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香啊,是煎培根嗎?”
次日清晨,寧海睡了一頓飽覺,神清氣爽地走進廚房里,一邊聞著培根的香氣,一邊打開冰箱,給自己倒了一杯柳橙汁。
正在準備早餐的陳嫂是陸靜深的廚娘,一見到寧海,趕緊招呼道:
“太太……”
寧海被柳橙汁嗆到,咳了兩聲,眉眼向上微挑,看著畢恭畢敬的陳嫂,心想她果然還是不習慣“陸太太”這個稱謂。
“嗯。”在陳嫂期盼的目光下,寧海點點頭,道:“請給我一份培根煎蛋,蛋要全熟。”說完,她逕往小吧臺前一坐。
“太太不到餐廳里用餐嗎?這里油煙重!标惿┶s緊又道。
“不用,這里挺好。”寧海自行拿了一片烤好的土司,抹上一點奶油,慢條斯理地咀嚼起來。
一時間,廚房里的氣氛有些凝重。
寧海也不介意,自顧自地吃早餐。
住進陸靜深這位于城郊的別墅里已有兩個月,錢管家與傭人們——包括廚娘陳嫂、王司機,以及負責照顧花園花草和屋子修繕的園丁兼雜工劉叔——對待她的態度,一貫是有禮卻生疏的。
這幾個人是看著陸靜深長大的老仆,原本都在主家工作,在陸靜深失明后隱居這偏僻的城郊別墅時,也自愿隨他一道過來照料他的生活。
她知道,在他們心里,她是一個不知道打哪兒竄出來的來歷不明的女人。
雖說她莫名其妙地與這屋子的主人結了婚,還是主人的姨母一手撮合,但私底下心里難免有些疙瘩。
基于護主心理,他們認為她配不上他,也是人之常情。
矛盾的是,也是基于護主心理,他們認為,她既然已經跟陸靜深結婚,自然也得連她一起照顧。
所以打從寧海搬進來住的這段日子里,有人照顧起居的日子,其實過得挺舒適愜意的。
早餐吃到一半時,陳嫂端著一盤清粥和幾色小菜往廚房外走。
離開前,她恭敬地向寧海道:“太太,我送早飯上去給先生!
陸靜深住在二樓的主臥室里。
“他不下來吃?”寧海順口一問,問完又吃吃一笑,惹得陳嫂忍不住多瞧了她一眼。寧海搖搖手,趕緊又道:“沒事,你送去給他吧。”
是了,這兩個月來,她還不曾看過陸靜深自己下樓到餐廳吃飯呢。他簡直像是一個閉關不出的隱士,他的臥房就是他冥想之地。
有錢真好。
一般失明的人,哪有辦法像他這樣,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過著不愁吃穿的大老爺生活?
好、好,他確實有本錢。
眼睛看不看得見,對他來說,顯然沒什么差別。
她真不該一時糊涂,答應跟他結婚的。
現在瑪莉已經過世了,如果她在這時提出離婚的要求,不知道他會不會很高興地答應?畢竟,他娶她時也是十分勉強。
他們婚后雖然同住一個屋檐下,但一沒同房,二沒感情,他甚至連敷衍地打聲招呼都懶,根本將她當成空氣,從來也沒關心過她的事。
被這么無視,本來也沒什么,他若想繼續過這種生活,她也不想干預。畢竟,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他想要的生活方式。但,該說她骨子里就是有那么一點劣根嗎?她,似乎有點見不得,有人居然這么好命呢!
慢條斯理地吃完早餐時,陳嫂也回到廚房繼續忙碌了。
寧海知道他們將自己當成陸靜深的家仆,而且還頗有一點類似封建時代的主仆關系,主人沒飽餐一頓之前,仆人是不會自己先填飽肚子的。那太沒規矩了。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職業道德?
寧海自顧想著,邊將大半杯柳橙汁咕嚕一口喝下肚,邊瞅著陳嫂富態的背影,忽然問:“昨天先生幾時回來的?”
昨晚她十點多就寢,那時還不見陸靜深人影。想來是被那群陸家人困住了,只不知,他是怎么應付自家人的?是干脆坦承她是他名義上的妻子,還是想破腦袋另編一套說詞,暫時敷衍過去?
聽見寧海問話,陳嫂連忙回答:“快半夜才回來的!
“他起床了嗎?”半夜才回來,還要洗澡、打點一些瑣事,想必很晚才入睡吧,有辦法早起嗎?嗯,現在時間是……早上七點。
“起來了。”陳嫂回答。似乎想到什么,她憨厚的臉孔看著寧海半晌,雙手幾乎將圍裙捏皺,才猶豫道:“太太……”
“嗯?”
“雖、雖然這不是我該管的事,不過……”
“不過什么?”寧海其實已經猜到她后頭的話。
“既然太太已經跟先生結婚了,你們……是不是應該同房比較好?”
陳嫂是老派人,盡管也知道他們的婚姻是杜瑪莉撮合的,在此之前,這兩個人根本不認識對方,但——
“俗話說……嫁雞隨雞,婚姻是人生大事,太太難道打算像現在這樣,跟先生一輩子相敬如賓?”
其實,陳嫂想說的是“相敬如冰”,但她是個做下人的,終究不敢說得太直接,再加上,她不了解寧海心里是怎么想的。她觀察這個年輕女子兩個月了,卻怎么也看不透她心里的想法。若不是今天寧海主動問起先生的事,她還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哩。
講出了心底話,陳嫂憨實的臉龐上隱隱浮現一絲不安,她手里還端著餐盤,有點憂慮地看著一臉若有所思的寧海。
半晌,寧海終于開口,她笑了一笑,道:
“培根煎得很好吃!彼菓T吃西式早點的。“柳橙汁也很新鮮,我挺喜歡!
這屋子里的人似乎比較習慣吃中式早餐。為了她,陳嫂應該花了不少心思研究怎么把火腿和培根煎得又脆又彈牙吧?
“啊……太太?”然后呢?陳嫂不知所措地看著寧海順手拿走桌上的報紙。
那是寧海自己訂的。
陸靜深不喜歡看報紙,或者應該說,陸靜深“不許”這屋子里出現報紙。不過,誰管他!
直走到廚房玄關處,寧海才回頭笑了一笑,道:
“西式早點很不錯,不過明天我也想吃中式的,先生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吧!
“好的!标惿┘奔贝饝!翱墒翘眲倓偟膯栴}似乎還沒解決呢!夫妻不同房,怎能算是夫妻?
“同房的事,我沒意見!睂幒_种炜粗惿┮凰查g露出驚喜的表情,隨即加上一句但書:“假如先生也同意的話。不如,陳嫂幫我去問問他吧!闭f完,她人一溜煙跑掉了。
仗著陸靜深根本不可能打開房門對她Say哈羅,寧海放心地開了個玩笑。
要是陳嫂真壯起膽子跑去跟陸靜深提這事,屆時她可就有機會好好欣賞他的表情了。鐵定會很有趣吧。
想想,又笑了笑,半晌,她便將問題丟到一旁,暫時不去想了。
她現在比較感興趣的是,昨天下午她丟下陸靜深一個人面對狼群,這男人到底有多生氣?
希望沒有氣到……把她也一并拖下水才好。
陸靜深起床一段時間了。他坐在臥室里的小沙發上,讓錢管家幫他刮胡子。
他習慣每天修面,一天不處理臉上的胡渣就覺得不舒服。偏偏現在看不見,沒辦法自己動手,只好委由管家代勞。
好半晌,錢管家終于移開手上的剃刀——他是老派人,不用電動刮胡刀的。
一開始讓錢管家幫忙修面時,陸靜深還會屏著呼吸,不敢喘一口大氣,就怕他失手,如是幾回,發覺錢管家雖然有年紀了,但手還很穩,一把剃刀在他手上游刃有余,三兩下刮得干干凈凈,從此他便放了心。
替陸靜深修完面,不畏天候逐漸轉暖,身穿三件式正式黑色西裝的錢管家清洗好剃刀,并用干布拭凈后,珍之重之地將那把鋒利的剃刀收起。
做完這事,他挺直腰桿,打開主人的置衣間,熟稔地從衣柜中取出一件薄的長袖淺藍襯衫和灰色西裝褲讓主人換上,并將更換下的衣物放進待洗的衣物袋里。
更衣、梳發、在襯衫上裝飾白金袖扣……大約舞弄了半個小時,當陸靜深衣冠楚楚地站在自己面前時,錢管家終于滿意地點點頭,贊道:
“先生今天氣色看起來很不錯!甭曇糁胁刂荒湴,儼然以自家主人為榮。
不知情的人見了陸靜深這副模樣,多半要以為他隨時會讓司機替他挽著公事包,準備到公司上班。
然而事實是,這屋里的男主人除非必要——比方說自己的婚禮,以及姨母的葬禮——已近一年不曾邁出這屋子一步了。
失明的緣故,陸靜深似乎連帶著也封閉了自己的心房,從商場鉅子沉寂而為鄉間的隱士。
看著那雙外形并未受損,卻已失去神采的幽深黑眸,錢管家心里一慟。
難道,先生這輩子真要這樣過下去嗎?他曾是那樣意氣飛揚的年輕人呀!就是在最艱難的時候也不曾見他消沉,怎么如今……一雙再也看不見色彩的眼眸,竟會令他如此退縮……
正當如是想時,房門突然被敲響了。
“咳。”錢管家掩嘴輕咳一聲,好藏起聲音中的不自然,道:“是哪位?”
陳嫂回答了聲:“先生可以用早餐了嗎?”
“可以了。”錢管家已經打開房門,讓陳嫂將早餐端進臥室里。
“是蔬菜瘦肉粥。先生最喜歡的!标惿┮贿厡⒃琰c放在沙發旁的小幾上,一邊說道。
“嗯!标戩o深輕應了聲!爸x謝你,陳嫂,味道很香!闭f是這么說,他卻站在原地,一動也沒動。
與錢管家交換了然于心的一眼,錢管家努了努嘴,陳嫂點點頭,便說:
“那我先下去了,先生快趁熱吃,如果份量不夠,我再添上來!
陳嫂一離開,錢管家便道:“先生先坐下吧。”
扶著陸靜深在小幾旁的沙發上坐下后,他將一只湯匙和一雙筷子分別放進陸靜深的左手和右手,而后像一名高級餐廳的侍者那樣說明:
“粥碗放在先生的左手邊,右側有四疊小菜,從左到右,依序是酸漬黃瓜、海帶絲、干煸四季豆和涼拌豆腐,都是先生愛吃的,趁鮮嘗嘗!
陸靜深昨日一整天幾乎沒有吃下什么食物,上午去了一趟中部,回來時又太晚了,陳嫂本來要幫他弄點消夜,他因為沒有食yu\\\\,洗過澡便睡了。
他沒有夢見任何人。夢里是一片黑暗。
今早渾身疲憊地醒了過來,再也睡不著,一直到現在仍沒什么胃口……
聽見錢管家催促,陸靜深勉強拿了筷子,循著指示的方位,夾起幾口小菜入嘴……的確,這些都是以往他愛吃的。
可現在,他不僅只是眼睛看不見,似乎連味覺都鈍化了,他竟絲毫不覺得這些東西吸引人。
才稍分神,左手腕不小心碰倒粥碗,大半碗蔬菜粥灑在餐盤上,他一陣愕然,只聽見錢管家急急趨前道:
“不要緊、不要緊!
錢管家趕緊將餐盤挪走,確定陸靜深沒燙到后,又道:“讓陳嫂再送一份過來吧!
陸靜深已經放下筷子,搖頭道:“不用了,我沒胃口,收拾好就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可是……先生,今天天氣、天氣很好!”錢管家試著勸誘自己主人走出臥房,到外面的世界去走走。
陸靜深還是搖頭。“我頭痛,不想出去。別讓我說第三遍!
沒奈何,錢管家將房間、餐盤收拾了一下,便恭敬地出去了。
臥房里終于又只剩他自己一個人。
陸靜深嘆了口氣,而后冷笑道:“陸靜深,你這廢物!
時間流轉不知幾時,他混沌的世界里,突然飄進一陣音樂聲。
因為是聽過的,再加上失明后對聲音變得敏感了些,他便睜開了眼。
臥房窗戶是半敞的,披頭四的歌曲便順著窗子縫隙一路鉆進他房里。
他對流行歌曲沒什么研究,只覺得歌曲很耳熟,猛然想起這是寧海在姨母葬禮上播放的那首歌。
歌聲戛然而止,原來是手機鈴聲,有人接了電話,她的聲音傳來——
“喂,哪位?”寧海站在花園前方的碎石小徑上,戴著一頂遮陽草帽,手里挽著一只大提袋,一副要出門散步的打扮。
“還會是誰?海兒,當然是我呀!”是個男人的聲音,嗓門有點大。語調像是那種在海外長大的華人說中文的腔調。
風向的關系,靜悄悄來到窗邊的陸靜深隱隱聽見那男人的話,以及寧海的笑聲。
“你換號碼了?手機又弄丟了,嗯?”
“噯,賓果!蹦腥擞悬c無奈地承認自己又弄丟手機的糗事。
“怎么有空打電話?”寧海問。
“想你啊,小女孩,猜猜我人在哪?”
“是天堂,還是地獄?”寧海猜測。
“錯!是人間、人間。幒D氵@沒心沒肺的家伙,咒我死!”
寧海笑著!昂冒桑也徊,自己招了吧,杰諾,你人在哪?”
“這句話也是我要問你的。海兒,我正在你紐約的公寓里呢!你房東說你出了遠門,已經好幾個月沒回去。你還在地球上嗎?我擔心你被外星人綁架了。”
譚杰諾故作輕松的話里帶有幾分緊張。寧海想,他應是知道“那件事”了。
欣賞地看著花園里幾簇照料得宜的紫鳶尾含苞待放,寧;卮穑
“我沒有被綁架,我在——”不、不能告訴他,否則以譚杰諾的個性,他可能會丟下手邊工作不管不顧地找到這里來。
她不想引發不必要的誤會。
頓了頓,她輕笑一聲,輕描淡寫地回答:“我在度假!
度假?聽見這兩個字,窗邊的陸靜深不由得輕哼一聲。
“度假?”電話那頭,譚杰諾皺起眉頭。“之前沒聽你提起過。你在哪里度假?”
寧海斟酌著要吐露多少。她不喜歡說謊,又不想說太多,便打起太極道:
“當然是在地球上嘍。嗯,這里風景不錯,有點像泰國的Villa,還附帶管家和廚娘,司機隨傳隨到……日子過得挺愜意的!闭f到這里,寧海自己也笑了。
確實,眼前的日子當真好不愜意!這樣的生活也與度假差不多了,只除了——這屋子里還住了一個和她有婚姻關系的男人。
撇除這點“小麻煩”,一切都很棒。
說著,她看了看手表,發現時間不早了,她不想太晚回去,便離開花園,邊走邊講電話。
“杰諾,國際電話很貴,我應該不用跟你報告度假細節吧?”
“等等,海兒,我只是擔心……”今天終于撥通她的電話,怕寧海突然關機,譚杰諾急急說道。
“不必擔心,一切都很好!贝蟾胖雷T杰諾在擔心什么,寧海一派悠閑地打斷他,安撫道。
“真的很好?”
那懷疑的語氣讓寧海笑了。她聳聳肩說:“是啊,我只是有點累了。婚姻都有七年之癢了,何況是工作,只能說,這么多年來重復做著同一件事,我累了。”
“累了?這不像你會說的話。你真的沒問題嗎?詹姆士說你突然辭職——”
“不然他有可能放我休這么長的假?我真的只是累了,想休息一段時間,所以遞了辭呈。這是慎重考慮后的決定,不是意氣用事,你姑且信我一次吧,這種事我沒什么好騙你的!
電話那頭為她這話沉默了半晌。“那你還打算回來嗎?詹姆士說他還壓著你的辭呈沒往上送,你隨時可以回來——”
回去?寧海搖搖頭,笑了一笑。“杰諾,電話費很貴。再說,我現在還在度假呢,能不能……暫時讓我放空一下?”
“工作狂什么時候開始也懂得放空了?”譚杰諾帶著懷疑和困惑的語氣追問。
“人總是會改變的。”寧海淡聲交代。
隨著她愈走愈遠,陸靜深已經聽不到電話彼方的聲音,只隱隱聽見寧海笑了幾聲,又回應了幾句,最后她對著電話里的人說道:“好,我也愛你。多保重,過陣子我再跟你聯絡!
愛?原來她早就另有所愛?
陸靜深心底才閃現一抹不非常愉悅的情緒,便立刻嘲弄地想到:他訝異什么?這個女人本來就是為了某個目的才會跟他結婚。她甚至也沒把這婚姻看在眼底。
也許她先前在工作上遇到一些挫折,但聽她語氣似乎并不怎么在乎。而眼下一切對她來說不過是個假期而已,時候到了她就會離去。
如今姨母過世了,他想再要不了多久,她應該就會主動提出分手。
基于對姨母的承諾,他不會主動要求離婚,但若她自己提了,他自是樂意答應,F在,就再等一等吧!
當然,最好的是,如果她馬上就提出離婚的事,他就不必再頭痛該如何向其他陸家人交代她的事了。
昨天他雖然以不變應萬變地暫時逃過了一場逼供,但陸家人有的是手段,現在他們八成已經從各種管道探知寧海與他的婚姻關系了吧。
像寧海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對重視顏面和門第的陸家來說,就好比是一顆黏在鍋子里的腐肉。
那群禿鷹遲早會將她啃得一干二凈。
如果她能自己離開,對他而言,最是省事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