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躬身行禮,準備退下,這時站在門外的黎育鳳人未到聲先至,她滿面笑靨說:“鏞哥哥同八妹妹交代什么,要不要鳳兒幫著記?”
黎育鳳己經十四歲,明年就要行及笄禮,比起兩年前,她更加艷光四射。
瓜子臉、柳葉眉,容顏絕俗,芙蓉般的清姿雅質,肌膚嫩玉生香,烏溜溜的發鬢上斜插著一支云紋白玉簪,額間一點媽紅的蓮瓣花鈿,與她鼻下丹唇相映生輝,更添艷麗。
為見齊鏞,黎育鳳刻意打扮許久,她穿一件月湖色衣衫,纖腰上系著八幅湖水綠湘裙,嫵媚有致。
這樣的女子,任何男人見著都要春心萌動,但很可惜,齊鏞并非好色之人。
拉起虛假笑意,齊鏞迎向黎育鳳,被他這樣一笑,黎育鳳頓時神魂顛倒,激動到不能自己。
黎育清瞄一眼齊鏞,果真是人間妖孽呵,長得這樣一副傾國傾城貌,身分又高高在上,哪個女子能夠不傾心?
黎育清向前,擋在兩人中間,對黎育鳳屈膝為禮,說道:“皇上賜婚,鏞哥哥馬上要成親了,屆時妹妹要進京同賀,哥哥這是在交代我嫂子喜歡什么東西,讓妹妹事先備下,給嫂嫂做見面禮。”
她這是在點醒黎育鳳,別再癡心妄想,齊鏞不是她可以高攀的男子。
“成親?!”黎育清的話像晴天霹靂,一口氣劈上黎育鳳腦袋,她大為震驚,不敢置信!扮O哥哥,你……”
“覺得奇怪嗎?本皇子己經十八歲了,在民間,許多男子都當爹啦!
他在黎育清面前自稱哥哥,卻在黎育鳳跟前自稱本皇子,其中差別多大,明眼人自當清楚,只可惜黎育風滿眼震驚,根本聽不出他話中隱含的意思。
黎育清扯了扯唇,他的眼睛有病,黎育風的表情不叫做奇怪,而是驚嚇,留著未嫁身便是想嫁與夢中人,哪知道一記當頭棒喝,教小女子失心失意,失卻愛情夢。
這一刻,黎育清有點同情她了,即使她和她的娘一樣可恨又可惡。
黎育鳳努力吸口氣,想端起最后一分自尊似的問:“不知嫂嫂是哪家千金?”
“是鎮國公的嫡女!
他強調了“鎮國公”和“嫡女”,想她一個小小主薄的庶女,憑什么同人家爭?
黎育清首度在黎育鳳臉上看見了自卑。壞心狐貍!黎育清在心底偷罵他一聲。
眼看著黎育鳳泫然欲泣,黎育清有幾分不忍,她不想攪和其中,福身道:“如果鏞哥哥和五姊姊沒有其它吩咐,清兒先下去了。”
齊鏞覷一眼黎育清急欲逃離的賊老鼠樣兒,覺得好笑,他沒阻撓她,只是心想這丫頭對他還真是沒有半分非分的想法。不過她那小模樣,恰恰又證明了齊靳的話。
看來,果真如此。
黎育清順利地逃出墨堂,臨行前回首看一眼里頭的人。
她不知道該欽佩黎育鳳的勇氣,還是該看輕她的不矜持?
算了,人各有造化,何必替別人煩惱這樣多。
鋪好白玉紙,一錠徽墨握在掌心,一磨再磨,磨出滿硯墨水,每轉一圈、墨色漸濃,就像她的心情,一圏一圏沉重。安慰人的話該怎么說?她沒有經驗。說重了,交情太淺,說淺了,無關緊要,似乎怎么做都不對。
吐口長氣,她放下墨條,拿起毛筆沾飽墨汁,然后又順著硯臺邊緣,將墨水一點一點順回墨池里,幾經思量,她方落筆。
世子爺:
昨兒個一陣大雨,把滿園的花全打落了,清兒看著心疼,拿起帕子將花瓣——收禮,春未盡、花己殘,徒留一身遺憾,是花的遺憾、也是清兒的遣憾。
小時候,聽鄰居大嬸說,有一地方的吃食,是連同蛋殼將未孵成的小鴨一起烹煮,吃時用湯匙將蛋殼敲開一個洞,先吸掉湯汁、吃掉卵黃,再啃食未成形的小鴨。
聽見這段話,心沉了數日,那是一條未成形的生命呵,怎就這樣沒了?它連日出的美、日落的盤都未收入眼底,怎能就此離去?
我不知道,只曉得隔壁爺爺去世,一動不動地躺在木板上,大叔、大嬸把嗓子給哭唯了,也無法將人喚回來。
娘說:“人死后,會化成星子、化成云霓,看顧著這世間心疼他、愛他、念他的人,小鴨子雖死,但它會在高高的天上,庇佑生它愛它的鴨爹鴨娘。
“哪一天,娘死去,也會在天上看顧著清兒和哥哥。因為只有你們好了,娘在天上才會過得好,你們開心、你們有了成就、你們平安幸福,娘才能夠在天上對你們發出真心微笑!
這些年,我經常仰頭望著天上的星云,對娘說:“娘,我和哥哥過得很好!
娘的笑容是天底下最美麗的溫柔,但凡有一點點可能,能夠把娘給換回來,我愿意傾盡一切去換,即使是我的性命。
但,沒有人可以為我做這個交換,我再傷、再悲,除了讓哥哥為我心疼之外,沒有任何幫助,于是我只能鼓劻自己好好活著、平安幸福著,讓在天上看顧我的娘親得以安心。
奶奶見我捧著滿帕子落花,知我心疼,揉揉我的頭說道:“落花本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我嘴上沒反駁,心底卻是不同意的。
落花非無情,它在技頭張揚,為的是引來蜂蝶,為楂物結出新果、延續生命,它一心一意愛著養它、護它的楂株,即使死去,也要化作春泥,為它的心愛盡最后一分力量。
世子爺,人的生命有定數,沒有人知道自己可以活多久,但不曾聽聞有誰為著猜度自己的性命長短而惶惶不安,那是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有人在乎疼愛,而自己也有在乎疼愛之人。有這些愛、這份牽系,人們便會心安度過每個日起曰落。
小時候,有位游方術士幫我相命,他說我只有十八年的壽命。
娘看著我,眼睛紅紅的,卻還要哄著我說:“不會的,我家的清丫頭會長命百歲,會嫁給一個疼惜她的好丈夫,會子孫綿延,是個全福之人!
我明白,娘嚇著了。
我也害怕,那個術士的話,總會在不經意間跳出來嚇我幾下。
但是那年世子爺來了,一個善念,改變清兒和哥哥的命運,清兒不再是任人拿捏的小庶女,哥哥有謝教頭教導、拿到功名,我們有爺爺奶奶的看顧,日子越過越順遂。
現在當那駭人的念頭跳出來,我便對自己說:“如果我注定在十八歲亡歿,如果我改變不了死亡的命運,那么我要在剩下的日子里,為我愛的人做最多的事,為我能幫助的人盡更多的心力——就像那年的世子爺,改變了我和哥哥的人生。
世子爺,過去兩年我常常期待著你再來黎府,不是想對你說恩道謝,而是要叮囑您一句:平安保重。
清兒希望您在戰場上殺敵時,多顧慮兩分自己的安全,希望您在制定作戰策略時,多想想自己的安危。
也許您覺得,失去至親的妻兒,再沒有人會期待你平安歸來,但清兒衷心期待,期待您再次站到清兒面前,讓清兒親口對您說一句:謝謝。
放下筆,她明白這樣一封信遠遠不夠,所以她決定要繼續寫,寫生活里的小趣事,寫得生動又有趣,她幫不了他出謀劃策,但她可以試著讓他開心,試著讓他不再那樣悲傷。
她打算寫哥哥練功時,自己想嚇他一跳、從背后悄悄接近,卻被哥哥一棒子打得手臂一片瘀青,哥哥氣得想罵人,用藥酒幫自己推拿時,本來沒有那樣痛的,她卻故意又叫又哭,惹得哥哥心疼不己,因為……被人心疼的感覺真的很好。
還想寫她把幾種肉給切成絲擺在一塊兒炒,哥哥囫圇吞棗的拌著飯,三兩下就吃飽了,氣得她直跳腳,還是四哥哥心思靈敏,慢條斯理地一一品嘗,將里頭有幾種肉全給說出來,她覺得自己和四哥哥比較像親兄妹。
是了,還可以提提那天的事,那天哥哥買來一盒細粉,說女孩子家長大,該打扮打扮了,便拿著粉親自替她勻上,結果好端端的一個清秀佳人,被哥哥畫成青樓老鴇,四哥哥更可惡,拿起螺黛在她嘴邊點上一顆大黑痣……
也許,也許再親手替世子爺做幾件衣服,在戰場上,衣服破了沒人可補,只能換上新的。
越想黎育清越開心,她不明白為什么,做這些事情會讓自己這樣愉快,她光是想象即將要下筆的內容、想象要在衣角繡上兩朵新梅,就會開心不己。
也許……只要能夠幫上他一些些忙,她就覺得很快樂了。
黎育清起身,吹干墨跡,將信紙折起、收入屜內,再從木柜里尋出幾匹青色料子,那原是要給四哥哥、五哥哥做衣服的,現在……她揚眉一笑。
門自外頭打開,扶?觳阶哌M來,她笑得眉彎眼彎,拉起黎育清的手笑道:“姑娘快打扮打扮吧,萱姨娘娘家來了人,說是要見見姑娘……”頓了頓后,她又續道:“姑娘,別怪奴婢多嘴,奴婢見著萱姨娘的侄子,楊少爺長得可真俊吶,半點不輸三皇子……”
楊晉樺!來了,那個在她生命里狠狠劃上一刀的家伙!
心頭一震,臉色怏快,她甩開扶桑的手,冷笑問:“你的意思是,本公主得去應酬一個姨娘的娘家人?”
扶桑受驚,臉上的笑意迅速退離。
她知道自己在姑娘跟前不如木槿受重視,知道姑娘總是有意無意地疏離自己,但她處處討好、事事小心,這些日子里,姑娘似乎對自己放松了幾分戒備,何況姑娘是個溫和性子的,從未與人大聲說話,怎么會突然對自己疾言厲色、擺起公主的譜?那是從來不曾發生過的事情吶。
扶桑吶吶道:“奴婢錯了,奴婢不是這個意思,是九姑娘、十姑娘、十一姑娘、十二姑娘都急急趕過去,聽說……楊少爺考上秀才,是個有功名的,模樣好、性子更好……”
“既然幾個妹妹們都喜歡,我當姊姊的怎么能同她們相爭?你去同萱姨娘回話,我這里忙著呢,就不過去了。”
“可是姑娘……”扶桑還想再說話,黎育清目光一凝,她全身一顫,立刻點頭福身道:“是,奴婢馬上過去傳話!
她轉身往外走,尚未走到門前,便聽見身后傳來黎育清的聲音——
“以后,沒有我的允許,你別進屋里!
扶桑身形一頓,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但還是回身屈膝道:“奴婢知道了。”
看著她的背影,黎育清皺眉,日子過得太順遂,竟然忘記楊晉樺即將出現了,彩蝶己經發賣出去,剩下的……就是扶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