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大人又不在府上,今兒個去巡河道?!”
不是前兒個才巡過,怎么又去了?
江蘇城外那條大河差不多進入枯水期,兩旁河道已見大量囤積的黃沙與淤泥,朝廷下令入冬前開挖‘趕在河面結凍前清出泥沙,好讓明年開春后的船只能通行順利。
不過清除河底淤積物通常在九月、十月左右,現在才八月初,未過中秋,知府大人幾時這般勤政愛民了。
商人的臉皮就是要厚,來過幾回仍與知府大人錯過的蘭泊寧決定跟他耗上了,不見到人不罷休。
只見他自備一張足以讓兩人對坐的油布往地上一鋪,兩端各安了一只塞了厚厚棉花的花開富貴繡樣坐墊,中間擺上兩頭翹的紅木小幾、一壺茶、兩只茶盞,一只插著晚荷的綠地粉彩花卉瓶。
不能或缺的是配茶的茶點,義式青花苔、藍莓果饌、火腿卷、照喜燒,全是他妻子的拿手小點,若非擺多了叫人難堪,他還想添六種,湊個圓圓滿滿,十全十美。
嗯,真好吃,酸酸甜甜的藍莓含在口里就化了,有淡淡的蜂蜜香味,還有顆顆分明的果粒感覺,抿一口,口中香氣泛散,滿嘴是果饌的香甜,讓人一口接一口,停不下來……
“怎么樣,師爺,他還在嗎?”天都快暗了,再不回家用膳,他家夫人就要拿菜刀殺過來了。
“大人,一直躲他也不是辦法,不妨給他個甜頭,先安撫住了再說,至于成不成在于大人你呀!”出著餿主意的師爺年近五十,發半白,灰須及胸。
“是呀,本府是官,成不成是本府一句話,他一個無權無勢的布衣百姓,本府還懼了這活閻王不成!睔庖蛔悖瑴氐澜瓝嶂俗趾,一甩那天青色繡翎雀的五品官袍,大步邁出。
“是是是,大人威武!睅煚攦墒忠淮,彎腰拍著馬屁。
被一陣吹捧后,從府衙內室走出的溫道江忽地眼一瞇,鼻翼張了張,隨著撲鼻而來的香味望去,那烤得焦黃卷著肉片的餅讓他感覺到一陣饑餓,腹中饑腸轆轆。
蘭泊寧這廝未免也太愜意了,他還真把府衙公堂當他蘭家大宅了嗎?席地一坐就泡起茶,還自備糕點。
“喲!許久不見了,是什么風把蘭大少爺吹到這審問犯人的公堂,你有何冤屈盡管說來,本府替你辦了。”他順手要拿起一塊火腿卷,誰知慢了一步,被兩只骨節分明的手指夾走,他落了個空。
“大人不是去巡河了?”沒經過正堂也能入府,果然是身懷絕技的絕世高手。
眸光一冷的蘭泊寧看了一眼溫道江所著的短靴,靴底不沾泥,靴面上干干凈凈,是雙新靴。
“巡河?本府幾時去巡河……”師爺咳了一聲,以眼神暗示,他立刻改口。
“喔!剛回來,得趁著枯水期前多看看,免得泥沙淤積,到時春天一來,船只難行……”
怪了,他是民,自己是官,怎么那雙黑不見底的虎目一瞟過來,心底就一陣冷颼颼的,如坐針氈了。
“大人貴事多,忙一點是理所當然,草民不懂事常來叨擾,望大人海涵!彼榷Y后兵。
聽出他話里的暗諷,溫道江心里不痛快!笆略俣嘁矝]你忙著數銀子的忙,聽說你又開了幾十間鋪子,賺錢如流水,沒停手的時候,幾時也讓本府跟你學學點石成金的本事?”
“草民安分守己的繳稅了!碧m泊寧不走行賄貪官的路子,要是個認真為百姓做事的地方官,他還多少會送點茶水錢。
聞言,溫道江額際青筋一抽!昂、好、好,繳納好,你是江蘇商人的楷模,人人都該向你看齊!
老狐貍皮笑肉不笑地和他打馬虎眼,絕口不問明來意。
可是他不問,專程而來的蘭泊寧難道不會說嗎?在吃完最后一口藍莓果饌,再掃光溫道江虎視眈眈的火腿卷后,他雅逸秀美的端起茶盞……牛飲。
好破壞美感的動作,除了蘭泊寧狀若無事外,在場瞧見他豪邁飲茶姿勢的人,皆不約而同的感到臉皮一陣抽搐。
“是呀!大人,草民規規矩矩地照朝廷的稅律納稅,可是為什么草民有事要求見時總是見不到大人你,真叫草民好生納悶!币淮、兩次他還能說是巧合,但次數一多難免啟人疑竇,他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子,豈會看不出內有玄機。
溫道江被他看似無殺傷力的軟刀子砍得笑不出來,兩眼陰沉!氨靖龅氖谴笫,還用得著事事向你這市井草民交代嗎?你也別太放肆了,在本府眼中,活閻王什么也不是!
蘭泊寧知道他得罪了溫道江,笑了笑起身,一撩天藍長袍!安菝袷ФY了,在此向大人賠罪!
“罷了,本府也不是氣量狹小的人,天色不早了,你也該打道回府了,本府還有事要處理……”嗟!不難應付嘛!活閻王是浪得虛名,三、兩句就能打發了。
“知府大人請留步,草民有話要說!倍分,也要斗耐性,誰先不耐煩誰就輸了。
忙著想離開的溫道江后腳踩了前腳跟,差點踉蹌一絆!澳阌钟惺裁词,沒看見本府很忙嗎?你也早點回去,別讓小娘子等著你!
“草民的妻子向來知禮識大體,秀外慧中,不會因草民的晚歸而有所怨言。是預備明年開春進貢的織錦,草民想請知府大人先看看是否能入貴人們的眼。”他一揚手,用素潔綢布包折四方的物品讓人捧著送上。
“今兒個太晚了,本府累了,明兒個再說。”溫道江有意搪塞,讓蘭家繡坊的繡錦出不了世。
“黃忠,打開。”蘭泊寧不管不顧的下令,沒人見了蘭家錦布能不心動。
“是的,大少爺!泵记迥啃愕男P年約十五、六歲,他手腳伶俐地掀開白綢,露出一角絢爛。
一瞬間,光彩四溢,七彩光華如星光般綻放,似金似銀,又似流動的寶石,閃耀著灼灼光芒,炫閃得令人移不開眼睛。
“這……這是……”天哪!太美了,這真是錦布嗎?他明明看到的是一幅畫,似有水花隱隱濺起。
“流光錦!碧m泊寧驕傲的說出。
“流光錦……”的確錦如其名,比蘇暉明呈上的那些蘇錦還要美上許多,繡畫、繡畫,他今日算是見識到了。
“大人意下如何?”他能忍住不受誘惑嗎?
太美了,太美了,太美了,太……咳、咳,美得邪氣呀!讓人看得忘神!氨靖哿Σ粷,沒能好好看個仔細,你留下錦布讓本府端詳一番,白日的光線足才能看出錦布細致的圖樣……”
蘭泊寧一招手,小廝黃忠以白綢蓋住流光錦,公堂上頓時異采立消。
“拙荊花了三個多月功夫才繡出一匹半的流光錦,草民帶了未完成的半匹請大人品鑒,大人看完后草民還要拿回家里讓妻子繡完剩下的半匹呢!边@半匹錦布決計不能留下。
他不會重蹈覆轍,毫無防心地任人取走蘭家繡錦,即使是知府大人亦然,防人之心不可無。
“你在吊本府胃口?”他口氣變得強硬。
蘭泊寧看似恭敬,實則倨傲地拱手作揖!安菝癫桓遥皇遣菝駬挠邢≈呹J入府衙盜竊,草民是心有余悸呀!前些日子的蘭錦技法居然被賊兒偷了,草民怕賊兒又盯上這流光錦!
“胡說,有本府在,府衙豈有小賊膽敢肆虐,來一個捉一個,來兩個捉一雙!睖氐澜首鳉鈵赖匾讲陡`賊,其實沒人比他更清楚,正是他當日將那蘭錦當成蘇錦送進宮,交給“那位”過目的。
“大人神勇,草民佩服。草民想問大人一句,流光錦可否勝過蘇家的蘇錦?”
蘭泊寧等他一句話。
“這……”溫道江很想昧著良心說流光錦不如蘇錦,可是一想到適才手掌滑過布錦的觸覺,錦繡如畫的錦面光滑柔軟,完全感覺不到半根絲線,拉起錦布的一角,那靜謐的湖泊仿佛一下子動了起來,錦布頓然成畫布,繪出一幅山光水色。
不,不能讓蘭家出頭,他得壓住蘭家一飛沖天的氣勢,“那位”屬意的是愿把財帛拿出來分享的蘇家,而蘭家是蘇家生意上的死對頭,為了日后的前途似錦,蘭家錦萬萬不可進宮。
想到那白花花的銀兩,溫道江撫撫八字胡,意味深長的笑了。
“唉,可惜這繡功還是差了些,你讓蘭少夫人別太費心了,本府當真瞧不上呀!”他一定要想辦法私下弄到那余下的流光錦,實在美得叫人愛不釋手。
“大人你……”蘭泊寧的臭脾氣又犯了,也不管對方是不是一句話就能要他命的地方父母官。
可正當他打算和溫道江理論一番時,眼角不經意地掃過一隅,竟意外地看到一尊青玉麒麟。
十年前,青玉麒麟乃蘭家之物,那時蘇家和蘭家的對立并未浮到臺面上,一日,蘇暉明的父親到蘭家作客,一見到擺放在書房里的青玉麒麟便喜歡上了,多次開口索要。
蘭父也對青玉麒麟多有喜愛,可見蘇父頻頻上門請求割愛,他再三考慮才決定轉送蘇父,君子有成人之美。
換言之,這尊兩尺高的青玉麒麟應該在蘇家,被視如珍寶的收藏著,怎會到了溫道江手中?
蘭泊寧目光一沉的有了了悟,他想起好友曾提起的事,如果他猜得沒錯的話,溫道江早就和蘇家勾結上了。
也就是說,即使他再費勁地為蘭家繡錦尋出路,可溫道江這一頭是絕對行不通的,狼與狽同處一窩久矣!
思及此,原本有滿腹欲說服溫道江的話就這么吞回腹內,說了些不著邊的恭維話虛應后,便命下人將東西收起,轉身離去。
在溫道江兩眼欲穿的渴望下,蘭泊寧硬將半匹流光錦帶走。妻子的辛勞不能平白便宜貪得無厭的知府,他寧可將流光錦鎖在庫房里永不見天日,一代代傳到子子孫孫手中,也絕不如那貪官所愿。
不過在這之前,他還是想方設法的另辟蹊徑的好,讓奸佞擋道,他怎么也不甘心。
“把繡錦送進宮里?”
為成事,蘭泊寧找上好友魚思淵,他朝中有親戚,正所謂朝中有人好辦事。
“此錦我與妻子取名為流光錦,錦面似流光,幾乎感覺不到絲縷磨手,可是將其拉開豎直,那流光溢彩的碎玉光澤便從整塊錦布泛開,宛如光透錦布,每一根繡線都像在舞動著……”
魚思淵略顯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澳阏媸俏腋文懴嗾盏暮眯值軉幔棵髦牢艺耦^苦讀準備應考,你再遲兩日來找,我已經上京了,你是屬耗子呀,見洞就鉆!”
“若是能輕易解決的事我也不會找上你,遇到當官的我也沒轍,只好找人先把堵住的路疏通了再說!崩@遠路若能行得通,他不介意多走幾步路。
“知府大人找你麻煩?”江蘇一帶以溫道江的官最大,他想和誰過不去,那人就別想好過。
蘭泊寧勾唇冷笑!八拇_和蘇家搭上線了,之前我埋在蘇家的棋子被發現收買了,因此一直沒有傳回此事,蘇暉明那賊胚子可孝敬了他不少好東西。”為了能讓蘭家從此出不了頭,他不惜拿出一半家產也要攀權附貴。
“所以我只好找你搭把手,看能不能繞過溫道江直接上達天聽!惫偕坦唇Y不是無法可治,五品官的上頭是四品官,四品官上去還有三品、二品官。
“你……”他神情閃爍的欲言又止,遲疑了好一會,才流露一絲苦笑!安徊m你說,你有難我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可這事我卻一點忙也幫不上,你也別再四處找門路了!
“理由!边@話聽得蘭泊寧一臉冷峻。
連嘆了三口氣的魚思淵這才把聲音壓低地道:“事關重大,牽扯甚深,年前我二叔就千交代萬交代的囑咐我不宜和溫道江走得太近,他是……那邊的人!
那邊……“五皇子?!”他震驚。
“噓,小聲點,小心隔墻有耳,你不要命也別拖累我,我要當爹了,得活久一點才能看見兒子長大成人!彼粋小妾身懷六甲了。
一聽和朝中爭位有關,向來意氣風發的蘭泊寧頓時像霜打的茄子,蔫蔫垂頭。
“怎么會是……他手也伸得太長了!
民不與官斗,因為明擺著斗不過。可若是關系到皇家子孫,那事情就變得更加復雜,一個處理不當則禍及全家,皇家人做事不問是非對錯,他們就是無法無天的主兒。
“沒辦法,皇上遲遲不立儲又偏愛八皇子,他這是急呀!想多弄點銀兩好壯大自己,日后才有一搏的本錢,聽說……”他話到一半又止住,面露不安。
“聽說什么?”皇家無家事,家事即國事。
魚思淵左右瞧了瞧,確定無人,才神色郁挹地緩道:“聽說為了攢夠銀子好做大事,他讓底下人悄悄賣官!
“賣……他居然敢……”蘭泊寧不禁咋舌。
“你想溫道江之前還是個小小的芝麻官,干了幾年也不見升遷,可是短短數年間,他沒有卓越政績卻一路節節高升,這其中沒點什么你相信嗎?”他隱晦的暗示溫道江的官位是買來的,人的手上有銀子,沒什么事辦不到。
“上面沒人管嗎?”賣官不是小事,肯定有人察覺,只是敢不敢下手去查,又能查得多深。
魚思淵一聳肩,繼續喝茶。“誰曉得,總之這事我是插不了手了,熱衷權力的五皇子汲汲營營于上位,和皇家扯上邊的事你還是離遠點,不是我在危言聳聽,若弄不好抄家滅族都有可能!
“……難道我蘭家繡錦只能就此沉寂?”蘭泊寧心中苦澀,郁郁難歡,祖輩傳下來的基業就要毀于他手中。
蘭家發跡于蘭錦,那是蘭家的精神象征,也是祖先們一輩子的心血,身為后代子孫的他不僅不能發揚光大,還令光宗耀祖的蘭錦蒙塵,他真是不孝。
“也不是全無希望,若你也學蘇暉明那般大手筆地送銀子,說不定知府大人會少些刁難,多少開條小路容你通行,蘭錦的華美有目共睹,不可能明珠不發光!
看他一臉像讓人砍斷了手腳似的,心生不忍的魚思淵出聲開導,希望好友能因此好過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