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什么是愛,你必須教我。我不是在陪你玩什么你愛我我愛你的游戲,勾陳說,被愛是很幸福的事,我只想被愛,其余的,我不想懂,懶得為此困擾,你要就點頭,不然就走開。
一開始,他就說得這般明白。
他不是在陪她玩你愛我我愛你的游戲。
他只想被愛,懶得為此困擾,所以他不會去費神愛人。
他不想愛人,他不會愛她……
是她自己同意了這項交易,現(xiàn)在,她無權(quán)感到悲哀。
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的前提下,沒有誰吃虧誰占便宜的怨言。
云遙很努力想說服自己,要自己別因金貔的誠實而沮喪難過,幾顆眼淚仍是很沒志氣地無聲墜下,她快快抹掉它們,假裝它們不曾存在過。
西邊山壁確實出現(xiàn)一條小徑,徑寬僅容一人通過,它是由白色浮煙凝聚成形,看似虛無縹緲,然而雙腳踩上去,并不會踏空地滾落深淵,可以一步一步慢慢往下放走——
云遙沒有要沿著小徑離開這里,她很窩囊,需要金貔給予荒城幫助,同時亦舍不得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他,她無法帥氣地撇頭就走,但她趁金貔離開洞穴去咬財報的時候,跑去西邊山壁,瞧他說的是否屬實。
看見那條小徑時,不該有的失落,浮上心頭。
他真的……不在意她走或不走。
這就是她在他心目中的價值。
云遙按捺下擾亂心緒的雜思在小徑這端頻頻探頭往下放看,小徑似乎無比漫長,無法見到盡頭。她徘徊良久,靈光乍現(xiàn),轉(zhuǎn)身折回林里,尋找好些枯枝及尖銳石塊,席地而坐,低頭忙碌起來。
她一一在枯枝上刻字,再以裙擺盛托它們,緩慢而笨拙地走到西邊小徑,小心翼翼地踩著煙階,盡可能不往足下看去。那仿佛步行于云端的寒冷懼意,耳邊呼呼叫囂的風聲,她都假裝不害怕,每走一步,就會回頭注意方才走過的階梯是否還在。煙階沒有看上去來得長,應是金貔的術(shù)法,讓千余尺距離濃縮至此,她默數(shù)了約莫五十,便隱約見山下綠亮的林蔭。
她沒再前進,反而坐在末兩階前的煙階上,拿起彈弓,枯枝架中央,咻的一聲,打進林蔭,再取一塊,再打,一會兒往東邊彈兩塊,一會兒又往西邊彈兩塊,直到裙間枯枝全數(shù)打完,她又朝那處林蔭圈嘴大喊北海。喊了好幾聲,沒聽見任何回應,她本還奢望北海能聽見她的嚷喚,出現(xiàn)在面前,那么她就能當面告訴北!拔乙磺衅桨,你不要擔心,你先下山去和北洋見面,看是要在小村里等我,或是先回荒城向大家報聲好,我一定會帶貔貅回去”,奈何事事無法盡如人意,只能冀望寫滿“平安,勿擾,先回荒城,云遙”短短幾字的枯枝,能被尋覓她的北?匆姟
云遙擔心煙階消失,不敢多做停留,用盡力量喊出最后一遍“北!敝,才奔回煙階上端。
果然如她所猜測,煙階并沒有不見,金貔說過,只要她由煙階下山,煙階便會消失無蹤,那意味的應當是她雙腳踩在下方土地的瞬間,煙階亦會化作裊裊白霧,不容她再回頭,所以她沒有步下最后一階,所幸,情況很樂觀。
她回到洞里,金貔已經(jīng)回來了,見她進來,他面露驚訝。
方才她明明就走下煙階,他清楚的知道她的一舉一動,絕望地想著,她要走了,他告訴她走了就無法再回來見他,她仍是決定要走了!
走吧!走吧!
走了最好!
走了他就不用實現(xiàn)她的麻煩請求!
走了他就不會有人在他耳邊嘮嘮叨叨,要他吃完再睡,要他曬日光,要他躺草皮,要他別當她抹完他全身皂泡時用力甩動身軀,害她也跟著一身狼狽……
就在他憤憤踢掉一堆金銀小山,任由那些世人眼中價值連城的珍寶四散,哐啷滾入水池之際,她竟——
“金貔,你回來了?今天好早!痹七b發(fā)現(xiàn)原本周身光芒有些暗嘆的金貔,一瞬之間,金光威力恢復,像是金磚被徹底洗得干凈發(fā)亮,連他臉部表情也變化多端,從郁悶到啞然,再從啞然到喜色,她才開口,他已經(jīng)朝她靠近,沒給她說第二句話的時間,她落入他的懷里,被他緊緊嵌向?qū)掗熜靥拧?br />
“金貔?”她的嗓音,悶在他心窩處,暖呼呼的呼吸,正慰熱著那兒。
我在干什么?他迷惑自問。
哪來的驚喜?哪來的激動?又是哪來的失而復得?
他被陌生的反應所困擾,雙手好似有自我意識,將懷里人兒拽得更緊密,雙唇猶若不再屬他所有,不受控制地蹭吻她的發(fā)渦……
云遙仰頭想詢問他,卻變相迎接了他抵來的索吻。
唇,無比溫暖,幾乎又要教她誤解這是深深相愛的兩人才能共享的甜蜜,但她心里清楚,這不過是金貔所想要的“愛”,能讓他高興的“愛”。
對他而言,昨天的吵架不是吵架,兩人悶悶不說話不算冷戰(zhàn),這只神獸太自我,不顧及旁人心情,不管他說出的話有沒有傷到她,不管她今日是否仍深受打擊,他不會安慰她,也沒有求和的輕聲細語,或是將他昨天說出口的狠話做些修改,仿佛兩人之間毫無嫌隙,還能擁抱,還能親吻——云遙悲哀地想著。她沒有拒絕他的求歡,如他所愿的溫馴承受,若這是他所要的愛情,她給他。
她會乖乖按照他要的,以順從他為己任。
因為,這是他幫助荒城的唯一條件。
云遙躺在軟棉厚被上,任他褪盡衣裳,與她融為一體。
她止不住哆嗦呻吟,當他開始狂野馳騁,唇與雙手在她身上作弄,迸發(fā)而出的火熱和歡愉,她無法抵抗,哭了出來,他以為那是狂喜的眼淚,殊不知小小晶瑩如珍珠的玩意兒,蘊藏多少她的悲傷,以及不為他所愛的凄涼覺悟。
四唇相濡,兩軀相擁,靠得如此之近,心卻相距千萬里遠。
她的嬌喘中隱藏喟嘆,她的戰(zhàn)栗中夾雜無助,即便在他懷里得到絢爛至極的肉體歡快,那股由山頂墜入深谷的透骨寒意,依舊如影隨形。
厚被上的男歡女愛終于饜足止歇,糾纏交疊的肢體并未分開,金貔喜歡抱著她,喜歡看兩人金發(fā)黑發(fā)不分你我,混繞在一塊,喜歡她在歡好之后的粉嫩慵懶,也喜歡她在他懷中,顯得越發(fā)嬌小可愛的摸樣。
只是她沒有發(fā)出被他累壞后沉沉睡去的鼾呼聲,而是好淺好淺的嘆息。
“金貔,我忘了問你一件事……”她的聲音聽來有些倦意,興許是方才遭他不懂節(jié)制的孟浪給逼出太多吟喘,導致嗓子微微沙啞。
“嗯?”他的嗓,比平時更沉。
“期限是多久呢……關(guān)于你和我的交易,期限多長?”
她說話音量好小,宛若喃喃自語,透過洞里回蕩,變得巨大。
“我與你不同,我沒有太長的壽命能等待,荒城城民也沒有辦法,如果你要的交易時間是三年五年甚至更久……我會很困擾的。或者……你愿意先去荒城,完成你答應我的獎賞,我再回來陪你……繼續(xù)給你你想要的“愛”?”用她接下來所有的日日夜夜歲歲年年,只要他不嫌棄,她愿意留在他身邊,用人類短暫數(shù)十年的生命,去點綴他神獸漫長歲壽間的一抹微光。
在云雨之后提出要求,她變得好似一個貪婪心機女,以身體達成目標,若他是這般輕視她,她亦無妨……
從最開始她便帶著目的前來尋他,這事兒,彼此心知肚明,要說她從來沒有想從他身上獲取寫什么,那太虛偽太造作了。
獎賞,她刻意用了這樣的詞兒,提醒他與自己,此刻的付出,都是為了求他這只神獸為荒城招財氣納福報,她在告訴他,她知道自己的本分,不會再逾越。
期限?金貔沒想過這兩個字,他甚至沒想過何謂交易完成。她給了愛,他收了愛,滿意了嗎?這樣的“被愛”經(jīng)驗便可以堵勾陳的嘴,要他少來吵他煩他,然后他繼續(xù)回歸以前獨居獨處獨來獨往的神獸貔貅,也能毫無眷戀?
可他……
“金貔?”遲遲沒等到他吭聲表態(tài),云遙在他懷里轉(zhuǎn)身,看見他一臉苦惱思索,頰上幾縷金絲沾著,她忍不住伸手為他撩開。無論見過多少回金光螢光點點的美景,她仍是每每贊嘆不已。
“我不知道,我沒想過!彼芙^去想。
“那么你現(xiàn)在想!
金貔不悅地看她,金眉攏聚。“你如此猴急嗎?”巴不得快快離開?
“不是猴急,你給我一個時間,讓我心里有個底,能思考它是長是短。如果你說十天半個月,我就等,但倘若你說五十年六十年,我恐怕等不到那么久。也許數(shù)十年對你而言不過短短時日,卻已經(jīng)是我的一輩子。請你諒解,我們?nèi)祟悺惶L壽,而荒城的情況亦不樂觀,只要能早一日助它,我都希望不要拖延,多一天,城民便多苦一天!
她口氣中的恭敬,對他來說相當陌生,仿佛她怕得罪他,不希望兩人爭吵,所以她退了好大一步,近乎卑微。
他沒回答,云遙只好又道:“而我也說了,若你去荒城履行完獎賞,還希望我留在這里,我愿意,我愿意用一輩子換取你幫荒城做那些事。又或者,等我年華老去,你不需要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太婆在你面前晃蕩,你再叫我走,我不會羅里啰嗦,死賴不走……”她想象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自己,站在不老不衰的俊帥金貔身邊,不由覺得突兀好笑。
對,她會老會死,跟神獸或仙人全然不同,她能給的,就只有這幾十年,對他或許好短,對她,已是今生所有。
他往后會記得她嗎?記得一個待在身邊的雌人類,努力愛他,明知道他不愛她,依舊傻氣眷戀著他的她……
也許,他沒有放入愛情是正確的,若愛了,分離時就會痛苦,他不愛她的話,無論最后她是以死去或離去的方式從他身邊走開,他都不會感到疼痛。
幸好,他不愛她。
那么她走后,便不用擔心他是否難過。
幸好……
“金貔,請你先去荒城,好嗎?這是我最懸念掛心的事……求你了!痹七b在思考是不是應該從他懷中起身下跪磕頭,可是她不著片縷,跪起來涼颼颼的,她會很窘,也沒有這么豪放的勇氣,及對自己身材的過度自信……
“好!彼K于開口,只給了她一個字。
云遙感激不已,“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他沒有提及期限,沒有表明要她續(xù)留,云遙猜測不出他的心意,也無力去猜,得到他的保證之后,她安心了,歡愛過后的倦意襲來,教她抵抗不了沉重眼皮合上,才對他道完謝,頭越來越重,越來越偎近他的胸口,枕在那兒,慢慢睡去。
金貔將兩人身上的被子拉得更高些,密密包牢她。他后來才知道,對他而言很舒適的氣溫,她是耐不住的,而他,現(xiàn)在也迷戀上被窩里兩人一塊的溫度。
人類,出乎他想象的脆弱。
他們的壽命多長?六、七十年?
太短了,不及他的一半一半一半再一半……
原來,她只能在他身邊待上那么短的時日。
她為何要是人類?她若是一只母貔多好,與他同壽,喜好相同的財寶食物,能為他生幾只煩人的小家伙……
可惜她不是。
金貔埋首于她發(fā)際間,低嘆,縱容淡淡馨香竄入鼻腔,填滿肺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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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獸不食言,說到做到,他答應她要先為她除去最懸念掛心之事,當然便要付諸行動。
金貔以巨獸形態(tài)負載云遙,馳過天際,往荒城而去。
她騎馬趕了月余的路程,在金貔飛騁之下竟只耗費不到半個時辰。
上回是深夜經(jīng)過,沒有城民見到神獸貔貅,這一回,他們挑了正午去,那時,荒域正飄飄緩降鵝毛細雪,地面雪白一片,城民趁小雪之際,開始熟練地鏟雪。
當金貔的身影投映在雪面上,引來不少人抬頭觀望,以為是啥大鳥低空飛過,結(jié)果一看竟是亮黃黃的巨獸咻地閃過,還沒來得及驚呼,巨獸騰翔于半空,它背上承載的眼熟女娃比誰都嚷嚷得更大聲——
“我回來了!大家,我回來了——”云遙喜滋滋從降落的金貔背上跳下來,朝眾人撲奔過去,與當中幾名同齡女孩抱在一起。
“三姑娘,你跑哪兒去了?城主好生氣好生氣,直吼著等你回來要打斷你的狗腿!
“額……”一回來就聽見壞消息,云遙笑容收斂,只能干笑。
“是呀,聽說你留書出走,要去啥蠢事?”
她明明留書給爹娘和姐姐們清楚告知,她要去找貔貅,哪算做蠢事呀?
“三丫頭,你又找耗呆扮貔貅啦?”終于,有人注意起云遙身后那頭巨大的家伙,不過先前被她騙過一回,這次誰也不輕易上當,王老伯湊近去看,“不錯不錯,這次有精心打扮過,色澤下了工夫,不是拿黃泥隨便抹抹,可是……你是怎么把耗呆包得這么大只?里頭硬塞了多少雪綿毛?”他動手摸摸金貔的澄亮細毛,看到螢光金粉從細毛末端飄散出來時,不由嘖嘖稱奇。
“王伯伯,他不是耗呆啦,他是貔貅,貨真價實的神獸貔貅——”云遙才說完,就見王老伯拿根羊骨頭到金貔鼻前嘴邊逗弄,要它快快現(xiàn)出原形。
“耗呆,別玩了,給你吃骨頭,叫三聲汪汪汪!焙拇糇钅筒蛔∶朗痴T惑,呵呵呵。
“吼——”金貔扯開嗓,朝王老伯震天一吼!
這股威風咆哮嚇到王老伯,他踉蹌好幾步之后,跌坐雪地中,一身老骨頭險些摔斷大半。
“金貔,你不要這樣,你嚇到老人家了啦!”云遙趕忙介入兩人之間,阻止金貔揮舞爪子,將往老伯一掌給拍出城門外。
這一吼,誰還當他是無害可愛的小耗呆?!
幾乎是立即,眾人連退二十大步,在金貔與云遙周遭僵著不敢妄動。
“三、三姑娘……你你你你剛說它它它是……貔貅貔貅?真不是耗、耗呆?”發(fā)言的那位小伙子聲音抖得不像話。
“這回沒騙你們,我把貔貅求回來了!他是來幫我們荒城的!”為取信城民,她央求金貔變回人形,讓眾人眼見為憑。
金貔除了照辦還能做什么呢?
又是一陣抽吸驚呼,緊接著變動咚咚咚咚幾十人膝軟跪下,此起彼落,搶著磕頭——在眼見巨獸與金光融為一體,點點輝煌中,欣長人形身軀取代獸形,光芒迸散,原地站著金發(fā)飄飄,姿態(tài)高傲又似出塵仙人的極俊男人之際。
這股城里騷動,引來云漢雨夫妻及云霓、云霞兩姐妹出城查看。
云漢雨看見云遙,喝地大吼,家法藤條在手上揮舞得咻咻作響,大步殺來。
“你這個丫頭——太久沒挨我揍,皮癢了是吧?!一個女孩子離家出走這么多天,不知道你娘和姐姐有多擔心你?你慘了你!這回說啥我都不會輕饒你,誰求情也全都沒有效——”他虎虎生威直逼而來,這回絕不像之前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那幾次,被她淚光閃閃的眸子給閃得心軟。
金貔擋在云遙身前,輕易把嬌小的她完全藏于身后,他瞇著一雙蘊怒金眸,若是眼前這名殺氣騰騰的中年壯漢膽敢再靠過來,他就打算出手反擊——
“他是我爹!”云遙完全明了金貔的打算,趕在憾事發(fā)生之前開口阻止。
“他身上有殺氣!苯瘐а赖脱裕瑪[出抗敵防御。
“那種殺氣只是雷聲大雨點小,嚇唬人用的,我自小到大應付得很習慣,你相信我!痹七b安撫這只完畢,從他身后閃出來,安撫另一只,她先跪再說:“爹!我?guī)瘾F貔貅回來了,他答應為荒城招來財氣,我們荒城有救了!”
“神獸貔貅?”云漢雨這才想起,剛剛城里衛(wèi)兵匆匆來報,好像就是提到這回事,只不過他一見云遙就忘了東南西北!霸谀睦镅?”
云遙身邊只站著一個人,一個發(fā)色怪異的男人。
“不會就是他吧?”云漢雨皺眉,對于出現(xiàn)在愛女周遭的男性都抱持一絲敵意。
“爹你好聰明!他就是貔貅,名叫金貔,特地來幫助我們,我們荒城終于也能和西京一樣,有神獸庇護!”云遙獻寶似地將金貔介紹給家人,又朝神色似冰的金貔說道:“金貔,這是我爹,我娘,我大姐云霓,我二姐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