
他搖頭,破釜沉舟的威脅起女兒。“別跟我說那些無用的,你敢和離,不只圜兒,你連半點嫁妝都不能帶走!
無雙苦笑,同樣的話……前世的自己,便是因為這些話而留下。
她清楚這個時代對女人有多么不公平,清楚身無分文的自己,無法在這里存活下去,所以她選擇留下,于是她活著,心靈卻日漸腐朽。
緩緩吐氣,再正眼對上父親時,她平靜回答,“無雙明白了,我不會帶走任何嫁妝!
都這樣說了,她還堅持?燕侍郎沒想到女兒竟固執至此,氣得沖上前,一巴掌甩在她的臉上。
命運,從這里開始改變。
前世,她在那些話中妥協,此生,路從此處分歧,她不確定命運會丟出什么新招讓她接,但她再也不要“一樣”。
熱辣辣地、臉腫了,蒼白的左臉印著鮮紅指印,淚水淌下,串著一根根指印,串起濃濃的哀愁。
她試著微笑,兩道柳眉卻緊鎖,眼底只寫著不容置疑的堅持。
這瞬間,鐘岳帆彷佛看見當年那個倔強的少女,指著他說:“如果你的心太大,除了我還想裝下其他,就別來招惹我!”
那年,她的臉龐紅潤,她的笑容明媚,從小被捧在手掌心的燕無雙,從未嚐過淚水的滋味,而今……是他的錯……
罪惡感揚升,他有著深深的歉意,不該的,不應該對孟霜動情,不該辜負無雙的心,可事已至此,他無法扭轉局面,只能順時順勢往下走。
“把話給我吞回去。”燕侍郎既痛心又生氣,怒視著無雙,他絕不允許女兒自毀前途。
無雙搖頭說:“爹,是女兒不孝!
這是堅持到底的意思嗎?她就不能妥協一點、退讓兩分?揚手,又是一巴掌,這一掌打偏她的臉,她咬破了嘴唇。
無雙把臉轉正,注視著父親,再說一次,“爹,對不住!
氣!哪來的倔強,她到底曉不曉得成為下堂妻,晚景會有多凄涼?她知不知道身為女人只能依恃男人?
是,岳帆辜負她,可人生除了情愛外,還有太多值得爭取的東西,冰雪聰明如她,怎會在這種時候犯渾?
恨意張揚,他忍不住揚手,想再度把女兒打醒。
但蔣孟晟抓住他的手,燕侍郎冷哼一聲,這是貓哭耗子?若非他不知羞恥的親妹妹,無雙需要承受這種巨大痛苦?
抽回手,巴掌又要落下,卻見無雙仰起臉,無懼迎上。她這樣,當爹的……心在淌血……
鐘尚書眼見狀況不對,急忙勸說,“別這樣,無雙是個好孩子,她溫良賢德、持家有方,只是一時犯擰,腦子轉不過來,讓岳帆好好勸她,會想通的!
可不是嗎?夫妻間的事只能留給他們小夫妻去解決,旁邊的人說什么都是多余。鐘夫人回神,把兒子推到媳婦跟前。
見鐘尚書拉著燕侍郎急急離開,鐘夫人拍拍無雙的肩,低聲道:“好孩子,是岳帆對不住你,我發誓,鐘家和岳帆會善待你一世!
無雙滿眼苦澀,之于婚姻,她要的豈止是善待。
“無雙不孝,惹娘生氣了。”
“好孩子,娘沒生氣,只是心疼,你要記住,你不是我的媳婦,是我的親閨女啊!
望著慈愛的婆婆,深嘆……那一世,是自己的惡形惡狀、手段心機,把婆婆的慈愛給抹滅的吧?
“多謝娘,還望娘好好教養圜兒!
“怎么還說這個,不許走,你這輩子只能當我鐘家的媳婦!”
鐘夫人對燕夫人一點頭,也拉起親家夫人的手往外走,一路走一路低聲勸慰!胺判,哪家的夫妻不吵架?
還不是床頭吵床尾合,沒事兒,岳帆會說動無雙的。”
無雙聽見了,但心已定、意已決,任誰也別想說動。
前世過得太辛苦,她不愿重蹈覆轍,即使愛未滅、情未斷,她都……
看一眼岳帆,眼底盛滿落寞,終究是無緣人,她必須割舍。
“你到底想要什么?”
一個醇厚的聲音傳來,無雙微怔、抬頭。
她的憔悴撞進蔣孟晟眼底。
他是蔣孟晟,蔣孟霜的大哥,岳帆在邊關最好的兄弟朋友,在家書里,岳帆提過他千百次,她熟悉得……也將他當成兄弟。
他是個好看的男人,粗眉、深眸,五官像雕刀刻過似地,有點像混血男模,蔣家兄妹都長得很好,尤其是擄獲岳帆的蔣孟霜。
此次戰事,蔣孟晟頗有建樹,皇上封他為三品平陽將軍,之后他留任兵部,幾度獻策、出征,漸漸獲得皇帝看重。
無雙死的那年,他已受封平陽侯,他是個有能耐的男子,有這樣的哥哥,是蔣孟霜最大的依恃。
他問她,到底想要什么?
無雙揚起臉,淡淡一笑,她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有多苦澀,不知道紅腫的臉頰和指印,讓她看起來多狼狽凄涼。
深吸氣,清澈的目光望向他,她一個字、一個字,緩慢回答!拔蚁胍艘徊、海闊天空!
視線相交,蔣孟晟在她干凈透亮的眼眸中讀到,燕無雙不是矯情,而是驕傲,是勇于對自己狠心,她只要最好,不將就次要,即便痛徹心扉、也要舍棄。
該說她天真嗎?這世代對女人并不寬容,何況是被休棄的婦人。
蔣孟晟語重心長道:“固執只會讓你前途堪慮。”
她很清楚舍棄固執后的自己,變成什么模樣,與其如此,她寧愿堪慮。
見她不動如山,蔣孟晟嘆息,把妹妹們帶出去,留下她和鐘岳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