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雀開朝,李彧炎封號為鳳,是為太平元年。
入秋的金雀皇城刮著沁骨冰風,偶爾可見雪霰從天散落,然而皇城百姓早已習慣這股寒意,只見大街上的人潮僅穿交領厚襖為底衣,姑娘頂多再搭件披肩,男子則多添件半臂了事,像明小滿這樣頭戴毛帽,腳踩雪靴,身上除了蠶絲軟襖加上毛襖,外頭還多件貂裘斗篷的,真的一個也沒有。
她從頭包到尾,只露出一張圓圓小臉。
“夫人看得出來出身不差,想買杏餅只要差下人過來一趟便成,何必頂著冷風上街?況且,你這身形看起來像是快足月了。”糕餅鋪子的大娘打量著一身圓潤的明小滿。
二重城門位置相當接近內皇城,因此附近住的幾乎都是達官貴人或王公貴族,而出了外頭,整齊的街道便滿是人潮,熱鬧的市集中各式吃食從早到晚皆有,只為了過境的商客。
原本皇城市集是珍異所聚、貨財所居之處,然而在新帝登基之后,就大開行商之門,各方交易熱絡,因而推動了各大城鎮的客棧、酒樓、食堂等等的商機。
吃,成了近來最熱門的生意。
“可是在這兒等可以多聞點香氣,光是聞,就覺得身心都舒暢了!泵餍M瞇緊水眸,小嘴抿啊抿的,就怕一個不小心口水便掉了下來。
不能怪她貪吃,而是自從有孕之后,她的食欲便好得不行,更糟的是,一旦想吃什么沒嘗到,就會悶到掉淚。
站在店鋪口,她光是看著大娘包餡,就嘴饞得想哭了。
“夫人的嘴真甜!睂Yu各式南北風味糕餅的大娘開心得笑瞇了眼,“不是我要自夸,我家的糕餅嘗過的都說好,聽說就連皇后娘娘都喜歡!
“……喔?”
“還有,那位玄人國師似乎也挺喜歡的!
“……是喔!泵餍M呵呵干笑。
“不過,我就是不賣給他們!
“……”這正是她干笑的原因啦!
先前哥哥出宮,適巧看見杏餅,便差人買了一些,她吃得心花怒放,幾次差人出宮來買,卻總是雙手空空而歸。
凌知道之后,也曾要褚善去買,但總說賣完了,如今看來,原來是大娘不賣。
可即使是早猜到的事,真的當她的面說出,仍是讓人有點難受呢。
“那是當然的,玄人憑什么吃我的餅?”大娘壓根不覺她面色有異,自顧自地說“當今皇上好得沒話說,減賦再引入外族商賈,讓咱們皇城更加繁榮了,但就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怎么會讓一個玄人當國師?普天之下,有誰不知道玄從不祥呢?”
“……也許皇上在外走動多年,看過許多風俗民情,壓根不信那幾百年前的傳說,皇上是個心胸開闊之人,是百姓之福。”勾彎唇角,明小滿感覺食欲掉了大半,但還是忍不住替丈夫說話。
“夫人說的一點都沒錯,要不是心胸開闊,怎可能讓一個前朝的冷宮娘娘當皇后?那是前朝的廢貴妃啊,要說沒被寵幸過,誰信?”
適巧陪同明小滿逛街的烏靈走近,聽見這話,美目一凜,正要開口,卻被明小滿制止,要她別再靠近,也別開口。
“大娘,說不準就是沒被寵幸,所以才會被廢啊!彼ο胍孀约浩椒础
“那又如何?終究是前朝的妃子,還是待過冷宮的,總讓人覺得不祥!贝竽飮@口氣,瞧伙計從店鋪內取來剛炸好的杏餅!盎食蹰_,時局尚未穩固,皇上實在不該在身邊安插些不祥之人哪!贝竽镎Z重心長的嘆了口氣。
“……大娘說的是!边f上幾文錢,明小滿收下杏餅,卻完全沒了食欲。看了眼正燒燙的杏餅,她勉強揚笑!捌鋵崱司透鷮こH藳]兩樣的,而且這些年也都不曾再聽到關于玄人的事了,不是嗎?”
“誰知道到時候會不會出什么大事?我只希望這太平盛世可以繼續下去,這就是一般百姓的心愿。”大娘說完,正巧又有人來買餅,便走開了幾步,既不因為她一身錦衣而逢迎,亦不因為一旁買糕餅的孩童衣著樸實而有所怠慢。
她知道大娘是個好人,說的話也沒惡意,但就因為沒惡意,又是一心為皇朝,才更教她難受。
待大娘忙完后,又指著不遠處的烏靈,湊在她耳邊低喃:“你瞧,她明明就是個姑娘家,卻女扮男裝,這可是欺君之罪,非殺頭不可的。還好皇上心慈良善,罰她下嫁玄人國師,以示懲戒!
明小滿聞言皺起秀眉,開口欲澄清,卻突地聽見——
“夫人!
她回頭探去,瞧見褚善就站在烏靈身旁,難得鐵青了臉,一雙大眼直瞪她身邊的大娘,于是她趕緊回過頭去!按竽,我先走了。”隨即朝她福了福身。
“夫人,雖說我只見過你兩三回,但總覺得你氣質出眾,一臉福氣,想必你和肚子里的孩子將來肯定平安順遂。”
明小滿一愣,而后揚笑點頭!爸x謝大娘!
回頭,她隨即往前走,一會兒褚善和烏靈才跟在她身后。
“……褚善,別氣了!弊吡撕靡欢温泛螅餍M回頭,軟聲安撫,“大娘沒有惡意,她說的也沒什么不對,就大嫂的事給說錯了!
唉唉,真是傷腦筋。
褚善和大嫂陪她上街買餅,褚善臨時有事先走開一會,而大嫂則受她所托,去幫她買絲線,誰知道兩人回來的時間都這么巧。
只見褚善臭著臉,一口白牙都快咬碎,就連發都要氣白了!拔乙噬险f,讓皇上不讓她在此營生!”
他跑來買過好幾回杏餅,那個大娘總說賣完,如今總算真相大白了。
“別說,別給哥哥添煩。”明小滿雙手合十地請求,“哥哥最近正打算大興水利,除沙和淤泥,還打算要取露峽的江水,又要在皇城舉辦改為一年一次的辟邪典,還有很多很多事要做,別讓他為我分神。”
見狀,他趕緊學她雙手合十。“我的好娘娘,我什么都不會說,別再拜我了,我無福消受。還有,徐磊已經依娘娘之言在國師府等候,請娘娘趕緊移駕吧。”
“真的?”明小滿水眸發亮。“你可瞧見他帶來什么?上回托他做的東西,不知道這回帶來了沒?”
“他小氣得很,什么都沒讓我瞧見,說要等娘娘回去才成!瘪疑破擦似泊,一臉沒轍。
他知道她只是故意轉開他的注意力,也只能順著她的意思,不再追究糕餅鋪大娘的事,只是他也不信她真是一點都不在意。
“那我得要走快點……啊!”走得太急,明小滿被腳下融化的雪水給滑了下。
幸虧烏靈動作俐落,一個箭步上前,隨即將她扶起。
明小滿驚魂剛定,朝她嫣然一笑。“多謝大嫂。”
“我的娘娘,你走慢些,還是我干脆回府弄頂轎子來?”褚善被她嚇得心都快要從胸口沖出了。
“不用了,不過是一小段路!彼p笑,卻突地感覺肚子被踢了一腳,痛得她微縮起身。
“褚善,備轎!睘蹯`淡聲吩咐。
“小的馬上去!”褚善飛也似的跑了。
“大嫂,不用小題大做,不過是娃兒踢了我一下!钡韧匆饩忂^,她才輕呼口氣。
“你未經皇上旨意從宮中溜出,要是在我這兒出差錯,我可是要被殺頭的!
烏靈輕笑。
明小滿苦惱的皺起小臉,然而看著她清朗的笑,不禁有些著迷。
“唉,大嫂明明就是個美人胚子啊,怎么大伙都看不出來呢?”她嘆氣。
烏靈身形高挑,長發梳髻,穿著湖水綠對襟襖及淡綠色羅裙,英氣勃勃中又帶著姑娘家的柔媚,細致五官不失初為人婦的溫潤,極為美麗。
烏靈揚起細眉!翱刹皇?就你表哥最不識貨!
“待他從宮中回來,我幫你教訓他!
“你要是等他從宮中回來,就準備被皇上教訓吧。”烏靈一句話便徹底毀滅明小滿方興的小小霸氣,教她委屈的扁起嘴。
“唉,天天悶在宮里,好無趣的!备绺缣焯烀χ瘎,有時連著幾天沒見著他也算正常,說不準她在宮外住幾天,他也不會發現。
“在這皇城走著,你就覺得有趣了?”
明小滿知道她是指皇城百姓根深地固的想法,正忖著該如何安慰她——
“其實,要是嫁給上官凌是一種責罰,那就罰我生生世世都嫁給他吧!睘蹯`卻率先說,笑得微咪的瞳眸閃動著愛戀。
明小滿見狀,不禁輕笑!耙怯刑,皇城百姓可以了解玄人非不祥,不知道該有多好!彼矚g嫂嫂寬闊的胸襟,就和哥哥一樣,對人一視同仁。
她只能掩嘴低笑。
要是每個人都能像嫂嫂這樣想,不知道該多好……
“哇,小金扇、小金鏡……給我鏡子干嘛?”明小滿喜悅的聲音瞬間消失。
一到國師府,徐磊隨即從木匣里取出一堆金雕飾物,看得明小滿眼花繚亂,一會抓著金扇學丈夫玩扇瀟灑,卻險些掉落在地,一會又抓起金筆在指間轉啊轉的,結果險些打到自己的頭,之后眾人便不準她再拿東西了。
唯一被獲準交到她手中的,是一柄金手鏡,小巧的鏡面清晰透亮。
然而她只是細審著上頭精致的離花,就是不看鏡面。
“娘娘不喜歡?”徐磊有些意外。
雖說皇后娘娘從幾個月前便要他準備一些小飾物,給將出世的皇子周歲時抓周,但他想也得要準備幾樣姑娘家喜歡的小東西才對,而這可以拿在手中的金柄鏡便是他的得意之作,想不到得到的反應竟是這么冷淡,教他有些失望。
“……最近開始不喜歡!庇绕溥@面鏡子才巴掌大而已。
“咦?”徐磊不解看著她,又不敢多問,只好摸摸鼻子,繼續取出木匣底下的寶貝!斑@是皇后娘娘交代的金雕面具!
“哇……”她將足以掩覆到鼻子的半面面具接過手,細撫上頭雕工!靶鞄煾档牡窆す媸且唤^,就連細處都處理得極為滑潤。”
徐磊聞言,不由得低笑!澳锬镞@神情教我想起去年時,皇上到鎮金縣取那金雕面具的喜悅模樣,讓我這個金匠覺得一切都滿足了!
明小滿看向他,笑瞇水眸。
去年,哥哥給了她驚喜,今年,她當然也要回報他。自從哥哥說要在皇城舉行壁邪典,她便打算親自雕刻面具,無奈她有孕在身,就怕爐房太熱傷了孩子,所以只好委請徐磊打造,再順便替她做一些小玩意,等孩子出生時讓他抓周。
“大廳何時如此金光閃閃?閃得我眼睛都快要張不開了!
戲譫的笑聲一傳來,坐在一旁的烏靈隨即迎上前去,明小滿也笑著回過頭。
“凌,你回來了。”
上官凌一身鑲銀絲玄黑錦袍,頭戴三寸冠,俊面如玉,笑噙春風。
“小滿,原來你溜到這兒了!
原來?明小滿微愕,總覺得這字眼不太尋常。
可就在她聽出弦外之音,正打算趕緊走人時,一道低醇又微藏怒意的沉嗓便已響起。
“小滿兒要上哪,怎么沒找朕一塊?”
她頓時又僵直了圓潤的身軀,小臉皺成一團,好一會才緩緩回身,勾起諂媚又討好的笑!俺兼娺^皇上!
只見李彧炎身著交領團龍鑲金絲黃袍,頭戴金冠,立體的眉骨底下,深邃的黑眸微瞇,眨也不眨地緊盯著她。
“……哥哥,對不起!币娬~媚無效,她乖乖地垂下臉走到他跟前。
“對不起什么?”李彧炎依舊面無表情。
明小滿可憐兮兮地扁起嘴,探手輕抓住他的手,在掌心輕挲!叭思覜]有告訴你一聲就跑出宮了!眴鑶,哥哥今天心情好像不太好,她好可憐,撒嬌也沒人疼。
“為什么這么做?”沉嗓裹著霜雪,長指由著她輕扯。
“人家想吃杏餅嘛!彼鐭o辜,抬眼的瞬間,已有淚水在眸底待命。
“御膳房不也準備了杏餅?”
“味道不一樣!
“可以差人去買!
“人家想要自己買!痹捖渌查g,見他臉色微變,她趕緊再補充一句!昂⒆泳涂煲阍铝耍嗷顒踊顒颖容^好生產。對不對,凌?”
說著,她趕緊回頭討救兵,可這一回頭才驚覺所有人都走光了。
嗚嗚,好沒道義,居然沒留下半個人幫她。
李彧炎注視著她好半晌,才沉聲輕斥,“你也知道孩子快要足月了?難道你不知道快足月的產婦就是要好好待著,別胡亂走動?更何況天候開始轉冷了,你要是不小心染上風寒該怎么好?”
他知道她還不習慣宮中禮儀,壓根沒有半點皇后的樣子,所以也不要求她學宮中那一套伺候他,只要在他想見她時,可以在他身邊即可,哪知這妮子卻連這點希望也不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