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茶功夫過后,擎曦終于想起是哪里不對勁了,他隱約記得那個茶棚的老板是一對五、六十歲的老夫婦,不是年輕母女,何況那只持菜刀的手……長期操勞的婦人,不會有那樣一雙細膩的手。
策馬回轉,他飛馬回到茶棚前,那里空蕩蕩的沒有任何人。
那對母女的目的是什么?為什么要演那出戲?他細細檢查茶棚每個角落,尋不出可疑痕跡,只好先行離開。
他是個謹慎之人,回家后立刻請來大夫檢查傷口,大失說只是普通的刀傷,未有異狀。
擎曦不死心,繪下那對母女和領頭男子的長相。
幾天后,陳二、董辦來享,人已經找到。
之前予恩還擔心自己招了批牛鬼蛇神來幫忙自己,他們沒想到痞子有痞子的用處,他們不但找到帶頭的男子,還把其他人全找齊了,一個都沒落下。
只不過,反覆詰問下亦得不到半點線索,他們只是拿銀子辦事。
這件事隨著時日過去,擎曦漸漸放下。
兩片破敗的門扇上,有著石頭破過的痕跡,還有小孩子拿瓦片在上頭劃下的刻記,官府的封條已經被蝕腐,一塊歪歪料斜、寫著孫府的牌匾還掛在門上頭,附近的人都說,這里鬧鬼,夜里經常聽見有女人在里頭哭泣的聲音。
這里是孫睿圖的故宅,他不是臨州人,但被派至臨州,擔任巡撫一職。
于是帶著子女妻兒在此處落居,聽說孫睿圖的嫡妻喜歡安靜,因此宅子沒買在人來人往的大街旁,反而買在不顯眼的地方,宅子相當大,用來住一家十幾口人,著實大得有點夸張。
孫睿圖,孫沅沅的親生父親。
予月知道這個名字,并不是從外祖父的墓碑上看見,因為墓碑不敢刻上真名,只用了外祖的字號孫耘。
阿娘從不與阿爹或孩子們談論娘家事,她很擔心當年的禍事會牽連到夫家與子女,而長年與之相交的朋友鄰居,
連她姓孫都不曉得,阿娘把娘家事瞞得緊緊,因為皇權如天,她害怕家人再一次慘遭橫禍。
那日,她闖進阿娘屋里,發現阿娘在掉淚,她磨著、纏著,非要阿娘與自己吐露心聲,阿娘才說出這段陳年往事,并且在白紙上寫下外祖父的名宇——孫睿圖。
阿娘說,外祖父絕對是受人所污,他一生為官清廉,哪有貪瀆之事,偏朝黨政敵舉出事證無數,一口咬定他貪污,那根本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當年,賀老太爺曾經預言,可惜外祖父不肯聽他規勸,趁早從仕途上抽身,若是那時肯聽,或許孫家不會慘遭天門禍事。
事實經過如何,阿娘并不清楚,只曉得當年外祖父曾經提及藏寶圖一事,她認為,禍事應該與此有關,可阿娘說到藏寶圖時,嘴角街起一絲譏誚。她說:「倘若孫家真有寶物可藏,何至于過得安賀清苦?」
阿娘說,孫家雖是官戶,可奴婢仆役還不如現在后家里使喚的多。
阿娘還說,外祖父一生不收賄賂,經常教導子女,財富榮華皆是云煙一場,倘若家中真有寶截,他肯定會將它們交出去,換得一家子的活命。
那天,阿娘把當年孫家的天門慘禍對她說過一遍,還提及舍身救下自己的稗女小玲。
當時府里的下人被綁成一串,要賣給人口牙子,沒想到小玲的母親發瘋似地要闖進已經被貼上封條的孫府,官兵發狠,競拿起石頭往她后腦一雄,活生生把人給當街砸死,全然不管或許……她只是想再看看女兒小玲死去的地方。
那些慘事,道至今日仍讓阿娘傷心不已。
最后阿娘叮嚀她,萬萬不可讓人知道,自己是孫睿圖的孫女兒。
這件事,她很想同擎曦商量,可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變得很忙,已經接連幾日沒過府看她了,也不常待在家里。
聽賀爺爺說,京城里頭似乎發生大事情,賀三叔經常捎信回家,而這陣子擎曦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他猜,事情并不簡單。
擎曦不來,好兄弟們便出現了。
「你們知道孫睿圖孫巡撫之事嗎?」
怎么會不知道?當年孫家上下被押赴刑場就地正法的事兒,幾位鬼叔叔、伯伯記憶猶新,他們常常在描繪當年慘事后,接上這樣一句——孫巡撫可是個好官兒吶,那年頭,朝廷殺了不少好官,可見世道不好,便是連當官的也難自保。
她無法從他們身上得到太多訊息,直到文婉姊姊出現,她問起此事,文婉姊姊遲疑半響后,問道:「你想去孫巡撫的故居看看嗎?
就這樣,她們搭著馬車來了,為了怕行跡泄露,在距離孫府一條街遠處,予月便打發車離開,由文婉姊姊一路陪著她走到孫府故居前,方離開。
人人都怕鬼,便是白日、陽光普照的時辰,也鮮少有人敢從此處經過。
予月不怕,她和鬼打交道已有數年歷史,她甚至希望能遇上幾位過世的親人、找到一些蛛絲馬跡,證朋外祖父的清白。
推門進入,里頭是一片蕭瑟破落景象,頹敗的門戶、破爛的屋子,階前長滿青苔,厚厚的一層落葉鋪在地上,雜草有半人高。
院子里有個池塘,塘里荷花已殘、雜亂的水草取而代之,還有不少活魚在里頭徜徉,可見此塘是引活水注入,并非一汪死水。
前廳、院落占地不廣,倒是后園的密林很大一片,予月沒有半分遲疑,快步走進林子里,可惜,她沒遇見鬼,只看到林子里頭一個個被掘開的泥洞痕。
當真有人不怕鬼魂,進來此處挖寶?
人為財死呵,一份不知道是否真實存在的寶藏,已讓孫家上下十幾口人陪葬,卻還是有人不死心。
離開林子,予月回到前院,在她打算離開時,有一道影子自眼前閃過。那不是人、是鬼!她很確定。
予月下意識追著那個影子跑去,道追到一間低矮的屋子前頭,方不見人影。
她沒有半分遲疑,推開門,這里是廚房,有灶有鍋,還有幾根柴大堆在角落,她四處看去,發現柴火旁邊有一個水缸,憑著直覺,她向前,把壓在水缸上的木蓋掀開。
扒子很重,予月花了大把才氣才將它推開,然后……她看見那個「人影」。
他是個男孩,很小,約莫五、六歲左右,他屈膝蹲著,把頭埋入膝問,兩只瘦巴巴的手臂抱住腿,全身蜷縮成成團。
「弟弟,你還好嗎?」
聽見聲音,男孩緩緩抬頭一雙驚異的眸子對上她的視線。
予月對他一笑,問他要不要出來,他想了半天,點點頭,從缸里飄出來。
男孩離開水缸后,她便看清楚,里頭有一副小孩子的骨架,她看著他骨碌碌的眼晴、靦腆的表情,或許……或許他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
「弟弟,你呀什么名字?」
「我葉小良。」
「小良,你怎怎么會在這里?你阿爹、阿娘呢?」
小良沮喪地搖了搖頭。
予月再問:「是誰把你藏在水缸里的?」
「是我阿娘。」男孩口齒清晰說道。
「為什么呢?」
「有壞人來啊,他們拿刀子沖進來,一下子就把老爺、少爺、夫人……通通抓起來,壞人想欺負小姐,小姐哭慘了。
「我的姊姊最疼小姐了,她護在小姐身前,結果壞人把刀子剎進她的肚子,阿娘瞧見嚇死了,趕緊把我藏到水缸里,要我乖乖的、別說話,等壞人離開就會把我放出未,可是小良等好久,阿娘都不回來。」
說到這里,他忍不住掩面哭泣。
所以小良是小玲的親弟弟?
予月終于明白,小玲的阿娘為什么發了狠、要沖回孫府內宅,因為,這里還有來不及逃出去的兒子呀!
小良的阿娘死了,她無法回來,無法把兒子從缸里救出去,而水缸的蓋子太重了,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根本推不開,最終,他餓死在這里。
他的身子無法離開、魂魄被困,多年過去,他還沒理解自己發生什么事,予月眼眶發紅,鼻子酸得緊。
「姊姊,你可不可以帶我去找阿娘?」
她屈下身子,對他說:「小良,明兒個我找人來幫忙,帶你離開好不?」
「好……」他揚起甜甜的笑容,可下一刻又皺起眉頭說道:「可是,我不能離開啊!
「為什么不能?」
「因為老爺還沒有回來!
「你想等老爺回來,為什么?」
「阿娘幫老爺藏了東西,小良得告訴老爺,東西藏在哪里!
東西?什么重要的東西,外祖父會交給一個下人保管?是情勢太急迫、無從選擇嗎?
「小良告訴姊姊吧,姊姊把東西找出來,再轉交給老爺,你說,好不好?」
可以嗎?」小良面露猶豫。
「當然可以!褂柙鲁纬旱碾p眼望向他,用誠懇說動他,自己值得信任。
小良點點頭,指向大灶。
「東西埋在灶灰里!
灶灰里?她彎下身子,不顧骯臟,找一根薪柴撥開灶灰,她挖了很久,而小良站在一旁,睜著大眼晴看她,她弄得滿頭滿臉的灰,才從里面找到一個小匣子。
當著小良的面,她打開匣子,里面有一張皮革制的地圖,以及一封信。
難不成,這就是阿娘口里的藏寶圖?既然外祖父真的有藏寶圖,為什么不肯交出來,為什么肯用一家十幾口的性命去交換這份花不到的財產?她想不透徹,只能暫且擱下。
眼看天色快黑,予月把匣子收進懷里,眼對眼、眉對眉,再對小良重申一次。
「明天、明天姊姊一定帶小良出去找阿娘和姊姊,好不?
小男孩笑開懷,缺了門牙的笑容分外天真善良。
予月離開時,他還站在廚房門口,不停地對她揮著手。
「明天,姊姊要記著明天哦。
她鄭重點頭,對他說:「就是明天!連一天,她都不愿意教他多等。
快步往前院走去,予月卻隱約聽見腳步聲。難道還有被困住的鬼魂?
不,不是鬼,鬼不會弄出這樣的聲響,她閃身蹲在樹后,打算等來人離開才從樹后現身,可她沒想到,來人武功高強,而自己的呼吸聲泄露了自己的所在處。
一只爪子似的手掌箍住她的脖頤,她一顆心提到喉嚨口,幾乎無法呼吸,感覺那只手掌漸漸給緊,她鼓起勇氣、猛然轉頭,當視線接觸到身后的男子時,她那股憋起來的氣瞬問松開。
「擎曦哥哥,你怎怎么會在這里?」
她拉開笑番,多日不見,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
「予月?」擎曦松手,退開兩步,問:「你怎怎么會在這里?
雖然覺得他拉開距離的動作奇怪又突兀,但她還是向前兩步,拉起他的手。
她有很多話要對他說,關于她的外祖父,以及她藏在懷里的藏寶圖,還有多日不見的想念,以及……她收斂心緒,先回答他的問題。
「是文婉姊姊領我來的!
「那個鬼女子?
下意識,他抽回自己的手,不喜歡被她碰觸。
擎曦的動作令予月錯愕。怎么了?多日不見,他不是應該一見面就將她接在懷里,要不就捏捏她的臉、揉揉她的頭,要不就拉拉她的手,理怨她「怎么手又冰了?還真是不能一天不抱著你睡!」的嗎?
「擎曦哥哥……」她不理解他的舉止,變起柳眉,疑惑地望向他。
「這里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快回去!」他別開臉,望向即將西下的紅太陽。
予月滿肚子疑惑,試探性地問上一句,「那你要不要送我回去?」
「沒有鬼帶路,你就不知道路嗎?」他直覺回應。
短短一個問句,她明白他的意思。他真有那么忙?忙到連送她的時間都沒有?
她不死心,再次握住他的手,想問問清楚,為什么他突然變得冷淡?
沒想到,她話還沒出口,他已經皺了眉頭,冷漠的瞳仁中閃過一分明明白白、真真確確的厭惡。
「自重!」他直覺回應她的動作。
他竟然要她……自重?
心發朦,他這是怎么了?予月咬住下唇,強忍著尷尬,假裝沒聽見他的怪異言語,追問:「過兩天,便是我的及笄禮,你要送我什么東西?」
這回更明顯了,不耐煩填滿他的臉龐,他甩開她的手、接連往后退開幾步,眼光中帶著冷列。
怎怎么會這樣子?才短短幾天時間,他就變得……不像賀擎曦?
是他不只一次說:「真是的,你怎么不快點長大,我迫不及待想娶你回家!
是他不只一回埋怨道:「不管,如果你阿爹還是堅持不給嫁,待你及笄禮過后我們就私奔,等你肚子有娃娃,再不樂意,這個虧,你阿爹都得吞!
猶言在耳,怎地他的心情大轉變?
一片迷霧在眼底浮起,歪著頭,予月強忍住哀傷。也許……是她聽錯他的話。
于是,她非常努力地擠出一絲笑容,問:「那么,及笄禮過后,你還要上門向我阿爹提親嗎?」
強壓下胸口怒大,擎曦的濃眉向中問聚攏,此事讓他心煩。
在家里,祖父已經不只一次提及,他根本連回應都懶,沒想到,連后予月也要追著他問,煩!
但她選速泛紅的眼眶更讓他的胸口發悶,板起臉孔,他寒聲問:「你就這么想嫁給我?」
不是他這么想娶她,而是她這么想嫁給他?!
予月再也忍控不住,脫口而出,「是你想要去我的,是你嫌我太小、不能早一點嫁,是你時時允諾,成親后要讓我過好日子,是你口口聲聲說,我們是天地問最契合的男女!
他有這樣說過嗎?擎曦試著回想,卻只想起一些模糊場景……該不是她會錯意了吧?
「我知道,家里認定我夸你的八字契合,若能成親必成佳偶、一世興隆,而我原先也覺得,順著長輩的心意準沒錯。他話語稍頓。
「但是,對不住,這幾日我想清楚了,我導你之間只是兄妹情誼,并無男女之愛,成親后或許可以富貴繁榮,卻無法相愛一生。以前你小,我可以用你尚未及笄為由推托婚姻,但就如你所說的,再過幾日……
他搖搖頭,望向她的眉眼,企圖說服,「我想,也許是該把話攤開說明白的時候。予月,我不想娶你為妻,不想和你共處一世,我和予祥、予恩一樣,只當你是妹妹,過去如果我曾經說過、做過任何讓你誤解的事,真的很抱歉,
你希望我怎樣彌補,盡量提出來,我一定會傾全辦去做,只是……我沒辦法娶你!
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那些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全是作假?意思是他對她的寵愛疼惜,只是為了敷衍長輩?意思是他從未把她放在心上,他拿她當妹妹……怎怎么會變這樣?
她不懂,半點都不懂,她承認人會改、心會變,但她不認為這種改變會在短短幾天之內發生。
除非他中毒了,中了一種讓人失去記憶的毒。
可是,并沒有啊,他還記得過去的事,記得她是后予月,記得兩人八字契合,若能成親必成佳偶、一世興隆。
所以不是遺忘、不是中毒,他的改變源自于她的及笄禮將要來臨?
換言之,過去種種只是演戲,演一出讓長輩心情歡喜的戲?
是啊,她怎怎么會忘記,他是孤貍,他最擅長的是陽奉陰違,他若想整人,會整得讓人心甘情愿,所以他的心里……從來沒有一個后予月?
形容不出那是什么感覺,予月像是胸口被大石磨給碾碎,也像被鋒利匕首挑斷了每一分知覺。
她想追著他問的,問他既然無心,為什么夜夜跳上她的床?既然無意,為什么要給她無數承諾?既然只是演戲,為什么要演得那么真、那么誠,那么讓她深信不疑?
但,望住他的眉眼,雙唇翕動了下,終究沒敢問出口,最后一刻,她退縮了,她害怕聽見更多的傷人言語從他嘴里出現。
心陣陣發疼,身子越來越寒冷,大暖爐分明就在身邊,她卻沒有半分溫暖的感覺。
咬著牙、垂下頭,予月靜靜轉身,背過他時,她輕輕說出一句,「我明白了,你不必為難,過去的……就當沒存在過!
她緩緩吐氣,踩著蹣跚步伐,離開他的視線。
心,狠狠地抽一下,擎曦不明白她落寞的背影,為什怎么會引發他的心痛,但是他確定,她不是他愛的女人。
而他,從不委屈自己的心。
悄悄地,予月讓人收拾了小良的尸骨,她沒驚動任何人,用自己的私房銀子買一塊地,將人葬下,后弈早已習慣女兒的施棺行為,并沒有過問什么。
昨夜,她央求鬼姊妹幫忙尋找阮小玲的魂魄,今晨,她站在墳前,一勝清香,默默禱告。
她但愿小良能找到阿娘和姊姊,但愿下一世重生時,能投到好人定里,過過這輩子來不及過的好日子。
匣子里的東西她反覆看過幾次,越看越是心驚,因為事情太大、牽扯的對象太位高權重,那是阿爹、阿娘根本無法面對的人物,所以,她才決定不將小良的事會開。
小良交給她的東西,就是阿娘不相信其存在的藏寶圖,而最教人無奈的是,那些寶物沒有藏在別的地方,就藏在孫府里的池塘。
池塘底下有間密室,上面覆以鐵板、石塊,再砌上一堵厚厚的墻,上面引活水養魚養花,難怪那些人所有地方都掘遍了,就是挖不出心念中的寶藏,誰想得到,池塘底下別有洞天?
既然寶藏真實存在,為什么外祖父寧可賠上一家子的性命,也不愿將東西交出去?
任誰也想不到,那個理由竟然是——忠君愛國!
外祖父讀了一輩子的圣賢書,教會他愛朝廷、愛百姓,他不愿因為帝位相爭,導致千戈起、百姓屠戮,于是決定隱瞞這份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