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岸上。
渾渾噩噩間,環抱梅海雁的雙臂,始終未曾松放。
他冷得像冰,雖有傷卻無可流,是武羅,將霉神之血收拾得干干凈凈……
原來因海妖作亂,導致貨船翻覆而落海的胖瘦漢子,雖短暫昏迷過去,但幸運保住一命,然貨船損壞嚴重,他們無法自行回岸,又見福佑所乘小舟飄蕩海面,于是奮力游來求助。
然而,無論他們如何問話,福佑皆不答,眼神空茫,海水鑲嵌的落日殘金,倒在她水濕臉龐上,仿佛一臉淚光,她懷里那人,怎么看也明白,絕無生機了。
得不到回應的胖瘦漢子倆,見天色漸暗,只能自作主張,劃動船槳,先上岸再說。
直到胖漢子伸手過來,要抱起梅海雁,她才驚醒,雙眸防備瞠圓,護牢他,不放手,不讓誰碰他。
“我們平安回到岸邊了,我替你把人抱下船,你總不能一直坐在船里不走吧?”胖漢子同她說道。費了半個時辰的工夫,他們終于由海中歷劫歸來。
“還是你希望回蛟龍寨?不過夜色已晚,行舟不便,要開船也得等明早!笔轁h子看她面容憔悴,知她深受丈夫死亡的打擊,只敢輕著聲嗓說。
不,她不回蛟龍寨,這一走,本來就沒打算再回去。
而現在,更不會回去了,蛟龍寨里,已無她懸念記掛的人在。
“要不要先隨我們回家,我讓我妻子拿件衣裳給你換上,你這樣會著涼的!笔轁h子又提議。
她感覺自己搖了搖頭,也不知是回答了胖瘦漢子的哪一句話,抱緊梅海雁呆呆不動。
“這可如何是好?”胖漢子朝瘦漢子使了個苦惱眼神。
“我們回去拿些食物、水和干爽衣裳過來,明早把人送回蛟龍寨吧!笔轁h子眼下所能想到,只僅僅這方法了。
待兩人返家取物,再折回原地,系在岸畔木樁上的小舟里,已不見福佑與梅海雁的尸首……
兩人周遭尋了好一會兒,怎么也找不到人影。
一個瘦弱女子,與一具冰涼尸首,是如何短時間內消失無蹤?
胖瘦漢子穿著海面,心里不由得同時涌現一念一一
癡情妻子抱著早逝夫君,投海而去。
這可能性的猜測消息,隨他們下回前往蛟龍寨運送蔬食時,一并帶了過去,全寨里的人沉默良久,女眷則掉下淚來。
鄰近數個海鎮,接下來的千百余年,再不曾遇過海妖襲擊,平靜祥和。
癡情妻子抱著早逝夫君,投海而去?
不,她不會做這種事,上世輕賤性命的苦果,她已經嘗夠了。
她只是心里默想,該要尋個地方,好生安葬他。
最好是一處清靜美麗、再無俗凡喧囂打擾的地方,讓梅海雁得以永眠。
失效十幾年的小玉雀,竟在頃刻發揮作用,眨眼間,海風料峭的小鎮消失無蹤,漫天飄墜的粉嫩櫻瓣,滿了眼簾。
周身似有云霧繚繞,白渺幽深,眺望而去,無法瞧得更遠,一旁偌大櫻樹,花期正盛,綻放芳華,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了,宛若世外桃源,遠世孤立。
這兒很美,這兒很靜,這兒……很好。
“你喜歡這里嗎?”她輕聲,問著懷里的他,死人不可能答話,回應她的,只有飛花如而淚墜下,拂過發梢的聲音。
她把他葬在櫻樹下,用他贈予她護身的短匕,親手挖了墳穴,櫻樹為墓碑,櫻瓣為紙錢,埋盡他短暫一生的光景。
她雙手泥污,衣裙染滿土灰,圓眸茫然空洞,呆坐那抔黃土旁,疲倦得連根指頭都抬不起來。
可就算如此累、雙眼如此酸澀,始終一滴汗、一顆淚,也未能淌下。
此地見不到日升,亦無月落,她不知道自己維持同一姿勢多久,櫻瓣在她周圍積累一層,也覆暖不了身。
櫻花似雨,無風自落,迷蒙讓她憶起那回冰冷雨日,她萬念俱灰,一無所有,等待死亡降臨,梅無盡卻在此時出現,執著傘,悠然走近……“師尊……”
她想見他……她好想見他!
突然之間,急需看見他的笑靨,讓她知道,這不是一場死亡、不是一種失去,她不必為此胸臆疼痛,沒有了梅海雁,她還有師尊!
梅海雁不是逝去,他只是恢復成梅無盡……他仍是在的!
福佑從櫻花瓣間爬志,渾身因姿勢固定太久而發麻僵痛,她忽略它,由懷里掏尋小玉雀,用盡所有的氣力,想著梅無盡——
小玉雀如她所愿,將她帶回了家。
那處十幾年未能踏回的地方。
她一時恍惚,雙腳麻疼,無法順利站起,癱坐在家門前,看著眼前的熟悉與陌生。
“師尊……師尊……”她小聲喊,不敢大聲,怕喊了太響,無人回應的失落更深。
……回來了嗎?還是仍在冥城,等待滌塵而歸?
腿部的麻意未能舒緩,她卻急于入家門,索性用上雙手,挪爬了幾步。
一雙墨履,踏入她視線之中。
福佑仰起頭,看見梅無盡站在面前,黑長發披散似緞,連衣裳也未理妥,一副小憩初醒,惺忪的慵懶。
“還說會在家乖乖等我,為師都回來了三天,也不見你蹤影!彼ザ紫,與她平視,拂去她發間及領口的落花瓣。
“師尊……”福佑去揪他衣袖,直到掌心握個滿盈,不再空虛,才覺得稍稍安心。
他是真的,不是虛幻,她能牢牢握住他……
“腳麻了?能站起來嗎?”他一手攙起她,見她身姿搖晃不穩,左掌托往她脖后。
這動作,梅海雁也很常做。
不過,梅無盡很快便收回左掌,不似梅海雁,老賴著不肯走,有時還往下挪移幾寸,往她臀兒去……
梅無盡能讀她心思,即便不讀,她的眼神,也泄漏了太多。
他低嘆:“入世一遭,沾染上的種種塵緣,最是蝕骨難消,所以為師才叮囑你,想念為師時,來看看為師,看完就該走,而不是留在那兒,經歷不該經歷的俗事!
當初給了她小玉雀,本想讓她行個方便,如今想來,千錯萬錯。
“……”他口中的那些“俗事”,他記得嗎?還是隨仙魂回歸,便忘得一干二凈?
“為師記得的!标P于梅海雁的所有,點點滴滴,樁樁件件,他全都記得。
“那……”她正欲開口,腦子里什么也沒想,只是本能要問:包括與我成親……
唇瓣甫張,便被他伸指按抵,阻了險些脫口的話。
他溫潤的嗓音,取代她說:“神,將入世視為一種懲罪,如同冥城每送出一次輪回,必要魂體飲下孟婆湯,因為累世的記憶,是沉重負擔,記得上輩子的情仇恩怨,只會拖累此生……神最忌情,尤其是私情,一旦心中存私,大愛難顧,雖雖所有神只皆須無情,可只消一絲偏差,入魔的下場,你親眼見過!
最血淋淋的實例,便是瘟神夭厲,遭判孤絕巖百年刑期。
福佑無語,句句都聽得懂,卻句句無從插話。
“為師認為,那世的梅海雁既死,天命已達,我刑已滿,再無半點價值,何必再記?不如,我替你抹去回憶,讓上世種種,隨風而去吧。”
這三日,他想了很多,初初踏回家里,思及要面對她,他心情確實復雜。
為人師表,入一趟人世,居然把愛徒給娶了,夜夜蹭著人取暖,最愛躺在她腿上讓她掏耳,更別提如何摁著人,吻得她在懷里輕輕顫抖,再暢快淋漓地與她合而為一,享受最甜美的歡快——思緒到此強硬止步,再往下想,入魔之路真的有他一份。
見她未歸,他松了口氣,于是未急于尋她,獨坐松下,思索這師徒關系,該如何走下去才好。
最后想出來的結論,這樣最好。
沒了那段記憶,粉飾太平,天知地知我知她不知,彼此不至于相處尷尬,又能重歸最初,他也才能站穩立場——用師尊與徒兒的方式。
福佑面無表情,鑲在臉上的一雙圓圓黑眸,茫然瞅著他,迷惑,不解,仿佛他用著她不懂的神語,說了些艱澀的勸世大道理。
上世種種,隨風而去?……
“你我單單純純,只做師徒,這樣更好些,像以前,活得自在輕松快意,赴仙宴,喝仙酒,閑來無事便到城里吃吃逛逛,不涉人間狹隘的小情小愛……若不然,為師不知該如何待你。”梅無盡苦笑,他曾為她,犯下殺戒,還極狠地毀盡凡胎魂體,他怕,自己再深入,會更失控,變成老友那般——
無論他語調如何閑逸,眉心間,幾乎難以分辨的淡蹙,福佑沒有遺漏掉。
原來,擁有那世相愛的記憶,對他,是這般的苦惱。
不知該如何待她……是因為,不想再像梅海雁那世,那樣癡纏愛她的意思了嗎?
她靜靜凝覷他,一句反駁也找不到。
師尊總是對的,她已經習慣信任他,天大地大,誰都不能盡信,只有他,絕不會害她。
他認為這樣是好的,那便是了,若她覺得哪兒不對,定是她駑鈍,沒能想透……
心,疼疼的,也是她的問題。
“你也累壞了吧,先去梳洗梳洗,換身干凈衣裳,出來為師給你弄頓飯,吃飽了好睡覺,其余都是明天的事了,嗯?”而他,打算待她入夢,再拈去多余且……無用的記憶。
梅無盡正欲伸手摸她的頭,動作太流暢,指尖觸及她細膩發絲時,硬生生止住。
這一摸,太親膩,不合適,以前純粹當她是徒兒,摸的全是慈愛,可在不久之前的那一世,他這種摸法,搭配上“丈夫對妻子”的寵愛,略顯尷尬。
梅無盡清喉一咳,手掌正好挪回嘴前輕掩,佯裝風寒露重,喉嚨癢癢的。
“好。”她聽見自己溫馴應答,但聲音干干啞啞,有些陌生、有些艱澀。
好什么呢?
好,我去梳洗。好,我去睡覺。還是,好,那些記憶,讓師尊收回去,我不要記得了,什么梅海雁什么蛟龍寨,全都不要了……
她不知道,但清楚,這樣的答案,他會樂于聽見。
果然見他露出“為師欣慰”的寵笑,她眼眸微酸。
福佑乖乖去往澡室,將渾身骯臟打理干凈,海咸味好處置,抹皂洗洗就行,但十指的黃泥特別難,替梅海雁挖墳時太出勁,泥石深深扎進肉里,又被層層沙土填入,泡在水里許久也化不去。
看著十指泥黃,想起一杯又一杯覆在梅海雁身上的土,掩去他的永眠音容,她慢慢領悟過來。
原來……那時,她葬下的,不僅只是梅海雁,還有,梅無盡的凡心。
神,不會有的凡心。
于是黃土掩埋,而后腐壞,化為春泥,之后,骨枯身爛,什么也不存在了……
他與她相愛的證據,亦埋進那個墳里,成為上一世的結局。
明早醒來,若她也遺忘了,櫻樹下的孤墳,再無人知曉何時所立、何人所立,而墓里之人,又有怎生絢爛且短暫的一世經歷。
梅海雁這一個人,真的永永遠遠……不見了。
可他親手替她戴上的平安扣,仍靜躺頸間,往后,她望向胸口這一塊瑩綠,卻再也記不起曾經有個誰,用著哪樣的表情,說著哪些話語,將平安扣紅繩伃細系妥……
沒了記憶,許多身外之物,全失去它獨一無二的珍貴價值。
“福佑?”澡室門扇傳來輕敲,梅無盡聲音在外頭響起。
擔心她泡得太久,昏倒在澡池里,特別來探探情況——畢竟,她剛經歷一場生離死別,方才讀她心緒,并不如面龐呈現的平靜,他自然多分留意。
可惜,他讀出她的驚震、她的遲疑,獨獨未能讀出她的心痛。
她應了一聲“欸”,開始穿套衣物,聽見他又說:“別泡太久,面快涼掉了!
他轉身正要走,澡室門板咿呀打開,她一身氤氤,長發仍濕,臉蛋映潔月光,白皙晶瑩,一雙黑眸泛紅,仿佛正要落淚,可眼眶干涸,并無水光醞釀,步伐緩緩,出了澡室。
梅無盡長指輕彈,她周身震出一道氣勁,將水氣彈開,一瞬間干爽無比。
好久沒被這么方便“處置”,這些年,長發都得晾在火爐旁,慢慢烘干,有時懶散睡著,梅海雁就會拿布巾和木梳過來,接手替她……
她搖頭,不許自己再往下想。
想,又有何用……
“怎么洗這么久?”他記得她向來速戰速決,自從換來泥軀一具,她拋棄掉泡澡的樂趣,洗洗刷刷總在最短時間內完成,這習慣,就連在蛟龍寨亦然——梅無盡一怔,想起人世點滴,他有些懊惱。
“指甲縫里卡泥,好難洗!彼鐚嵒氐馈
“為師瞧瞧。”這種小事,他能輕易替她解決。
她乖乖平攤十指,任他檢視,他笑問:“你哪里玩泥巴去了?”
問完才猜到,應該是去葬他的凡身,于是笑靨一斂,正要施術除去泥污,她卻猛然收手,雙掌藏往身后。
“……我餓了,想吃面!闭f餓是假,她本就不再需要食物,不知餓,不知飽,從梅海雁死去那日,她滴水未進,亦不覺饑腸轆轆,會撒謊,是不想他連一些些東西都要抹得干凈。
“走吧!彼麤]想強逼她,反正……為她消除記憶之際,順道幫她清甲縫便行。
飯桌上,臉盆大的碗里,盛著炒面,同樣是喂豬的規模。
她先替他盛一碗,海碗內的剩余部分,她通包了,埋首消滅它。
見她胃口極好,他安心不少,跟著慢慢吃起妙面。
眼光淡淡挪去,落向她握箸的手,瞧清除了指縫泥土外,指間也有數道劃傷,傷口里同樣沾黏黃土,無法洗凈,一條條看起來……有些猙擰。
不難勾勒想象,她憑借這一雙手,辛苦將他安葬的景況。
不過,只是暫時的了,等她吃飽,好好睡上一覺,天明日出,所有過往,都將如晨露偶朝陽,消散無蹤,無論甜的、苦的,再也無法困擾她……
而他,會好好做回“師尊”本分,該寵、該疼、該溺愛,半點不少,可是,也只準是師尊待徒兒那樣。
她不受指傷影響,食欲正旺,炒面轉眼間消滅大半。
“你多久沒吃東西了?”他一碗面才吃幾口,她則快清盤了,這么餓?
“記不得了……”她嘴里有面,聲音含糊。最后那一頓,好像還是與海雁爭吵前一塊吃的,是雞腿吧,烤得又油又香……冷戰后,她沒什么胃口,吃不吃也沒差別。
就算記得了,也終是要忘記的。
“再給你弄碗肉汁飯?”
“不用,很夠了,我好困,想睡!彼钦娴暮镁,渾身皆累,本來有好多話,想跟師尊說,可現在又覺得……什么都說不出口,也不知道能說什么。
說師尊你兒時好可愛,小小一只,脾氣壞,性子倔,但膩起人來,像貓,蹭得人心頭發軟……
說師尊你長大好纏人,老是欺負她腿短,刀子嘴一點也沒變,可吻起人來,又那么柔軟……
那些凡俗之事,他不愛聽的。
“面吃完再去睡!彼煤逭T的口吻,要她多吃兩口,她很聽話,全然不浪費,吃個精光。
“吃完了,師尊,晚安!彼龜R筷,準備拿空碗清洗。
“別碰水了,手上全是傷!
“不疼的,一點都不疼……”她難得小小違逆他,仍是先洗完碗,才回房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