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帶她去煙蕩山騎馬了?」
樂正婥面色陰沉地佇立在御花園里,手中的雕金暖玉手爐剎那間燙得人慌,她強忍住狠狠擲出去的沖動,深深吸口氣,「唔,本宮知道了!
跪在她跟前的羽林衛副將肩頭一顫,有些緊張地壓低聲音道:「娘娘,安婕妤周遭的防衛森嚴,除了有皇上的親衛明面護守外,恐怕暗處還有人,屬下不敢太過靠近,以免驚動了——」
「知道了,下去吧!」
「是!
樂正婥目光低垂,遮住了一縷驚惶與妒恨。
這個安婕妤到底是哪里冒出來的?短短時日內就能把皇上迷得神魂顛倒,連煙蕩山都能容得她去了?
「娘娘,夫人來了。」燋兒由遠至近快步而來,附耳輕聲稟報了幾句。
「還有——」
樂正婥聽完,神色變換,嘴角浮起了抹愉悅!膏,你明日便命人傳本宮懿旨,十日后請幾位誥命夫人進宮來請安。」
「奴婢遵令。」
「十日,也夠她們罰抄完百回《女誡》了!顾匝宰哉Z,心下大好,「走吧,回長樂宮,本宮可不能叫母親久等!
「奴婢伺候您!篃鲀汗Ь磾v扶。
宮女太監嬤嬤浩浩蕩蕩簇擁著樂正貴妃去遠了,另一頭花墻后方,江淑妃閑閑地再度動筆,將面前小曇花案上未畫完的那朵芍藥描繪完,并在花枝添上了只黃雀……
當夜,嚴延死皮賴臉地硬央求安魚允他進披香殿共進晚膳,只差沒巴著長案死活不走了。
安魚攆不走人,又聽他在那兒哀怨叨叨說自己連匹小馬駒都不如,說她都親手喂紅豆吃豆料,他堂堂一國之君竟然連口飯都撈不著——
「皇上,您何時學得如此無賴?」她又好氣又好笑,秀氣彎彎的眉毛打成了結,「您今年都貴庚了?」
嚴延凝視著嬌小嬌嫩的她,一時不禁「悲從中來」!篙悄铮闶遣皇窍与弈昙o大了?」
她有些反應不過來,愣了。
「朕就知道你嫌朕比你老……」嚴延如果說剛剛是隨口這么一說,可現在說著說著,還真把自己繞進去了,滿心滿懷深深的不是滋味起來。
安魚都給氣笑了,小臉一板!富噬险f什么呢,你明明知道我可比你大了八歲——」
「可『現在』朕明明是比你大了八歲——」他苦惱又悶悶地道:「你遲遲不肯接受朕,莫不是嫌朕老牛吃嫩草吧?」
真真是越說越不象話了,她被他鬧得頭疼,忍不住揚高了聲音喚道:「楊公公,請皇上回殿用膳!」
「等等——」
可晚了,下一瞬楊海神出鬼沒地冒了出來,竄到皇帝跟前,一臉鐵面無情地拱手道:「請皇上移駕回殿用膳,老奴親自服侍您走好!」
「楊海你——」
楊海老眼皮連撩都不撩一下,「皇上請!」
嚴延當然不是真怕了楊海這老東西,可他怕萬一問責傷了楊海,恐怕萸娘頭一個要跟自己翻臉……俊美臉龐神色一陣青一陣白,最后只得悻悻然地對楊海做了個「給朕記!」的手勢,然后怏怏地往外走,還不忘腳步蹭了又蹭,就是巴望著內殿那個狠心的小女人能大發慈悲,轉念間留他下來。
不過盼也是白盼,直到他出了披香殿大殿門,被楊海迫不及待地關門落栓隔絕在外,也等不來安魚的一聲「且慢!」
胡公公在殿外徘徊,一看到自家圣上那副熟悉的倒霉孩子的模樣,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硬著頭皮提著宮燈上前。
「皇上,您……用膳了嗎?」
「朕的樣子看起來像是用過膳了嗎?」他重重哼了一聲。
——糟,恰巧一腳捅進馬蜂窩了!
胡公公當下真想掮自己這張不會來事的臭嘴,這時也不免再度羨慕起自家干爹楊海的威風……做太監能做到這等規格,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回吧!箛姥訃@了口氣,「今晚朕要吃豆子!
「豆子?」胡公公懵了。
「對,朕要吃豆子,什么大豆、綠豆、赤豆——」嚴延咬牙切齒,長臂揚高在空中握拳一揮!缸層鶑N做一席全豆大宴來……朕就不信,朕今天偏吃不上豆子!」
……圣上喂,您老今兒個又是跟什么耗上了?
胡公公只覺心好累,因為皇帝龍威太難捉摸,底下人服侍起來有時候很絕望的呀!
而楊海成功驅逐……嗯,是恭送皇帝之后,凱旋歸來回到內殿,立刻老臉堆歡,眉開眼笑地道:「娘娘,老奴今天把上好的靈芝全拿回披香殿進庫了,還先讓人細細燉了一砂鍋的靈芝烏雞湯,最是養人的,您用晚膳的時候可得多喝兩碗,就當給老奴點面子好不?」
安魚眼神溫暖而感動,歉然地道:「又讓你費心了……不過往后萬萬不必再如此操勞,我現在身子雖弱,卻比以前好得多多了,不必用什么大補之物,平時吃的新鮮菜蔬魚肉的就很好!
「老奴自知娘娘您是勤省自苦慣的,可今時不同往日,有老奴在,還有老奴的徒子徒孫,是再不會讓您吃上半點子不舒心了!
安魚自然知道楊海指的是當年她病后,貴妃在皇上跟前送了無數珍貴滋補吃食到未央宮,可背地里卻做了不少令人有苦難言的骯臟手段。
比如上好的碧玉粳米里,偏有混進一兩顆小砂礫,叫人一吃進嘴里硌個正著,可待吐出時,都成了粉末,也沒處說去……
諸如此例,舉不勝舉。
楊海那時一方面為她的重病操心得焦頭爛額,還得邊彈壓未央宮底下某些蠢蠢欲動、生出異心的奴才……
有很多人,很多事,都是待皇后薨逝后,楊海到了皇陵守陵三年,日日夜夜一點點一滴滴地慢慢回想、掰碎了,才漸漸明白過來。
而今老天有眼,教娘娘能再轉生回宮,這次楊海就算拼盡老命也要使出渾身解數,牢牢護得娘娘連根發絲兒都不能掉!
至于皇上,哼哼,誰還寄望他「老人家」?
——摟著他的貴妃一邊兒涼快去吧!
「楊海,謝謝你!顾念^熱騰騰暖洋洋,柔聲道。
楊海眼圈兒一熱,忍不住偷偷擦淚!改锬,恕老奴說句大逆不道該打嘴巴子的,可娘娘您不只是老奴的主子,在老奴的心中,更像是老奴的孫女兒……老奴雖是個半殘的閹人,可這顆疼愛小孫女兒的心思,是跟全天下的祖輩兒都一樣的……」
「我知道的!拱掺~鼻端紅紅,輕聲地道:「當年我已是被父族拋棄的棄子,這才進宮來填了這個搖搖欲墜如風中之燭的太子妃之位,可自我入東宮以來,若不是有你護持著,我和太子也不可能那般幸運,次次都躲過算計……」
「不,娘娘,是您自己護持了太子,護持了老奴和整個東宮!
好幾回,先皇在皇貴妃的枕邊風下,勃然大怒要打殺他們這些東宮里伺候的奴才,甚至生起了廢太子的心思,可每每都是太子妃脫簪待罪,大雪天跪在金鑾殿外長階上。
太子妃素來有溫良之名,從沒有不當之過,先皇又怕御史諍言啰嗦,最后只得讓太子妃回東宮閉守自省,風波草草落幕。
就是這么幾次折騰下來,太子妃身子骨就漸不好了……
否則便是皇上再怎么大陣仗地迎娶貴妃,娘娘雖然大受打擊,可也不至于鳳體會那么快就垮了下來,以至于幾個月間纏綿病榻,最后撒手人寰。
眼看著楊海說著說著又要掉眼淚,安魚忙寬慰道:「那些事兒都過去了,現下咱們都好好兒的,這樣不是很好嗎?」
「哎,哎,娘娘說得是!箺詈F铺闉樾,抹了眼睛,隨即露出了一絲幸災樂禍!鸽m說如今后宮中饋看似掌握在貴妃手中,然這六局二十四司里盤根錯節的關系,各方的勢力,貴妃娘娘這三年來也只能摸上個邊兒呢,真正的好東西,也不是她想弄就弄得來的!
畢竟是小家小戶又,一朝得志,還真把所有人都當傻子了?
當年如不是有皇上為貴妃撐腰,她又如何能一進宮就插旗尚食局,安下人馬,處處刁難娘娘?
提及樂正貴妃,安魚沉默了一瞬,搖了搖頭,不愿再回想舊事。
「我明白公公一片護我之心,我如今只想穩穩當當的過完這五年,只要熬到出宮之日,屆時誰風光誰落魄,當權的是貴妃還是旁個,就更不是我在意的事兒了!
「出宮好,這皇宮誰愛住誰住去,咱們偏不稀罕!箺詈Ed致勃勃地咧嘴傻樂!咐吓且欢ㄒ鰧m伺候娘娘的,老奴這些年也攢下了不少金銀之物——」
「楊公公……」
「娘娘不用說服老奴了,老奴心意已決!
安魚怔怔的看著眼前這個白發蒼蒼卻精神抖擻的老人家,一時之間還真的不知該怎么勸才好了。
在皇宮落鑰前出宮回到樂正府的樂正夫人神情復雜而不安,有些蒼白有些發青。
樂正尚書已經在書房等著她,一見她回來,忍不住蹙眉問:「娘娘讓你進宮去,可是吩咐了什么?娘娘早前帶話讓老夫命人去暗查武定侯府和安府之事,她這是想做什么?」
樂正夫人失魂落魄地抬起頭來,囁嚅了一下。
「夫人,娘娘究竟是什么個意思?你倒是快說呀!」樂正尚書有些急了,臉也拉了下來。
「娘娘說……」樂正夫人顫抖地用手絹掩住了嘴,氣色灰敗!冈蹅儍合眿D產后失調……怕是不……不久人世……」
「胡說!什么產后失——」樂正尚書猛地一驚,可久歷朝政宦海生涯的他,幾乎是剎那間就悟了,神情嚴肅緊繃起來!改锬镆緝涸偃⑿聥D?是哪家?」
「武定侯府嫡長千金,徐湘!箻氛蛉讼肫鹚貋碣t淑孝順的兒媳,心嵩兒陣陣酸楚難受,尤其是她的大孫子,剛剛不滿四個月,竟然就得面臨母子生離死別之痛……
就算是為了他的嫡親姑母,這也著實教人難以接受啊!
樂正尚書面色陷入沉吟,半晌始終未開口。
「老爺,」樂正夫人心中燃起了一絲希望,怯怯地爭取道:「娘娘見安婕妤如今新寵有加,又憂心至今尚未有妊,這才一時想左了,可兒媳是關御史千金,自嫁入我樂正府中,孝敬公婆操持家務相夫育子,從無有一絲過錯,妾身實在是不忍心——」
「娘娘說得對!」樂正尚書深吸了一口氣,「看來,現下我樂正府確實不能再隱忍,也沒有方寸余地可再退讓了,皇上權柄在握,原來就打壓我等一干外戚老臣,責怪我等處處掣肘。如今這般大動作盛寵安婕妤,只怕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可就算如此,為何非得與武定侯府聯姻不可?」樂正夫人忍不住道,「武定侯府如今尚在丁憂之中,這時機也不對啊!」
「不,」樂正尚書眼底精光畢露!脯F在確實是最恰當之時,祿郡王府尚且趕著百日內和武定侯府完成親事,看中的想必也是武定侯背后那百年武家深不可測的人脈與底蘊……無論如何,自保是足夠了!
「老爺?」樂正夫人聽不大明白,遲疑道:「可就算如此,武定侯府有安捷妤這樣的嫡親外甥女在宮中備受寵愛,又如何愿意與我樂正家再聯姻,引起安婕妤不快?」
「想必娘娘先時讓人查清這兩家糾葛后,就是相中了武定侯夫人和安家幾乎已是撕破臉這點,武定侯夫人絕不會坐視安婕妤坐大……」樂正尚書撫了胡須,眼神幽深。「況且武定侯幼女貌美且慧,聽說栽培得琴棋書畫驚才艷艷,若說沒有日后送進宮中爭寵之意,怕是誰也不會信。」
樂正夫人聽了越發擔憂!改窃蹅儤氛揖透辉摵臀涠ê罡渡细上盗,若是此女進宮,武f侯定會傾全府之力扶助她青云直上,甚至劍指后位……屆時豈不是又為咱們娘娘帶來了另一個心腹大患?」
樂正尚書不自禁笑了,老謀深算地道:「徐家長女和幼女向來爭鋒不和,若長女為我樂正府少夫人,你說她會愿意親眼看見自己的妹妹成為皇上寵妃,永遠高高壓過了自己一頭嗎?」
「這……」
「夫人哪,這步棋一下,當中就多了無數機關可擺弄盤活。」樂正尚書撫須大樂,老懷甚慰!蛤尷峭袒ⅲ柊鱿酄,坐收漁翁之利,娘娘……這是終于長大了,且青出于藍更勝于藍啊!」
樂正夫人聞言自然欣慰,然而一想到兒媳這頭,不免又遲疑了一下。
「罷了,兒媳那里,我自會交給志兒去辦!箻氛袝p描淡寫地道:「男兒功名利祿光宗耀祖為重,世上女子多得是,至多屆時讓志兒多納幾色美妾寬一寬心也就是了!
樂正夫人心頭一凜,剎那間不禁也生起了股兔死狐悲的寒意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