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步荷驚愕的張了張小嘴。
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那個黑鍋臉一開始就把她擺在這,什么也都沒說,奔波、驚嚇、勞累、絕望,還加上小雒的死,大起大落的心情,心中極度悲傷,以淚洗面的她好不容易盼到一個人來露臉,想不到沒一句安慰也就算了,還口出惡言。
她就算脾氣再好,家教又多么深入骨子里,這樣子叫她怎么忍?
“你怎么可以……”她猛然抬頭,本來就哭得像核桃的兩只眼睛又直直滑下一串淚來。
“我怎樣?”布紫陽瞇起眼。
“你冷血!
從沒哪個人敢指著他的鼻子罵,這丫頭好膽量!
“那小鬼早死早超生的好,小丫頭,你還沒看到本大爺真正冷血殘酷的手段,你太嫩了。”他涼涼補上話。
“住口!不許你說小雒的壞話!”陶步荷握住雙拳,哭過的她原來臉蛋就紅得像個熟桃,這一發怒,浸過水的眼珠流光溢轉,那眼瞳住進了一彎清澈明亮的月光和星子,竟有幾分氣勢。
布紫陽眼神淡漠,卻繼續刺激她。
“不許我說那小鬼,那么捅了蜂窩卻丟給妹妹,又算哪門子的哥哥,你的家人可真都是一個模樣!”他連陶向淵都罵進去了。
陶步荷遲鈍的腦袋好一下才明白他拐著彎,不,直接又殘酷的罵了她的家人,她唬地站起來小旋風的卷到布紫陽跟前,渾身發抖。
“你可以不救我,但是不管好壞他們都是我的家人,我不許你罵他們!”
一個在門檻內,一個在門檻外,一個不動如山,一個氣得像被拔了毛的貓。
“只是說幾句就舍不得了?小丫頭,本大爺還沒講完呢,這幾個人里就數你最蠢,同情別人之前也不會先掂掂自己斤兩,單憑一股傻勁兒就想對抗比墨汁還要黑的官僚,沒有人教過你有多遠就離多遠嗎”
仿佛被潑了桶冷水,她一聲都不敢吭,身子卻是搖搖欲墜。
沒錯!惡人先告狀,最制式的官僚作風。
她什么都沒做,那天晚上家里就來了十幾個彪形大漢把他們押走了,左右沒有鄰舍,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一屋子婦孺小孩,拿什么跟人家拚?
連個名目也沒有的關了兩天,經過她再三追問,才知道自己跟小雒竟然被判了個藐視堂上、共謀不軌、惡民的大帽子,財產充公,房子也被查封,流放為奴。
大哥還關在牢里生死未卜,小雒死了,大哥的無知,害慘了一家人。
官船上要不是那押解流犯的官兵想侵犯她,小雒也不會為了要反抗遭到痛毆,那團亂里她也不會落水……
然后來到這里,一個不友善又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這幾天對她來說,比一整年還要長……
“我話說到這里,以后你要是再不知好歹,就給本大爺離開這里!辈甲详栆矐械脧U話,準備走人。
誰知道備受打擊、身心俱疲的陶步荷,卻在男人一臉霜寒警告的同時,倒進他的懷抱。
事發突然,布紫陽完全出自下意識的抱住她。
好輕!
眼光不由得正視她小小的鵝蛋臉,她卷翹如扇的睫毛下是兩道日積月累的憔悴,至于眼角還有方才沾染了淚珠的痕跡。
“微瀾!”他心頭微震。
吼完才發現微瀾日前被他支開離去,右護法也不在。
事不干己,他大可以按照慣例再把她扔給別人。
但……他惡狠狠的瞪著昏迷的陶步荷,當作米糠布袋的搖晃她。
“喂!少裝死!”
她如羽般的眉此時緊緊的蹙著,身子燙得驚人。
“竟然敢昏倒?哼,你最好是真的病了,要不然我一定把你踢到豬圈去!苯又拄數陌阉饋恚樕簧频奶唛_門回他的水苑去了。
他從來都不怕強者,強者強他越強,可沒有人知道的是,曾為殺人不眨眼的魔教教主,個性陰邪的他心里有個小小的缺口——
那就是拿弱者沒轍。
。
層層疊疊的白紗由高聳的苑頂飄曳下來直抵地面,花香浮動的水苑虛無又飄渺。
躺在金線云紋絲被上的陶步荷顯得非常嬌小,即便粗衣粗褲,如云秀發潑撒成美麗的流泉,睫毛又長又翹,鼻梁細挺,眉宇間那股書卷氣比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還要更勝幾分。
布紫陽盯著她半晌,然后召來小婢女之首的納福。
“弄醒她!
納福眼皮子多眨一下也沒有,她很有經驗的以手臂試了陶步荷泛紅的雙頰跟額頭。
“稟島主,這位姑娘恐怕是招了風邪,您瞧她像不像滾紅的蝦子,這要請大夫來診治才行。”
“該怎么做就怎么做,等她醒,通知微瀾來把人領回去。”
從水里撈起來的弱女子撐了這些天才發病,算是堅強的了。
“她是左護法的什么人?”驚訝之余,納福一不小心逾越不該的分際。
她向來謹守本分,布紫陽只挑了挑鳳眼,就令她嚇得魂不附體。
“納福知錯,島主恕罪!”
“夜深了,我沒有摘你腦袋的欲望!彼紤腥缭,好好聽的聲音讓人以為在談的是天氣,好好看的唇瓣吐出來的卻是不把人命當回事的血腥。
“謝主子不殺之恩!奔{福能死里逃生已是滿頭大汗。
“趕緊把人弄醒,別讓我等太久!
“小婢立刻去辦!”不敢稍有延遲,她打發其他兩個小婢一個去喚人,一個去打水。
即便現在的她是島主的貼身大丫頭,也不可能永遠保住這個地位。
誰都知道喜怒無常的島主就算是貼身丫鬟,一到時間就會被換掉。
布紫陽掀起雪白的簾幕轉身走開,寢室外頭夜涼如水,一條長長的走道橫跨過水渠,是水苑通往其他院落的唯一道路,要不是那幾個婢女需要,依照他殘缺的性格肯定是連這條橋也不會留的。
他性子孤僻,其他院落也就遠遠的隔開。
這座水中宮殿就像孤島中的孤島。
他從來都不知道避嫌是什么意思,他退出來只是肚子里的酒蟲搔得他難過,出來找酒喝。
他背倚圓柱,一腳擱在欄桿上,一旁石幾上早有備妥的酒菜。
幾盤精致小菜,兩壺燙得暖暖的小酒,他執起酒壺就著口喝,夜色里,長發紛飛,衣袂隨風飄動,很快一壺酒進了腹中,他又換了一壺。
天上星子閃爍,可他那不盡然是全黑又帶著褐的眼瞳里卻什么都沒有。
萬籟俱寂,忽見一道黑影疾如流星趕來,一到水渠前便止了步伐,單膝跪下。
“屬下回馳太晚,請島主見諒!
是風塵仆仆的微瀾。
“交代你的事都辦妥了?”
“東州懷家一十三口全滅!睎|州遠在距離逍遙島幾百里外,他兩天來回還滅了人家一門已屬不可思議。
可這對微瀾并不算什么,他的輕功天下獨步,無人能出其右。
“任務完成就下去領賞吧!辈甲详柕穆曇舨惠p不重。
人的過去并不是切斷了就可以全然不以理會,以前的他接受殺人任務,如今的他仍舊還在執行。
“你們……怎么可以視人命為草芥,你居然派微瀾大哥去殺人?”
白紗被亂七八糟的扯動,已然醒過來的陶步荷掙開賣力要阻止她的納福,盡管頭還是暈得要命,人卻堅持著顛顛倒倒的撲到布紫陽跟前,很驚險的沒有摔到水渠下面去。
布紫陽不動如山,至于微瀾黑鍋的臉可綠了。
他一把扯過陶步荷!澳闶窃趺搓J進水苑的?我不是再三叮囑過你,島上你哪里都能去,就這里千萬不能靠近。”
陶步荷用力的甩頭想讓已燃燒成糊的腦袋清醒些,她面向布紫陽!澳阏f,是你讓他去殺人的?”
“那又怎樣?”
布紫陽滿不在乎的模樣激怒了陶步荷,她搖搖晃晃的抓住他胸前的衣衫不敢置信。
“殺人、殺人,你把人命當作了什么?你居然如此輕賤人命!人都是人生父母養的,你憑什么去剝奪人命”
他用兩根指頭就撥開了她毫無威脅力的鉗制,木然的表情難得繃緊。
“人命本來就卑賤如螻蟻,你以為你比較高貴嗎?還有,最好不要再有第二次用這種口氣跟本大爺講話,認清楚,你今天能站在這里只是狗屎運好,碰上了微瀾百年難得的同情心氾濫,想指使我,你差得遠了!”
“我指使你又怎樣有種你殺了我!”
她從來都不是那種任性被嬌寵的姑娘,可一夕之間家破人亡,大哥生死不明,她就剩下一個人,她還遵從那些該死的三從四德做什么?
“別以為我不敢動手!”布紫陽不記得自己有多少年沒動怒了,上回抓狂發怒的時候滅了一個小國,再上次,他義父一手創立的魔教,數千條人命讓他一把火燒了。
他五爪齊張,眼看就要往陶步荷細瘦的脖子掐去。
微瀾垂首,不敢目睹。
“啪!”
清脆的巴掌聲響起。
三個排排站不敢離去的小婢女掉了下巴,至于本想閉上眼的微瀾則是反而瞠大了他原來就很驚人的眼睛。
“你打我?”布紫陽如輕泉的聲音輕得毫無溫度。
四周連抽氣聲都沒有,陷入死寂。
捂著因為一時沖動而甩出去的手,陶步荷的掌心也疼痛不已,看見布紫陽那不思己過還一臉陰惻惻的神情,她整個人都醒了,醒得比任何時候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