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了頓,他又道:「我爸爸也是跳樓自殺死的。那個時候,我們家的經濟狀況很糟糕,我爸生意愈做愈不好,債務像滾雪球一樣,我們每天都活在被現實壓得喘不過氣的日子中,然后有一天,他就跳下去了。
「但我其實不覺得,我爸會想自殺。這件事,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其實在他自殺的前幾天,我聽到他講電話,說要把我送走,他說他再也受不了了!
他很平靜地說著,沒有忿懣、沒有被拋棄的傷痛,就只是陳述著一件陳年舊事。
「那個時候,我常常站在他跳下去的那道窗前,想著,他跳下去時,心里在想什么呢?那么有強烈生存欲望,為了活不惜舍棄自己孩子的人,怎么會自殺?連我爸都不要我了,那我是不是也應該跟著跳下去,父母被我克死了,我還活著干么?那么差的命,不要也罷。
「我當時每天都有往下跳的沖動,不過最后,我還是清醒地用理智壓下那道解脫的欲望,F在想想,那應該不是我、也不是我爸的初衷,我們只是被那里的低迷磁場所影響!诡櫽怪D了頓,「我們是遇到了臟東西,我并不是逼死我爸的人,對吧?」
蘇繡看了他一眼,蠕蠕唇。「對。」
「真奇怪,我以前是看不到這些東西的,為什么現在能看到了?」他能察覺自身的變化,五感越見清明,看得到混濁的磁場與空氣流動、聽得到那些非人生物的語言,到不乾凈的地方身體馬上會有警訊……這些以前都是沒有的,難道是因為——她?!
目光一與他對視,蘇繡立刻別開眼,顧左右而言他!肝蚁牒日渲槟滩琛!
果然是這樣吧。長期與靈禽生活在一起,沾染了她的氣息,要不敏感都難。
顧庸之好笑地想,不戳破她一臉的心虛,在下一個路口轉角,幫她買了一杯珍珠奶茶。
這是上次從民宿回來后,被那杯奶茶味麥片打開了新世界,從此迷上喝奶茶,她現在每天都要喝一杯珍珠奶茶,還要求全糖。
買完奶茶,看她邊走邊喝,無比享受的模樣,忍不住出言調侃:「再加一份雞排,就是標準的自殺式菜單了!
「我不會自殺。」吸吸吸、嚼嚼嚼,還記得要反駁。
「嗯!顾πΦ氐!肝乙膊粫!
揉揉她的發,輕快道:「走吧,我記得前面有一家餐廳,他們的下午茶很好吃,今天破例讓你吃到高興為止!
蘇繡奇怪地瞥他!笧槭裁?」不是說他們很窮,不能花太多錢嗎?
「因為,生命很美好,可以偶爾奢侈一下!贡M管活著,還是會遇到諸多困頓與不如意,但他還是覺得,好死不如賴活著,能多活一刻是一刻。
他想活,也想在活著的當下,好好寵愛自己所珍惜的人,因為誰也不知道,生命會在哪一個轉角,忽然消逝。
幾天之后,顧庸之接到那家面試公司打來的電話——當然,不是通知他去上班的。
來電話的吳經理,劈頭就是一陣激動,「大師、大師」地滿嘴叫著,還千恩萬求,請他一定要救救他們。
細問之下才知道,原來,當天他說的話,吳經理并沒有很上心,畢竟自己也只是吃人頭路的職員,封窗啦、做法事什么的,都還輪不到他說話,人就是這樣,事情沒落到自己頭上前,都不會太積極,因此也有點左耳進右耳出。
直到前天,他加班到晚上九點半,正欲關燈離開時,莫名地一陣頭暈目眩,接下來的事情記憶就有些模糊了,只記得有股強烈的吸引力,指引著他往什么地方走,他覺得好累,工作壓力好大,賺錢那么辛苦,孩子又叛逆不聽話,婚姻走到瓶頸,老婆一天到晚跟他鬧離婚,人生真的活得毫無樂趣,那么累,活著干么……
然后一瞬間,只覺胸口一燙,整個人猛然清醒,發現自己一腳已跨到窗外。
他驚得冷汗涔涔,趕緊退回室內,離窗口遠遠的。神思不定的當下,雙手本能搜往西裝內袋,里面是那個求職者塞給他的平安符。
他怔怔然,看著掌心發燙的平安符突然著火燒了起來,再不懂事也該理解過來,是這符幫他擋了死劫。
于是,這件事傳得人盡皆知。
公司上下人心惶惶,為了安定人心,高層聽他的建議,封了窗子,也請人來做了法事。
但是,大家還是不安心。
畢竟出過兩次人命,又差點鬧出第三次,大家心臟再大顆,總還是會有點毛毛的。
再于是,便促成吳經理打這通電話的原因了。
這就是所謂的——「想像很豐滿,現實很骨感」。他為接到電話那一刻雀躍的自己,感到無比悲傷。
人家并不是來告訴他:「你被錄取了!
而是來請求他:「大師,您能再給我們畫點符嗎?」
「我不是什么大師。」他一再、一再地重申!肝抑皇莵響髌髣澣藛T的!
「不不不,我們這小廟怎么請得起大和尚,我當時不知道您是世外高人,之前有不敬的地方,真的很抱歉!
「……」我真的是一個平凡的上班族,我真的只想當個平凡的上班族啊!!
他絕望而悲切地吶喊。
被對方的話術繞昏頭,最后竟又腦袋發懵地允下畫符之事。
為什么事情會變成這樣?他只是想找個工作,過上朝九晚五的尋常生活而已,為什么連面試都會莫名被卷進這種靈異事件里?
電話掛掉之后,他使用「遠端遙控」技能,交代蘇繡買些朱砂和黃符紙回來,直到她回家這段期間,他都陷入了對自己道德指數低落的質疑與低潮中。
這種行為,真的很像利用宗教斂財的神棍,他正糾結要不要跨過良心那道坎……
不過,蘇繡回來得很快,從接收指令到購物完成,只花了三分鐘,所以他也只花了三分鐘自我譴責。
有了第一次的經驗,這次畫起來順手多了。他學習能力一向都不差,同樣的符多畫幾次,也有幾分模樣出來了,不知道的人乍一看,還真像那么一回事。
蘇繡拎起一張符,歪著頭打量一陣。
哼哼,他驕傲地挺了挺胸。
男人通常用實力說話,F在知道了吧,我跟你從來就不是一個放牛班的!
蘇繡照例不評論,把黃符摺成八卦形狀,塞進紅色的小小香火袋里。
感覺好像在做家庭代工,而他家境清寒、懂事乖巧的孩子,沒有出去外面野,而是待在一旁幫忙做手工補貼家計。
不過這一次,她沒有再扎手指了。
他也不想她扎。
開玩笑,哪來那么多血可放,她就算想,他也舍不得。
反正他有明確告知對方了,他不是什么大師,沒有畫符的功力,那個是剛好歪打正著的。
但對方硬是要說:「沒關系、沒關系,您盡力而為就好,沒效我們也當買個心安!
人家既然都這樣說了,那他就不保證產品效用了。
重點是——一張一千元啊,可以讓繡繡喝上多少杯珍珠奶茶!于是他便一時豬油蒙了心,昧著良知允下這攤生意。
送平安符過去的那天,他特地要求讓他再看一眼出事的地方。大師要親自去鎮場子,吳經理自是不會反對,連連應允,立刻為他帶路。
來到會議室,顧庸之確認窗戶封了,做的法事也確實將鬼魂送走,磁場很乾凈,他這才放心給符。否則,要是為了賺一只平安符的錢,而誤了一條人命,那是天大的罪過。
現在,確認環境安全無害,這平安符,就真的是花錢買心安了。
這一次,足足賣出六十多個平安符,他給對方打了折,團購價再去個零頭,四舍五入現金結帳,凈賺五萬元。
回來的時候,去給孫旖旎結帳(因為蘇繡買黃符時,是記孫旖旎帳下,老顧客采月結制)被對方反虧了幾句:「你行啊,翅膀硬了,現在都不用透過我,自個兒接私活了!
「……」
他后來才知道,民宿那個case,孫旖旎是索價十萬整,她是中間人,抽三成傭金,到他手上時剩七萬,那是委托人打電話來向他致謝時,不經意透露出來的。
原來有些人動動嘴皮子,就可以在家涼涼地數錢,而他得出生入死搏命演出,冒著寵物被火球轟成紐奧良烤雞的風險,還要放血畫符,才能把錢賺進口袋。
他于是憂傷地明白了,他為什么會那么窮、孫旖旎為什么那么有錢,一個人會窮、或一個人會有錢,真的不是沒有道理的。
一人一款命,出世落土歹八字,他就只有流血流汗賺血汗錢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