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飄落的黃昏,街上冷冷清清,除了七歲大的賀蓮依,沒人理會落魄坐倒路旁的少年。
她捧著熱呼呼的肉包子啃著,好奇地觀察他。
他的衣衫破舊,臉和手都帶著傷,雙目緊閉,任細白雪花飄落在他俊秀卻滄桑的臉龐上。
那副模樣,彷佛放棄了一切,所以她停下腳步,看著他。
少年聞到食物香氣,微微張開眼睛,賀蓮依見他有了動靜,可愛的面孔漾起了甜甜的笑。
“你為什么坐在路邊睡覺?”
嬌軟的聲音穿透冷風,飄進少年耳中,聽見她不知民間疾苦的問話,他哭笑不得的扯動唇角。
女娃兒穿著一身繡工精致的紅色小棉襖,頭戴黑色狐毛暖帽,一看就知道是嬌生慣養(yǎng)的千金小姐,這樣尊貴的小小人兒和落魄的他簡直就是云泥之別。
她好奇吧?疑惑吧?頭一回見到他這種人吧?在她眼中這世間應該只充滿美好和幸福,從現(xiàn)在開始,他就讓她知道世上也有黑暗的一面。他惡劣地想。
“你在路邊睡著過嗎?”身子太過虛弱,他的聲音顯得低微。
她搖搖頭,濃長眼睫下的大眼透著迷惑。
“對,這不是你的世界!彼S笑道。
她眼里的迷惑更濃。“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有什么不同?”
“當然不同,你是有錢人家的小姐,而我是個一無所有的窮人!痹捓锏闹S刺又重了幾分,但小女孩根本聽不出他話中的刺。
“你為什么不去賺錢?做事就有報酬、有地方住,不用在路邊睡覺!彼忝嘉Q,大惑不解。家里的仆傭都是為了攢錢養(yǎng)家活口才來工作的,這她是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我沒做事?可你知道嗎?我努力攢來的銀子,還沒在懷里焐暖,就全都進了地痞流氓的荷包!”他壓抑的聲音略帶幾分激動。
已經(jīng)不只一次了,憑藉勞力好不容易賺來的錢,總是被那些人渣搶走,他只不過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力氣也不如那些流氓大,每次被打得全身是傷,還是護不住那些能讓他活下去的銀兩!
“是誰搶走你的錢?我要我爹把他們捉去關(guān)!”她氣得臉紅紅。
“你爹那么厲害?”他不以為然。
“我爹是縣令大人!”她很以父親為傲。
“原來是縣令千金。”
“你知不知道那些人的名字?我要我爹把他們都關(guān)進牢里!”
“抓完了這些人,還是會有另一批出來搶別人的財物,說不定你在這里站久一點,也會被搶了呢。”他漫不經(jīng)心地恫嚇她。
“街上有捕快不定時巡視,他們不敢當街搶人。”
“那可不一定!彼p笑。
“你要當好人,不要當壞人!
“什么?”他雖稱不上是個好人,也沒做過什么壞事啊。
“你不要當壞人,有人搶你的錢,你不要去搶別人的來抵。”
“你怕我搶你的錢嗎?”他好笑地道。
“不是,我是說以后!彼凉M臉正經(jīng)。
“你當你的千金小姐就好,我的未來不用你操心!
“你來我家當小廝吧,有錢賺又有縣老爺當靠山,沒人敢再欺負你!
“被搶的不只我一個,你能全部撿回家嗎?你幫得了一個,幫不了全部。”
“別人我不管,既然我看到了,就不能讓你變成壞人。”她還是堅持。
“你怎么就確定我一定會變成壞人?”
“我爹常說故事給我聽,常常被欺負的人,有很多都會變成欺負別人的人!
“是這樣嗎?那我就偏不要當壞人。”
她眼里出現(xiàn)亮光。“哦?真的?”
是激將法?他笑了!拔也粫呱掀缏,我不當壞人。”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對她保證。
“那你答應當我家的小廝了?”她睜著亮晶晶的眼睛等他回答。
“不!彼坪跽J為他只有去她家聽差才不會變壞。“我不去你家!
“那你要做什么?”她的眉頭又擰起來。
“我要抓緊每一個機會往上爬,不再讓任何人有欺侮我的機會!”他俊秀的眉目透露出不容撼動的決心,在他幾乎放棄自己的時候,是這個娃兒讓他看清楚他該走的路。
“你不能騙我喔!
“騙你有什么好處?”
“你絕對不能變成壞人!”她慎重地交代著,晶亮的眸子動也不動的直視他。
“嗯。”他氣弱地隨口答應,饑餓和寒冷席卷他的意識,困意漸深。
他應允,并不是她的緣故,而是本性存在的善良,根本不容許他成為他最痛恨的惡人!
“你穿這么少一定很冷!钡玫剿某兄Z,她高興的拿下暖帽,笨拙地戴到他頭上,而他錯愕于她的動作,片刻不能反應。
“手爐也給你,把它藏在袖子里,很暖和!彼〕鲂渲械男∈譅t,毫不吝惜地塞到他手里。
他立即感受到一股溫熱,自冰冷掌心直直竄上心頭。那是爐中炭火的熱度,還是她傳達給他的溫情?內(nèi)心封閉已久的某個幽暗角落,因她不經(jīng)意的行為被輕輕觸動了……
“這袋包子也給你,我剛才吃了一個,很美味,你快點趁熱吃。”她把包子也給他,怕他餓肚子會忘記方才說過的話。
他垂眸看著滿手的物品,輕輕開了口,聲音里有不愿低頭的傲氣與放不下的自尊。“我不是乞丐。”
“誰說你是乞丐”她嘟嘴生氣道!澳阒皇清X被壞人給搶了,你以后再被搶的話,盡管到衙門來告官,我爹幫你抓壞人!”
她的童言童語讓他不由得一笑,以后再被搶的話……這的確很有可能發(fā)生。
“這些東西就當我向你借的!彼障履切┪镔Y,伸手到頸后,解開束發(fā)的褐色布條,攤開折成三褶的粗布,拆下原包裹其中,一對金色小耳環(huán)當中的一只。
這對耳環(huán)是娘親唯一留下來的遺物,就算他再窮,窮到都快活不下去了,也不曾想過要變賣,將它藏在不易被搶的地方。
“這是我最珍視的物品,你幫我保存,以后我再找你拿回來,到時候你就會知道,我最后成為什么樣的人。”
她歪著頭想了想,然后笑著接過。
他走到這地步還舍不得變賣耳環(huán)買食物充饑,可見它的重要性,他把最重要的東西交給她保管,如果不是下定決心不走歧路,往后又怎敢回頭找她索討?
想到他日后必會走在正道上,她圓潤的小臉柔和地微笑著。
“你以后一定要記得來跟我拿回這只耳環(huán)!”
“我會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賀蓮依,我爹是回姚縣縣令,很好找的。”
“小姐—小姐—”
她話一說完,背后不遠處緊跟著傳來婦人的呼喊。
“奶娘,我在這兒!彼讯h(huán)收進袖袋,回頭應道。
婦人急急忙忙跑過來,蹲下身子拉住她的雙手。
“小姐,可嚇死奶娘了,奶娘才去買幾捆繡線,一轉(zhuǎn)眼你就跑得不見蹤影,奶娘都快暈倒了!”
“奶娘,對不起,我下次會先說一聲的!
“這才乖!蹦棠锎忍@的摸摸賀蓮依的細發(fā),這才發(fā)現(xiàn)一旁的少年。
“小姐,你從剛剛一直待在這兒?”奶娘皺著眉問。
“對啊!庇惺裁春闷婀值模抠R蓮依雙眼直瞅著奶娘。
“哎呀!我們還是快回去吧!外頭天氣太冷了—咦?小姐,你的暖帽、手爐怎么全到了那小乞丐身上了?”
“他不是乞丐!”她生氣反駁,奶娘這么說話多傷人!“這位大哥哥的錢被搶了,我借些東西給他有什么不對?”
“小姐呀,你就是心軟,哪天被騙了都不知道!
“他不會騙我。”她肯定地說,不知從何而來的信心。
她有一種直覺,雖然他現(xiàn)在很落魄,但眼神那么清亮,她相信他不會欺騙她,答應她的事也絕對會做到!
瞧她沒防心,一個勁兒的信任陌生少年,奶娘眉頭攏得更緊了,低聲在她耳邊勸戒:“小姐,你是縣令大人的掌上明珠,不要和陌生人有所牽扯,天氣越來越冷,我們快回去!”雖然小姐的東西在小乞丐手上,她嫌臟也就沒討回,連忙牽著小姐的手要離開。
邊走雪勢越大,讓賀蓮依不禁渾身一顫。這么冷的天,那位大哥哥今晚睡在街上,就算用小手爐取暖,恐怕也撐不到天亮。
不行,他不能被凍死!她猛然停步。
“小姐你怎么了?”
“奶娘,你身上有多少銀子?都給我!彼焓。
“小姐要銀子做什么?”
“都給我!
“小姐你啊……”奶娘無奈嘆氣。心想算了,救救小乞丐,也算是行善積陰德,就由她去了。
賀蓮依小心捧著奶娘遞給她的碎銀來到少年面前,扳開他的一只手,將銀子塞到他手里。
“用這些錢住客棧夠嗎?這種天氣睡在外面會冷死的!奔冋娴难弁≈鴮铀畾猓S著眨眼的動作而波動。“你不可以死,你最重要的東西還寄放在我這兒!
他的視線從她蒙著水霧的雙眼移到手里的碎銀,然后緩緩收攏五指,將銀子握在手心。
“我不會死,一定活著去找你。”這是他的誓言,說給她聽,也說給自己聽。
“你說的喔!”她又笑瞇了眼。“那我走了,你不能忘記,要活著,不變壞。”
“我不忘,你回去吧。”
“好,大哥哥再見!彼囊恢恍∈直荒棠镞美卫蔚,另一只則朝著他猛搖。
小小背影在細雪中漸漸變得模糊,少年拿下頭上的暖帽,粗糙手指撫過帽沿的毛邊,觸感滑又軟,就算是天上的白云也不過如此吧?
方才,他看見了她眼里的淚水。
他半闔的眼睫有股暖意輕輕滑過,泛起淺淡亮光。
自爹娘過世之后,再無人憐惜過他,飄蕩了這些年,她是唯一一個心疼過他的人。
那么小的孩子,那么好的心地……
他的人生,原本過一天算一天,漫無目的,此時,未來的道路卻清晰可見。
因為一個萍水相逢的小女孩,他知道他將走出怎樣的人生,這條路她為他指引方向,他將毫不畏懼的走下去。
把她送的東西全揣在懷里,他單手扶著墻面掙扎起身,身形微顛,卻步步堅定確實—
憑藉一股堅強的意念,經(jīng)過十三年的奮斗磨練,他成了威震天下的鎮(zhèn)西將軍,等到邊疆戰(zhàn)事初定,他才得空回頭尋訪當年的女孩。
不過事情沒有想像中簡單。
昔日的回姚縣令在各地輾轉(zhuǎn)易職,他重回舊地已尋無賀府蹤跡,于是雇了人替他打聽消息。
在等待的空檔他來到康平縣,拜訪過去收留過他的佛寺老師父,沒想到卻遇見長相和她相似的女子。
他曾想開口詢問,但怕被當成登徒子,最后還是沒問對方姓氏為何。
他雇的人必會替他尋得小恩人下落,他這么想著,可回到京城將軍府后,等待他的卻非好消息,而是滿面笑容帶著圣旨前來的李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