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允樂蹲靠在醫院的冷墻邊,腦袋嗡嗡作響。
為什么……會有這種事?
她以為、她以為她早就與正常人一樣……
恐懼、無助充塞心房,她完全無法思考,顫抖著雙手拿出手機,憑直覺找到電話簿里的那個名字,撥出……
“喂?”
“楊——”一啟唇,才發現自己顫抖的嗓音難以組成一句完整語句。
“你在哪里?”另一頭,男人的聲音明顯緊繃。
“醫院……仁、仁心……”
“我立刻過去!彼踔翛]問發生了什么事,二話不說便在深夜里出門,以最短的時間趕來她身邊。
“樂樂?”
一看見他,董允樂立即偎靠過去,指掌捏住他衣角,憑著本能,牢牢揪握不放手。
楊伯韓大略審視了下,確定她并未受傷,暫時穩住了心緒。
“我馬上回來,很快!卑矒岬嘏呐乃,他上前與做筆錄的警員交涉,初步了解情況。
不一會兒后,他再度回到她身邊!白甙桑然丶!
“我……動不了……”到現在腳底板都還在發涼,虛軟地撐不住身體。
他彎身蹲在她面前!吧蟻,我背你。”
“衣服……有血……”會弄臟他。
“沒關系,上來!彼麍远ㄖ貜。
她這才緩慢移動身體,溫馴地攀上寬背,將臉埋入他肩頸之間。
一路上,誰也沒說一句話,安安靜靜。無聲的步伐,每踏出一步都是篤實而沈穩,一點也沒驚擾到她。
走出醫院,沿著馬路行走,他一邊分神留意沿路經過的未載客出租車。
或許他們的模樣真的太過怪異,很快便招來警察盤查。
“……她剛剛協助處理完一場車禍……沒有……接到她的電話,出門太匆忙,我沒帶證件……”
隱隱約約的聲浪飄進耳里,抓回她一絲絲渙散的神智。
“是他說的那樣嗎?小姐?”
斷斷續續,她聽得不是很清楚,也沒辦法思考太復雜的事,只是憑著本能攀抱而去,雙臂圈緊他腰際,輕軟低嚅:“……他……是我男朋友……”
楊伯韓回應地輕拍她背脊。“我真的不是什么變態殺人狂。她非常需要休息,可以讓我帶她回家了嗎?”
雙方交涉了會兒,在臨檢單上簽了名,警察才放他們離開。
這是她第一次踏進他家。
她先在浴室泡了熱水澡穩定心神,染上血污的衣物扔在浴室角落,他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明顯過大,松垮垮地套住身軀,怎么挪都會露出一邊香肩。
深寂夜里,單身女子穿著男人的衣服,無比誘人地坐在他的家、他的床上……這幾個元素組合起來,怎么想怎么不妙,她卻奇異地感到無比安心。至少,比回到只有她一個人的家,面對可怕的寂寥與孤單還要安心。
楊伯韓端著熱牛奶進房,就見她坐在大床中央,淚水無聲無息地掉。
怎么會有這種女孩子,連哭都不哭出聲……
他輕巧地上前,盤腿坐在她對面,將熱牛奶放到她手上。
她沒喝,低著頭任淚不停地掉,滴滴答答地落進杯中,和牛奶混為一體。
于是,他拿開馬克杯,改為遞上另一樣物品。
“樂樂,不要哭!
收不住的淚,掉在他遞出的物品上——一顆健達出奇蛋。
她抽抽噎噎地接過,拆開外頭的包裝紙,邊吃邊哭,巧克力沾了手、沾了嘴,他抽面紙悉心拭凈。
吃完,她開始弄她的小玩具。不知是哭得太傷心還是怎地,手腳不協調,怎么也拼湊不起來,又鬧起脾氣大哭。
“嗚……我拼不起來……我是笨蛋……”
“我幫你!痹诿撾x童真二十年后,他再度撩下去,幫她拼好拇指般大小、丑得要命的小玩具。
董允樂不哭了,看著被放到她掌心,拇指般大小、看不出是什么怪物的小模型,抹抹淚,手腳笨拙地爬往他懷里,竄著。
大掌拍著她肩背,輕輕地,一下又一下,仿佛對待小娃娃般,讓她在最安適的搖籃里沈睡。
感覺她呼息漸趨平穩,原本在把玩小模型的手也不動了,他正要抽身將她安置在舒適的枕被間——
“我很怕鬼!彼鋈婚_口。
他停住,低頭瞧她。
她拋開小模型,雙臂圈住他的腰,將微顫的身軀整個縮進他胸懷。
“醫生說……她已經死掉一個多小時了,可是我真的有聽見她呼救的聲音,還有……抓住我的力道好緊……跟我交代一堆她的家務事……”她停了下,抬眼看他!澳愦蟾艜X得我很怪異吧!我也很氣,為什么別人都不會,只有我老是遇到那種奇奇怪怪的事情……”
“大概是因為你有一顆純善真誠的心!毕嘈潘芴嫠麄兺瓿扇耸篱g最后的掛念。
“可是……我膽子很小……真的很怕鬼啊……你知道嗎?通常他們出現的樣貌不會太‘人類’,我小時候常常被嚇到。我也不曉得為什么,別人都看不到、聽不到,就只有我……”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象,老是看到那種腦袋開花、不然就是肚破腸流、渾身腐爛、焦黑的畫面……真的很難愉快得起來。小時候我每看到一次,當晚回家就會嘔吐、發高燒……”
她頓了頓,又道:“你知道,我最后一個看到的是誰嗎?是我爸爸。
“他每次出現,左邊位于心臟的那個地方,好像有流不盡的血,他用手掌壓著,還是一直流、一直流。他告訴我,他是無辜的,他沒有做錯事,所以我絕對不要覺得蒙羞,要抬頭挺胸勇敢地活下去。
“每看到他一次,我就控制不住自己,拚命地哭,怎么也停不住。我說,我看見爸爸很痛……那時我寄住在姑姑家,把他們全家人都嚇壞了,連夜將我打包丟到小阿姨家!
“最后一次看見爸爸的時候,他說他放心不下我,可是他不希望我看見他,要我到廟里去找個師父,想辦法把這個問題解決。后來,我幾乎沒再看見過那些奇奇怪怪的事物了!
她停住,過了好久,都沒再開口。
他知道還有下文,她要說的不只這些。
“不想說的話,不用勉強!贝笳茟z惜地撫過她的發。
雙掌抵住他胸前,她微微撐起身,直視他!按蠹叶颊f,我爸爸是奸殺女人的變態,受害者的室友歸來撞見,也遭到殺害。街坊鄰里都知道這件事,親戚覺得恥辱,也不太愿意收留我。小時候,我一直為了這件事被排擠、被討厭,所有不公平的待遇就只因為——我是強奸犯、殺人犯的女兒。”
她還是說出口了,緊緊盯住他,不錯過他臉上每一分表情變化。
幽湛黑眸沒有一絲閃避,楊伯韓坦然迎視她,自眸心深處,淺洼地蕩漾一縷柔軟浪潮。他輕輕將她攏進臂彎,啞聲道:“你成長得——很辛苦!
第一次,有人理解她,讓她感受到被心疼的滋味。
不知怎地,鼻尖涌上一陣酸。“我爸爸沒有殺人,是社會大眾冤枉了他,你相信嗎?”
“我相信!彼鸬溃B猶豫也不曾。
“為什么?”她是女兒,所以堅信自己父親的潔白,那他呢?為什么愿意相信爸爸?
“他把你教得很好,就憑這一點,我不認為他會壞到哪里去!
“那也是八歲以前的事!蓖蟮氖迥辏呀洸辉诹。
“經歷這樣的成長過程,你仍然能夠秉持善念,樂觀積極地面對人生,可見前八年的生命中,他給了你多少正面溫暖的能量,才沒讓你心性扭曲,變成陰暗而憤世嫉俗的一個人!
“你這個人……好奇怪!毕氲亩己蛣e人不一樣。
以為他會嫌惡卻步,他眼里只有心疼。
以為他會遲疑保留,他卻說那人有個美好的女兒,所以無條件相信……
好久、好久,他們都沒再開口。他環著她,放任她在胸懷安靜流淚。
釋放長久以來壓抑在心中的委屈,他相信,明天的她依然可以綻開最燦爛的笑容,面對她的人生。
她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孩。
“楊伯韓……”
“什么事?”
“我很高興,這個時候身邊有你。”
“嗯。”
最無助的時刻,下意識會想找他。
不愿一個人,只想留在有他的地方。
埋藏在心里那么多年的心事,只愿意對他傾訴。
……
幾時起,他無聲無息入侵她心房,如此地深,讓她已經不能離開他了?
直到這一刻,才清清楚楚看見自己的心意與渴求。
她已經回不去一個人的日子。
她想和這個男人在一起,不管開端多荒謬,這一刻的心情再真實不過。
她,不想放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