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披香殿后,安魚就讓楊海去報了病牌子。
本以為楊海會勸阻自己,可沒想到他聞言眉開眼笑,連連道好。
「娘娘說得是,您回……進宮來是為了過痛快舒心日子的,哪個耐煩跟那些個娘娘美人叨叨?老奴這就讓人報病去。」楊海一雙老眼笑瞇成了線,「娘娘今兒折騰了一早上也該餓了,老奴讓小膳房煨了老火腿竹笙雞湯,煨得肉爛骨酥湯濃,最是養人的。還有您最愛嫩生生的小白菜和春筍子,老奴也讓人準備好了——」
安魚心頭一陣陣暖,想否認和苛責都狠不下心,半晌后只能「嗯」了一聲,低頭假裝專心檢視懷里握著的這只小巧玲瓏暖手爐。
楊海卻不需要她承認什么,自顧自樂顛顛地布置張羅下去了。
而皇宮另外一端的嚴延卻在聽到刀五稟報的話時,臉都黑了……
恰在此時,長樂宮那頭又來人請皇上過去共享午膳,說是貴妃娘娘有重要宮務想同皇上說說,他強抑下火氣和委屈,皺著眉對來人道。
「朕還有事,讓貴妃自行用午膳,至于是什么重要的宮務,具冊來稟便是!
聽出皇帝語氣中的不耐,燋兒后背一涼,悄悄吞了口口水,顫聲道:「是,奴婢知道了,定然會回去稟告娘娘……但小公主今兒有些腹疼,一直哭鬧不休,說是想皇上了……」
他眼神掠過一絲幽微晦暗之色,嘴角諷剌地抿了抿,心口發澀!富厝ジ嬖V貴妃,小公主是皇家血脈,不是幫她爭寵的工具,就算只是拿小公主的康健安危來說嘴,朕也再不允許!滾!」
「是……是!篃鲀耗樕珣K白,顫抖著磕完頭,腳步跌跌撞撞地退下了。嚴延神情陰沉地負手佇立在龍案前,片刻后猛然大步往外走。
才剛走進披香殿外門,就被笑咪咪的楊海攔住了。
「皇上且住。娘娘已然報了病牌子,為;噬淆報w安康,還是請皇上暫且到旁的娘娘那邊去,等我家娘娘大好了以后,您再來,可好?」
他瞪著再也看不出一絲衰敗老態的楊海,氣得都快冒煙了,咬牙切齒道:「老東西,別忘了是朕讓你再回來服侍她的,你這是讓朕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嗎?你就不怕朕把你再送回皇陵嗎?」
「皇上這是讓老奴不把娘娘的意思奉為至上?」楊海還是那副溫吞吞老好人的模樣,那雙老眼卻閃動著狡獪解氣光芒,假意惶恐地問:「皇上不是說,娘娘才是老奴唯一的主子嗎?」
「……」嚴延被堵得啞口無言。「還是皇上要老奴去向娘娘告罪與辭行?」
他臉色更加難看了,再狠咬牙!浮氵@是在威脅朕?」
「老奴不敢!
嚴延再跳腳也不敢當真把楊海怎么樣,胸膛劇烈起伏了幾個來回,最后郁悶地道:「朕就想進去和她說說話兒,難道這樣都不能通融嗎?」
「回皇上,披香殿得您厚賞一事,今兒在貴妃娘娘的好意宣揚下,已經是眾所皆知,后宮所有娘娘羨慕得不得了,接下來只怕還有得熱鬧。」楊海慢吞吞地道,「可我們家娘娘一向身子弱,性子軟,若不掛病牌子閉門深居,這姊姊妹妹一來二去的,就算當真被吵病了,也沒處說去!
他聞言心頭火起,呼吸濁重起來。「貴妃這是又想做什么?她往常不是這樣的人,怎么這幾年處事越發不知輕重了?」
楊海低垂頭頸不語,心底冷笑一聲。
也就咱們這位長情又天真的好皇帝,才會以為貴妃娘娘不過是這幾年宮權掌得大了,方略略失迷了心性叫人不喜,可實際上貴妃為人,猶然一如他記憶中那樣的純潔美好無瑕……
簡直放狗屁!
也就當年的太子年幼無知,撿著了顆鵝蛋就誤以為是珍珠,叫大雁啄了龍目去,才會把真正稀世珍貴的夜明珠給扔了……
只不過現在的楊海,已經什么都不想說了,就偏不提醒這位胡涂的萬歲爺,他心愛的貴妃手上可沾了好幾條人命,骯臟得令人發指。
哼,這后宮里又有哪個是干凈的?
也就只有他家娘娘——楊海眼眶紅了,袖里拳頭攥緊——可好人總是不長命的,這才把自己的性命生生熬沒了。
這次,有他楊海在,拼卻一切也決計不再讓娘娘受苦了。
皇上又怎么樣?若是皇上再不懂得珍惜皇后娘娘,那就是昏君一枚,誰稀罕誰拿去!
嚴延雖然不知道楊海此刻對自己是如何的滿腹怨氣,卻也感覺得出楊海還是防他防得緊。
他無奈之余也不免暗自欣慰,有此忠仆在萸娘身邊,亦是一大幸事。
「楊海,朕知道今天她委屈了,就是這樣朕才要趕緊進去安慰安慰,并且鄭重向她保證往后再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顾凵皲J利肅然,威嚴道:「貴妃那里,朕自然也不會這樣就過了的!
楊海恭恭敬敬道:「老奴不能做主,還請皇上暫且在此等一等,待老奴進去稟過主子再說!
「……」嚴延悻悻然,嘀咕了聲什么,連連催促道:「快去快去!」
等嚴延終于能踏進披香殿內殿時,簡直感激到快喜極而泣……
這時也顧不得思及自己這個皇帝是不是做得太窩囊了,反正只要能近身到萸娘姊姊……不,是萸娘跟前就好。
安魚正在練字,神情閑適,眉目清雅,他目光觸及的剎那,彷佛看見了那魂牽夢縈念念難忘的形容笑貌……
他心頭一熱,背脊竄過一陣電流般的酥麻戰栗。
如同他曾經無數次見過的,她低垂粉頸,長發披肩,手指輕繞絲線,穿針而過,在素緞上為他縫制下一片片溫暖……
那時的他,總是沖動地想要一個箭步上前,將她緊緊擁攬入懷,指尖穿過她柔軟如黑緞的青絲,深深嗅聞著她身上淺淺清甜暖和的幽香——
可每每心念起,他卻又被這狂猛荒謬的悸動震嚇得忙別過頭去,牢牢握著掌心里的書卷,不斷狠狠告誡自己,那是萸娘姊姊……
——那是他的萸娘姊姊!他最不該興起輕薄遐思的女人!
于是一次又一次,一遭又一遭,他強迫自己壓抑自己,最終催眠說服了自己,他這樣才是對的。
嚴延閉上了眼,胸口止不住的澀澀酸楚。
「皇上來了。」安魚放下了筆,平靜地繞過書案,替他斟了一杯茶遞上。他受寵若驚地伸手去接,指尖乍然相觸的剎那,她已經縮回了手,神態自若地回到書案后,在碧玉筆洗中淘洗了狼毫。
「你寫了什么?朕可以看看嗎?」他顧不得燙口地將茶一飲而盡,迫不及待殷殷切切地湊近過去要看。
她眉頭微蹙,卻也沒有阻止。
嚴延卻在看到那娟秀的幾行墨字時,心重重一沉——
清者濁之源,動者靜之基。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
夫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
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滅……
「萸娘,這《清靜經》不是你現在這般年紀該習讀的!顾麖娨窒码[隱的惶恐忐忑,正色地道。
「皇上,臣妾不是先皇后,您莫再錯口了!顾齻仁嘴o靜將文房四寶理好,看也未看他。
他一窒,倔強地嘟囔,「你不是姓安閨名一個魚字嗎?朕喚你魚娘怎么了?」
她也被這話回噎住了,一時之間也想不出什么可辯駁的,只能暗惱自己這身子怎偏偏就名了同音。
「臣妾當不起您這般昵稱,您喚臣妾安婕妤方合禮數!顾袂槎饲f恭謹地提醒。
他想嘆氣,更想笑,嗓音里充滿了濃濃的無奈和憐愛!篙悄铮闳俗冃,性子也變小了!
……這是暗指她幼稚了?
安魚暗暗咬牙,再懶得與他抬杠,自顧自做自己的事,把書案上的東西自東邊挪向西邊,擺弄著,就是不愿與他說話。
無趣了,他自然會走。
后宮之中百花盛開,如今連蝴蝶都來了,更何況還有他那心頭絕代第一枝的不是牡丹更勝牡丹……
安魚這五年內只想待在后宮里做個閑人影子,要熬的便是他這份「愧疚懷念」,待熬干了,涓滴不剩了,屆時她要出宮,他定然也不會再有心致攔阻。
她同他賭的就是他這份執念,五年內必定不復殘存。
人一死,或許就永遠凝結了那一份美好,牢記一輩子,回想起都是最遺憾的心疼,可是如果人還在,一天兩天過去,哪個還能長情多久?
尤其是坐擁天下美色的帝王,更是如此。
嚴延不是感覺不出她的刻意疏離,但在經過曾和她陰陽兩隔的巨痛之后,這小小冷淡和拒絕又算得了什么?
「你放心,」他輕輕嘆了一口氣,滿眼憐惜地道:「朕哪里也不去,朕就在這兒陪著你,以前朕所有沒能為你做的,自今日起都會一樁樁一件件為你做好!
她擱在書案上的手一顫抖,隨即仍置若罔聞。
當天嚴延硬是賴到了一齊用過晚膳,甚至津津有味地看著她自己跟自己下棋……他不敢自告奮勇充當她的對手,生怕她索性連棋子也不下,還要出口趕他走,后來直拖延到了亥時,見她眉眼生了疲色,這才心疼又不舍地依依離去。
「總算走了。」楊海重重關上殿門,落栓!
安魚忍不住噗哧一聲,眼神漾起笑意暖暖……
回到自己寢殿的嚴延,在湯室里梳洗過后身著雪白色中衣,赤著腳坐在龍榻上,盡管殿內燒著地龍,還有瑞腦銷金獸爐吐著暖息和幽香,他卻覺得自己的寢殿一片空蕩蕩清冷冷得可怕。
他已經大半年不曾到后宮嬪妃屋里去過了,就連貴妃的長樂宮也只去歇下了兩回。
嚴延以前總覺得自己不是個貪戀女色的男人,也唯有在貴妃入宮后那段時間方恩愛纏綿了數月,可在萸娘姊姊病了之后,他整個人就陷入了某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擔憂與唯恐失去中,更沒有心情或性致留戀后宮。
可是今天坐在披香殿里,他的目光幾乎無法離開萸娘身上,不管她是下棋,是素手輕抬喝茶,抑或是起身散散,推開窗戶看一會兒外頭的照水紫梅……那一大片照水紫梅,是他命人一夜之間植下的。
原來的,那片她最心愛的默林已在兩年前付之一炬,嚴延此前從不曾懷疑過原因,只以為是天災,可自上回和楊海一談后,他便私下吩咐心腹查清此事。
樂正貴妃執掌宮務三年,此事自然不可能會繞過她,但無論如何,他還是不希望幕后之人是她。
盡管這三年來,她漸漸沾染了宮權,漸漸將很多東西置于他們「夫妻之 情」之上,他逐漸有些心涼,發覺她好似不再是他初始以為的那個心軟如水、 靈動剔透的小姑娘了。
可他依然深信——他不想不信——焯兒,本質猶是善良聰慧的好女子。
無論如何,她終歸是他的女人,他對她和孩子是有責任的。
「女人多了,就麻煩,」他喃喃自語,自嘲苦笑道,「可朕這是活該 啊——」
他想彌補的偏偏不稀罕他的彌補,他不想負的偏偏注定辜負了……
嚴延心不在焉地把弄著指間的墨玉扳指,心亂如絮——他尚未想好,倘若 查出了燒毀梅林之事當真出自貴妃之手,他又該如何處置?
而在此時,皇宮另一端的長樂宮里卻是燈火通明,樂正婥狠狠地把手上的宮冊從案上掃落,氣喘吁吁,淚光模糊。
「娘娘息怒。」一室貼身宮女太監全跪了下來,嚇得兩股戰戰。
「下去!」
「娘娘……」
她纖細玉手顫抖地輕搗住前額,沙啞地低道:「都下去,本宮想靜靜!
「是。」宮女太監們無聲地退下,暗自松了口氣。
照兒和燋兒相視一眼,一個輕手輕腳地收拾著散落一地的宮冊,另一個則是去擰來了熱帕子。
「娘娘,您先凈凈臉,會松快些的!
樂正婥渾了揮手,疲憊而傷心地道:「照兒,你說,本宮容色未改,為何皇上就已經厭倦本宮了?」
「娘娘,您切莫多心,皇上這也是關心小公主,不想小公主有事……」
「嗤!」樂正婥泛著血絲的美眸落在照兒臉上,諷刺地道:「說啊,怎么不說下去了?皇上的心思,你這是比本宮還懂了?」
照兒臉色發白,忙跪下連磕幾個響頭,「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樂正嫜心如刀絞,痛楚淚眼里有著一絲難掩的難堪與陰戾——現在的她,看什么人都像是在取笑自己,都像是一下下掌摑著她的臉面!
她不甘心啊……
皇上……嚴延,這個俊美尊貴八尺昂藏的偉男兒,她在偶然隨母入宮行宴時,曾于花叢間驚鴻一瞥,那時他仍是太子,卻已然是皇宮的真正主人,原本風光無限的皇貴妃已被斗垮了,文武重臣紛紛站隊到他身邊……先皇昏庸病重,更是再也威脅不到他的地位。
那一眼,她清楚看見身穿明黃服飾高姚修長美男子,深邃的鳳眼盛滿了笑音心,正彎腰下來,乖順地讓跟前一個年長女子為他擦汗。
那一幕,寧馨美好得彷佛是一幅畫……
樂正婥卻覺得無比忌妒和刺眼。
為什么那個明顯容貌遜色她不少,華齡卻又大了她好些歲的老女人能得到這等盛顏傾世的俊美太子的溫柔?
嚴延太子,這么風姿卓絕驚才艷艷的好男兒,也唯有琴棋書畫精通、擁有京城第一美人的她能相匹配!
后來……后來她精心制造了邂逅,芳心暗喜地察覺到他一天一天對自己的喜歡加深,他眼底的溫柔光芒只對著她……
「本宮為皇上做了這么多,難道皇上都忘了嗎?」她癡癡恍惚,滿眼傷痛和怨。「本宮為他苦苦懷胎十月,誕下這么可愛的小公主,為他打理宮務,讓他無須為后宮瑣事煩心,甚至……還忍下了不能成為他的元后,至今只能忝居貴妃的屈辱,年年祖祭朝拜,還得在那個短命鬼靈位前行妾禮,他……怎么能這樣待我?這樣待小公主?」
照兒和燋兒也陪著默默落淚,卻是不敢再多說半句了。
樂正婥恨恨,聲音越發低狠!腹蛔怨拍袃憾啾⌒摇
燋兒見她越發鉆牛角尖了,生怕她想得偏激傷人傷己,鼓起勇氣地勸道:「娘娘,皇上心中您永遠是首位的,只不過……只不過皇上畢竟是皇上……」
又如何能奢求一國之君一生為她椒房獨寵?
「是啊,皇上畢竟是皇上……」樂正婥呆呆失神了,片刻后又像想起了什么,美眸涌起了抹堅定!缚杀緦m是大闕王朝貴妃,是現今后宮之主!」
「娘娘說得是,娘娘金尊玉貴鸞鳳之軀,又豈是余下嬪妃甚至是微不足道的新進宮嬪可比的?」照兒也忙道。
「是,本宮是貴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當朝貴妃!顾蛔忠蛔值刂貜,語氣鏗鏘。
樂正婥失控的情緒漸漸好轉過來,目光恢復清明犀利,她盯著被照兒收拾擺放回來的宮冊,上頭關于披香殿的賞賜用度……倏地清凌凌一笑。
「燋兒,過幾日讓本宮娘親進宮一趟,有些事兒……還得尚書府去做!
「是,奴婢遵命。」
「娘娘,那披香殿安婕妤,需要奴婢去『提點』一番嗎?」
「本宮還摸不透皇上究竟是當真看上她了,還是只為了抬她來壓本宮……」
樂正婥提及此,胸口又是隱隱刺痛!覆贿^本宮還不至于蠢到親自臟了手。那薛昭容背后是薛大將軍,想必進宮來也不是為了低頭做人的,瞧她連吳貴嬪都敢對上,難道會愿意見安婕妤率先奪得君寵嗎?」
「娘娘高見!
「讓人送一盤今歲新供的新鮮金橘和一套內造的裴翠頭面過去給薛昭容。」
「是!」
樂正婥接過照兒斟上的一杯信陽毛尖,只略沾了沾唇便厭煩地推開。「拿下去潑了,這又不是今年的春茶,盡會拿次貨來哄本宮,哼!當本宮不知道新上貢最好的一批茶都被送進披香殿了?」
照兒也不敢跟如今滿腹委屈心酸忿忿的貴妃娘娘提,送進披香殿的都是出自皇上私庫……不過只怕說了,娘娘定然會更加火冒三丈吧?
只盼皇上過了這波新人進宮的興頭后,能很快再度回到娘娘身邊,無論如何,要是能讓娘娘有幸懷上龍子,他們長樂宮才算穩操勝算屹立不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