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頭一沾地,無雙就進入熟睡狀態。
花毯再柔軟還是會磕著,養尊處優的女人,不會睡得這么熟,若不是倦極累極的話。
望著她的睡顏,孟晟厘不清自己心底的感受。
他說謊了,其實他想背叛、想泄漏她的行蹤,之所以不強迫、不立刻做,求的是個穩妥。
燕無雙口口聲聲說岳帆不愛她了,其實不然,身為男人,他比她更懂男人,或許岳帆分心了,或許他不像過去那樣專情,但他不會不愛她,不會不愛一個如此堅毅聰慧的女子。
當然,他有私心,六年的好友,幾度一起出生入死,他比誰都了解岳帆。
不管三人怎樣相處,唯有燕無雙在,岳帆才能真正對孟霜上心,若她死去或遠離,正直良善而厚道的岳帆,心中的罪惡感會筑出一道高墻,橫在他與孟霜中間。
因此身為哥哥,他必須帶燕無雙回去;身為岳帆摯友,他必須帶她回去;身為世俗男人、想法傳統的他,必須帶她回去……不管從哪個角度想,他都必須說服她放下心結,不要過度堅持男女情事,然后帶她回去。
他了解急事緩辦的道理,他明白實而虛之、虛而實之,所以他不會粗暴地將她點穴、扛回尚書府。
只是……她說了,她說:“我不愿意當別人的將就,更不愿意讓我的愛情、婚姻成為將就。”
倘若將就會帶給她莫大痛苦,他該為了妹妹、岳帆,自私地強迫她的心志嗎?
想起那個傷心欲絕、暮氣沉沉的燕無雙,想起了無生氣、連笑都喬裝得很勉強的燕無雙,再看看這個被湖水滌去一身疲憊,整個人鮮活過來的燕無雙,他竟然……竟然希望她能找到夢想中的雪人。
心中矛盾沖擊,擅于作決斷的他,第一次如此優柔寡斷。
他起身,拔取更多柔軟的草花,在火堆的另一邊鋪成厚厚的墊子,再輕手輕腳地將她抱起,放在“厚墊”上。
“睡吧,把心放下,安安穩穩睡上一晚,過幾天……過幾天就回家吧,圜兒需要你,岳帆需要你,孟霜……”也需要……
躺到火堆另一邊,孟晟側著身子,用手肘撐起頭顱,透過火光看著無雙。
她的眉毛不濃,眼睛不大,卻閃著睿智光華,她舉手投足間,有著讓人無法忽視的自信高雅,她的容貌充其量只是秀雅,但不管走到哪里,都能深深吸引男人的目光。
他聽過許多關于燕無雙的傳說。
傳說燕無雙早慧,七歲便能作詩寫文,傳說她在書冊外頭貼上小紙頭,做出編號和錄本,讓家中幾千冊藏書,轉眼就能找到,她的爹把這套方法用在吏部,立下功勞,從此每個官員的背景資料、為官歷程,一目了然。
傳說燕無雙幾句話,幫著皇上想到妥善辦法,管理京城中時常鬧事的賭坊和青樓,整頓了京城秩序。
傳說燕無雙提議,若有了公共馬車,京城里的窮人也能享受便捷的交通,提高生產力。傳說……
燕無雙的傳說很多,都是從岳帆嘴里傳出來的,多數人認為是岳帆過度寵溺妻子,才會把岳父、皇上甚至是自己的功勞,推到妻子身上。
不認識燕無雙之前,他也是這么想的,但認識她、偷窺她、竊聽過她之后,他相信了,相信她是個多么奇特的女子。
只是再奇特,她也逃不過女人的宿命,若她是男子就好了。
仰頭躺下,兩手枕在后腦,孟晟閉上眼睛,心中的矛盾不曾或減。
細碎腳步聲隱隱傳來,孟晟像只敏捷的豹子,瞬間豎起耳朵。
他不動聲色閉著眼睛細聽,前后左右共有十二人,他們正在慢慢縮小范圍,企圖將兩人圈在中間。
孟晟躍到火堆另一邊,一面用腳將火堆熄滅,一面將無雙拉起,頓時,草原一片黑暗。
無雙被吵醒,直覺想放聲尖叫,卻被大掌心摀住嘴巴,孟晟在她耳畔低聲道——
“有人偷襲。”
誰會偷襲她?她沒那么大的面子,除非是……戰場舊敵,蔣孟晟是主要對象,而她運氣不好、遭受池魚之殃?
無雙無法提問,因為下一刻,刷地,某種金屬兵器從她頰邊刷過,帶起一陣寒意,嚇得她汗毛直豎。
她被蔣孟晟攬進懷里,他一手護著她,另一手和對方互攻。
周遭一片黑暗,她看不見任何東西,只覺得掌聲、拳頭聲在耳畔呼呼作響,而蔣孟晟從一開始的游刃有余,到后來越來越多人加入,她聽見他身上挨了幾個悶拳。
突地,掌風在耳畔響起,蔣孟晟松手,在下一個旋轉同時,她被甩出他胸口,沒來得及呼救,她被另一個男人給拉進懷里。
她看不見對方,是憑著氣味分辨出他不是蔣孟晟。
才剛被扯過去,立刻有重拳落到男人臉上,砰地一聲,實打實的拳頭,讓男人往后仰倒,無雙被松開了,就在蔣孟晟拉到她右手同時,左右兩邊夾擊,他不得不后退兩步,于是……她又被人給搶走。
無雙敢確定了,對方絕對不是戰場舊敵,自己才是那個主要目標,而蔣孟晟瞬間改名,叫做“池魚”。
這次,敵人不再斯文有禮,一把將她抱起,把她像包包似地掛在肩膀上,頭腳在下,胃抵著他的肩,他快速奔跑,震得她胃袋里的魚肉幾乎要跳出來。
她拚命掙扎,拳打腳踢,敵人沒有制止她的粗暴,只是一股腦兒地往前跑,眼見打斗聲越來越遠,她心知肚明,天這么黑、路這么暗,再過不了多久,蔣孟晟就會徹底失去她的蹤影。
于是她決定當潑婦,她放聲尖叫,震得敵人耳膜疼痛,她抓住男人的辮子往后扯,男人再也吃痛不住,將她摔下地。
在黑暗中適應得久了,雖看不見對方五官,無雙也能模模糊糊的分辨對方身影動作,眼見他靠自己越來越近,她揚聲問:“你們到底是誰,有沒有抓錯人?我不是名門千金,不是豪門貴婦,你們抓我,要不到贖金……”
那人沒回應,只是一步步走近,只見他又要把她扛起來,無雙揚手,把抓滿掌心的沙子往他眼睛撒去。
中了!可惜……只中一只眼。
聊勝于無,她趁對方揉眼睛時,站起來轉身落跑,明知道跑不過人家,可還是得跑,又沒人跳出來說:自首高貴、坦白無罪。乖乖束手就擒?嘿嘿,她不是傻鱉。
她是游泳校隊、是水中蛟龍,在陸地上表現差一點,但不至于爛得太過。
只是腳上的繡花鞋在昨夜加上今日的折騰之后,已經有些搖搖欲墜,再這么一跑,很快成了開口笑。
顧管不得,她踢掉礙事的鞋子,朝打斗聲中跑去。
還沒跑多久,迎面一個男人向她奔來,在驚呼之前,又被人像貨物似地扛了起來,只不過這回溫柔多了,是打橫抱起,不是扛沙包。
無雙閉上嘴,任由對方抱著自己施展輕功飛跳,因為,這是她熟悉的味道,來自一個叫做蔣孟晟的男人。
是他……無雙松口氣,緊緊圈住他的脖子,縮進他懷里,他躥上跳下,左掠右躍,追擊他們的聲音越來越遠,沒有說明,她已然明白,脫離險境了。
他“飛”的速度很快,卻很平穩,像打造完美的單人小飛機。
剛開始她還會擔心自己被摔下去,漸漸地、心安了,圈住他脖子的手臂松開,改抱住他的腰際。他飛很久,她的頭埋在他懷里,貼著、靠著,聽著篤篤篤穩定的心跳聲,慢慢地入睡。
他感受得到,懷里的女人從緊繃到放松,沒有花太久時間,是因為知道自己是誰?因為心安?
不愛笑的孟晟在夜色中揚起笑。
是朋友了嗎?她信任他?他于她而言,不再只是情敵的兄長?他笑,他為這個認知而快樂。
抱著無雙,持續往北方飛奔,他鉆進林子里,縱身掠上樹梢,靜待……
不多久,一行二十人跟著飛身入林,他們的行動很有組織性,絕不是一般的殺手。
進入林子后,他們分散形成V字型,逐步搜尋,動作迅速敏捷,確定孟晟和無雙沒在林中停留后,一行人奔出森林,繼續往北方追擊。
孟晟在心中默數,一刻鐘后,方抱起無雙返回原路,重新折回花毯草原,再從京城北方繞到京城南邊,兩個點離京城一樣近,但一路奔波,天已破曉。
低下頭,他發現無雙兩眼緊閉,是受傷了?心驚,他急忙在道旁蹲下,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拿起她的手細細號脈。
片刻后松口氣,重新把她抱進懷里。
這女人心真寬,在這種危急情況下還能沉睡?微微一哂,這算好事嗎?算吧,自從他跟妹妹們住進尚書府,她大概沒有好眠過。
孟晟順著森林小徑進入錦繡村,這里是他小時候的故鄉。
七歲之前,他和爹娘住在這里,后來爹爹認識一位胡商,舉家遷往邊關,兩個妹妹都是在那里出生的。
進村時,已經有幾戶人家升起裊裊炊煙,早起的婦人開始為一家子的溫飽操持,他憑著舊時記憶,尋找童年的屋子。
在錦繡村,家家戶戶屋前屋外都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花圃,每年從初春到盛夏再到秋濃、寒冬,時時都有繁花盛開,小時候看慣了,覺得理所當然,長大之后離鄉闖蕩,看多聽多、閱歷豐富了,才曉得這么美麗的村子多么難得。
娘生病的那年,他經常坐在娘床邊,聽娘叨叨絮絮地談著錦繡村。
錦繡村只有百來戶人家,卻美得不像人間凡塵,錦繡村有小山、有湖水、有瀑布,有一間不大卻雕刻精美的送子觀音廟,有手藝精湛的賀叔叔,一雙巧手能在木頭上刻劃出山川美景。
這樣的地方才叫做仙境,“秘密花園”拿什么和它比?
他的家在村子中間,對面是村人開會用的大廳堂,走進村口約一刻鐘就到了。
兩扇門掩上,鎖頭早已經繡得厲害,輕輕一捏就斷成兩截。
孟晟跨進老家,小時候不覺得房子小,經常和玩伴在屋里屋外到處闖,現在覺得小了,只有三間屋加上一廳一灶房,灶房旁邊搭了間茅草屋,用來堆柴火用的,現在看起來……好小。
不過前后院子很大,大樹參天,綠蔭繁茂。
他在每間屋子繞一圈,里頭灰塵密布,根本住不得人,他找不到地方把無雙放下來。
再覷一眼,懷里的女人睡得無比香甜,他不忍心把她吵醒,所以……扯唇淺笑,再睡一會兒吧。
孟晟抱她坐在樹下,她靠著他、他靠著樹干,一夜奔波,都累了。
兩人進入夢鄉,夢里,他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而她夢見自己靠在一堵安安穩穩的厚墻上,高墻阻隔了風雨、擋去危機,懸蕩的心得到片刻安寧。
這一覺,他們睡到近午。
眼睛張開,無雙的視線對上孟晟的目光,他們居然……靠得這么近?在古代,這是要被浸豬籠的罪行了。
赧然,無雙急著從他身上退開,但半邊身子麻得厲害,還沒站直又摔回他懷里。
孟晟抿唇掩飾笑意,若他真的是色胚子,早就吞了她,還會等到現在?
低下頭故作不在意,他抓起她的手,在掌心揉揉捏捏,替她活絡氣血。
片刻,無雙覺得麻癢的感覺消失,通體舒暢。
“你坐一會兒,我去找雙鞋子給你!彼阉卜旁跇湎。
無雙這才想起那雙被自己舍棄的“開口笑”。
望著他的背影,找鞋子?這里是……無雙猜想不出。
不多久,他還真的找到一雙鞋子,不是繡花鞋,而是鄉下人穿慣的粗布鞋,這種鞋好啊,很適合她現在的處境,至少被壞人追的時候,不怕它臨陣脫逃。
見他為她穿上鞋,為了避著尷尬,她問:“我睡很久了?”
“對!
從他們被黑衣人追擊不久,她就睡著了,在那樣的情況下能入睡,他沒有取笑的欲望,只有心疼。
“我……不是因為太累,是驚嚇過度!彼囍忉,怎么想,在那種清況下,嚇昏比睡死更合理。
他沒追究她的解釋,只針對事情問:“你與誰結過仇嗎?”
“沒有,我向來與人為善!
“認真想想,有沒有得罪過誰?”
她笑開,又邪惡了,挑起右眉,嘴角微彎,整個表情再度鮮活起來,她點點頭,口氣輕揚,回答,“有!
“誰?”他慎重問。
她調皮回答,“蔣孟霜!
但他認真了,臉色一凝,片刻后緩慢的說:“絕對不是孟霜,第一,她不認識那種等級的刺客。第二,她沒錢買人!
她當然知道不是,和蔣孟霜斗了一輩子,她很清楚蔣孟霜擅長攏絡人心、提升自己打壓敵手,她擅長挑撥,創造對自己有利的環境,讓所有人都認為她可憐、值得同情。相形之下,她成了惡毒刻薄的嫡妻。
至于這種收買人命的事,蔣孟霜做不出來,否則她怎能放心將圜兒留在尚書府。
不過……她就是故意,故意欺負看起來實誠的男人!皩④娫谡f笑嗎?婆婆不喜歡管事,我退出嫡妻位置后,成為鐘夫人的蔣姑娘理所當然要接掌中饋,怎會沒有錢?”
他紅著臉,一時找不出話來反駁,只能吶吶回答,“我保證,絕對不是孟霜!
“不知道在衙門里,兄長的保證能不能做呈堂證供?”她使壞使上癮了,欺負蔣孟晟竟然不無聊,并且讓人有一而再、再而三的欲望。
“我會找到證據的!
見他認真,無雙一笑,欺負成這樣夠了,她搖搖頭,說道:“我知道不是蔣孟霜,你不用急著找證據!
“你知道?”
“對,最了解你的,通常不是朋友而是敵人!倍褪Y孟霜當了一輩子的敵人!八恼惺绞钱斝“谆,武器是旁人的同情!
“小白花?”
“裝弱、扮可憐,加上令人心動的美艷,她始終立于不敗之地!
可她退出了,蔣孟霜沒有機會發動攻勢,此時如何坐穩鐘夫人位置,就得憑真功夫、靠真本事。
小白花?孟晟苦笑,她果然了解孟霜,可不是嗎?是孟霜的淚水軟化岳帆的堅持……看著無雙,他更感到抱歉。
無雙換個話題,“這是哪里?”
“錦繡村,我小時候住的地方。”
他住的地方,那……“蔣孟霜?”
“她不知道,在她出生之前,爹娘就帶我離開了,之后我們在邊關落腳,最近才返京!
換言之,這里是他一個人的故鄉?無雙又問:“為什么帶我來這里?”
“我不確定昨晚那些人的目的,不確定他們會不會一路追擊,為確保安全,這里是最好的選擇!
“為什么?”
“再過不久,我就要到京畿營任職,此地離京城約半個時辰,離京畿營更近,約莫兩刻鐘,若你有需要,我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出現!
意思是就近照看?可是離京城這么近……不是她心目中的理想落腳處,能夠的話,她希望走得更遠。
他理解她的猶豫,說:“這里有我的舊友,他們可以掩護你,我保證,岳帆不會找到這里!
設想這么周到?好吧,在不確定自己得罪哪方勢力之前,躲起來比跑給他們追來得安全,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見她沉默,孟晟道:“趁現在天色尚早,我快馬回京一趟,買些日常用物回來,這屋子木料不差,我前后巡視過,再撐個幾年不成問題,稍作打理,晚上就可以住人!
他要返京?無雙凝眼望他。
她是相信他的,相信自己不會被出賣,即使并不確定為什么會對他產生信任感,但她還是要再確定!霸倩卮鹞乙淮,我可以相信你嗎?”
他凝聲回道:“你必須相信我,你別無選擇!
很殘忍的回答,卻也現實得緊,低頭、她沉默。
“如果沉默代表正在考慮要不要逃走,那么,你配不上多年盛傳的才名!
“才名?假的,人總是相信不實謠傳。”
沉默不是正在考慮什么,而是不想服輸,然而昨夜那場經歷告訴她,他是對的,她必須相信他。
“我聽見的不是謠傳,而是丈夫對妻子的評價。”岳帆堅持她是聰慧女子。
是嗎,岳帆這樣形容自己?既然她這么好,為什么他無法心如盤石、堅定不移?
搖頭,她不愿意想,幽默道:“你去吧,我會打理好的,比起虎穴,狼窩相對安全!
和狼還可以斗斗智、賺取勝利空間,若遇上以蠻力取勝的老虎,全身上下沒有四兩肉的她,只有當排骨酥的下場。
見她還能苦中作樂,孟晟放心不少!昂笤旱膹N房里有木盆抹布和掃帚,我不確定還能不能用,如果不能……”
他指指她身上的棉布衣,那是語珍的衣服,而棉布確實很適合當抹布。
這是蔣氏幽默?無雙揚眉,不好笑,這種事岳帆比他在行,岳帆總是能逗得她不顧形象哈哈大笑,所以語瑄老說:姑爺在家最好了。
該死,又想起岳帆,得戒掉這個壞習慣,他不該在她的思念中繼續存在。
“如果蔣大將軍愿意把身上衣物貢獻出來,小婦人不勝感激!彼斪。
咧唇一笑,他喜歡她頂嘴,喜歡她使壞時的邪惡嘴臉,這讓她整個人變得輕快鮮明,看著自在快意的無雙,不樂意亂笑的他,心情愉悅、一笑再笑。
“后院有口井,我把水缸打滿水再走。”話才剛講完,他一溜煙鉆進后院。
凝睇他的背影,無雙微微笑開。
雖然立場尷尬,但她依然感激這種時候他在,雖然她口口聲聲要獨立堅強,但無助的時候,有個人可以信賴依靠,感覺很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