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她久違的故鄉,完全不復記憶中的模樣。
清兵入關,十日屠城,昔日的繁華美麗已蕩然無存,街市一片蕭條,偶爾來去匆匆的行人,帶著劫后余生的忐忑,彷佛游蕩世間的幽魂。
楚若水一路走著,一邊看著,越看越心驚膽寒,天空分明晴朗清澈,此刻卻似灰蒙一片,如是霧天。
她忽然駐足,緊緊咬著下唇,躑躅不前。
「怎么了?」薛瑜問。
「我覺得……這次回來,似乎是個錯誤。」若非親眼所見,故鄉的美麗依舊存于腦海之中,至少還能給她一些遙遠童年的幻想,但現在,只剩絕望。
「先坐下,」他就近找了處酒肆,供她歇腳,神秘笑道,「希望一會兒能有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望著滿目凋殘,她的一顆心有如冰凍,恐怕再無事物能夠讓她展顏。
「等一等吧,」薛瑜仍是那句話,「咱們先聊聊天!
他了解她目睹故鄉變化的震驚,只希望閑談能舒緩她悲傷的情緒。
「還記得你家從前住哪兒?」
「我家?從前那地方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煙羅巷,巷口長著一株瓊花樹,每年春天,花兒便像雪一般開滿樹枝兒,微風吹過,搖搖曳曳,姿態如云。黃昏的時候,便會聽見巷口小販的叫賣聲,有賣豆腐腦的,有賣面人兒的,有賣茴香豆的……我會趁著娘親不備跑出去,用私藏的零花錢買些零嘴,偷偷吃光了再回來。」
她臉上不知不覺浮現微笑,沉浸在回憶的甜蜜里,然而,這笑容很快消融,似水過無痕。
「前面不遠便是煙羅巷,」薛瑜入神地聽著,「那附近有間客棧,這幾日,我們便歇在那兒吧。」
呵,她明白,這樣的安排是彌補她的思家之情吧?父母不在了,從前的宅院也變賣了,惟有如此,可以找回一點從前的影子。
「公子——公子——」正說著,一個小乞丐從門外跑過來,匆忙且興奮地直到薛瑜跟前,「找著了——找著了——」
楚若水一怔,完全不解為何會出現這般情景。
「在哪兒?」薛瑜毫不詫異,從容地問。
「就在城郊南山上!剐∑蜇獯跤醯氐馈
「帶我們去,這是賞錢!」袖里掏出一粒散碎銀子,扔到那小乞丐懷中。
「要去哪兒?」眼見薛瑜拉起自己的手,直至門外一輛雇好的馬車,楚若水仍滿臉迷惑。
「到了你就明白了!寡﹁べu關子,并不回答。
馬車往城外駛去,來到一處竹樹環合的山坡上,楚若水霎時怔住,淚盈于睫。
她懂了,終于懂了,看到這眼前一片艷紅,還有那飛鳥般的花瓣,再傻的人也會明白。
「美人蕉……」她唇間微顫,身子也因為喜悅而發抖。
「對,我記得你說過,曾經在父母的墳前栽種過一株美人蕉!寡﹁ばΦ馈
沒錯,是這兒。如今,已不只一株,而是滿山遍嶺的美人蕉,火一般的顏色呈現燎原之勢,觸目間滿是熾熱,彷佛積攢了這些年來她對父母的思念。
她撫摸其中一片花瓣,剎那間泣不成聲。
「你看,墓碑還在,」薛瑜撥開花叢,找到碑石,「完好無缺!
難以置信,經歷了戰亂的歲月,父母的墳墓還保存得如此完整,就像剛剛建筑的一般,莫非是上蒼給她的恩賜,彌補她這些年來遭遇的坎坷?
「薛大哥,你是如何找到的?」她哽咽地問。
「很簡單,我給了全城的小乞丐一些賞錢,讓他們去郊外找美人蕉。找到一處,賞銀五文,若有墓碑,賞銀加倍!顾笭柕馈
「原來,今早你讓我在驛站等你,說是要到商鋪辦事,就是為了這個……」存心要給她驚喜吧?
的確,這是這些日子惟一的驚喜,照耀了她灰色的心境。
她該說什么呢?怎樣感激眼前慰藉她的男子?這瞬間,她只覺得兩人的距離好近好近,比咫尺更親密,彷佛毫無間隙。
天地何其大,但她只有他,而他亦只剩下她。為何還要苛守矜持,虛度時光?
她忽然發現自己很傻、很懦弱,明明如此鐘情于他,卻假裝一切沒有發生,若說從前顧忌長平公主,現在又是為了什么呢?
面子與尊嚴,這些重要嗎?有些話,就算丟臉也應該言明,否則后悔的將是自己。
「薛大哥……」她咬唇道,「長平公主……是明日出閣嗎?」
薛瑜一怔,沒料到她居然會提及此事!复蟾攀前桑顾卮,「其實,我也忘了日子!
「薛大哥真想讓她嫁給周世顯?」她緩緩上前,靠近一步。
「呵,我的意愿無足輕重!顾麧,「婚姻大事,她自會作主!
「你打算今生不娶,孤獨終老嗎?」她注視他的雙眼,鼓起最大的勇氣問。
他搖頭,「或許我沒那么癡情,過個一年半載,把該忘的人忘了,另尋一個能執手到老的妻子……也不知有沒有人肯嫁給我!
「我愿意。」她脫口而出。
「什么」薛瑜僵住。
「我……」這一刻,楚若水再也顧不得許多,說出的話覆水難收,不如表白心意,哪怕被他嫌棄嘲笑,總勝過從不嘗試,徒留遺憾!肝以敢饧弈恪!
這話說得如此明白,他應該聽清了吧?從那錯愕的表情,她便知道自己把他嚇著了。
的確,一個女子如此表述衷腸,真可謂世間少有,誰都會視為洪水怪獸,不知此刻在他心中,是否已將她歸為異類?
但既然說出口,索性說到底。
「薛大哥,我一直……喜歡你,」她拋開矜持勇敢表白,「你知道嗎?」
薛瑜只覺得整個人像石像般難以動彈,耳間嗡鳴不止,忘了回答,也不知該怎樣回答。
一直以來,她的心意,他早已心知肚明,但萬萬沒料到,卻是在這樣的情景下,赤裸地表達,使他措手不及。
身為男子,他覺得有生以來第一次敗在一個女子的腳下。不同于對媺娖的臣服,而是一種欽佩的震驚,他想,不會再有誰給他這樣的感覺。
楚若水,真是一個可愛的女子,晶瑩通透,愛得坦蕩,從未沾染任何世俗之氣,像久違的山間甘泉。
這樣的女子,他怎能不喜歡?怎能拒絕?
但她實在不該挑這樣的時刻,在他最內疚的時候向他告白——她可知道,他再一次欺騙了她?
眼前的美人蕉,是野生的,但這花叢中的墳墓,卻是他連夜叫人建筑的。
偌大的揚州,教他一時半刻去哪尋找遺忘的墳址?不如假造一個,至少能哄她開心。
所有對她的欺騙里,惟獨這次,算是善意。
只是欺騙終究是欺騙,要他利用這次欺騙換來她的感激,得到她的愛情,就算她愿意,他亦不允許……
薛瑜沒料到再見朱媺娖卻是這樣的心情,頭一次,沒有喜悅,亦沒有任何糾結,甚至失去了怨恨,變得平淡從容。
他的思緒依然停留在白晝的那番對話中,眼前不時出現若水純凈的臉龐,揮之不去。
「你怎么來了?」他鎮定地對朱媺娖道,彷佛面前站著一個陌生人。
「我故意把婚期推遲了半月,來看看你!」她笑道,「沒拿到新婚禮物之前,我是不會走的!
他才離京,她便后悔了,不祥的預感時刻煎熬著她,迫使她不得不快馬加鞭前來,一探事態的進展。
從前她不曾把楚若水放在眼里,覺得對方不過是毫無威脅的小卒,她只需勾勾手指,就能將薛瑜套牢在身邊。
可自從那一晚,當她知道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后,便再也不能小覷楚若水的存在。
畢竟,肌膚之親非尋常接觸,會令本來沒有感情的兩人產生莫名的情愫。
她真的好怕,怕楚若水自曝真相,以薛瑜的個性,斷不會當一切是虛幻。
「公主要的東西在此,」他將半張羊皮拿出,淡然遞到她面前,「有了這份新婚禮物,公主可以安心成婚了吧?」
這樣的語氣,這樣的舉動,讓她越發擔心。
「瑜,你還在生氣嗎?」她微笑,「我說過,就算跟周世顯成了親,我們的關系也不會變的。」
是讓他做地下情夫嗎?凡有自尊的男子,都不會答應這種荒謬的提議。
他忽然發現,從前的自己猶如囚困之徒,只注視著眼前的天地,忘了外面世界。其實,只需輕輕推開那扇門,就會看到另一片桃源。
此次跟若水南下揚州,一路上閱盡千帆無數,驟然感到心胸變得似長天一般開闊,往昔的糾結消融殆盡。
他很想拋下京城的一切煩憂,在這芳草茵茵之地,享受如春氣息,只面對令自己舒懷的女子。
「瑜,你為什么不說話?」看著他眉心微蹙,朱媺娖不禁忐忑,「你到底在想什么?」
「禮物公主已經拿到,可以起駕回京了!顾吐暤馈
「好啊,你跟我一起回去!怪鞁墛菩拈g一緊,急道。
他搖頭,生平第一次拒絕了她的命令!覆唬以趽P州,還有些未完之事——」
「不如坦白說,你不能拋下楚若水!怪鞁墛茟C道。
的確,他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在利用完她以后,無視她的表白,當一切不曾發生似的。
他的良心,他的牽絆,他所有潛在的情感,不允許他這樣做。
「瑜,你愛上她了?」朱媺娖只覺得一顆心就快跳出喉嚨,聲音都在顫抖,「告訴我,你沒有對她動情……你說過,不會喜歡她的!
他的確說過,倘若對若水產生任何想法就遭五雷轟頂,如今,這個毒誓彷佛在責罰他賭氣時的口無遮掩。
有時候,人是要給自己留點余地的,因為感情如湍流,不知方向,難以掌控。
「在我眼里,若水并非什么大順公主,」他緩緩地道,「她只是我的一個小妹妹,無論如何,我不會拋下她不管的!
此時此刻,他終于想明白了,什么政治立場、權益陰謀,其實都不重要,人與人之間惟一可靠的聯系,只有感情。
楚若水,是他一生都不想與之分離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