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樣,與入魔何異?”夭厲沉聲,格下梅無盡探至面前的手,要他看清自己模樣。
梅無盡顯然更在意另一事:“你為何替她解鎖離魂?!你憑什么——”
“我輸棋!
“……”這答案,無懶可擊,理所當然得他沒法再追問下去,福佑的棋藝他知曉,若她想贏,幾乎無人能勝她?墒切念^那把火,豈能輕易滅掉,梅無盡換手再來,繼續打!
“她在哪?!”出掌之際,不忘逼問,卻又不給人喘息機會,出了狠手。
夭厲遭擊中肩胛,沉眸望向傷處,衣裳間留有霉神賞來的霉氣,也被妥妥激了怒濤,加以回擊:“蠢話,散去的魂魄,還能在哪!”
梅無盡更怒,胸臆翻騰的忿恨,源源不絕涌出,幾乎欲與夭厲同歸于盡,打個你死我話。
孤絕巖上,瘟神與霉神之戰,驚動了天界,派下武羅察看。
“統統給我住手!”武羅震天一喝,往戰局中央一站,阻止兩神對峙,傷皰盤踞的凜容,因皺眉而猙獰兩倍不止。“你們兩只——到底有沒有弄懂自己身體里鎖著些什么?!”
這般百無禁忌釋放,鋪天蓋地,是嫌這天上人間太過祥和安樂,不加些瘟與雹作佐料,調和調和才行嗎?!
“讓開!”梅無盡一臉“不然我連你一塊打”的狠樣。
“你一一”武羅定睛一看,被梅無盡的模樣嚇到。
又一個一腳踩偏的家伙……
“這是怎么回事?”武羅問向狀況正常許多的夭厲,夭厲正低首,拂去身上沾染的霉息,一臉嫌惡,代他回話的人,是翎花。
她也不是回答武羅的困惑,而是沖著梅無盡吠:“你找我師尊麻煩,根本不對,今天害福佑變成這樣,明明是你不好,是你自己讓福佑不得不選擇離開!”翎花在屋里喊。
眼見梅無盡挪形換位,直往翎花方向去,夭厲攔得更快,瞬間擋至梅無盡眼前,四掌互擊,又是一波天搖地動。
有師尊擋前頭,翎花沒在怕,心里替福佑憋屈,一股腦吐露出來:“反正你也不在意身旁那人是不是福佑,她對你而言,有什么無可取代的必需嗎?把她回憶取走,跟重新養個徒兒,有何不同?!若你只覺得有個同樣外貌的人,便是福佑,那么她身軀你帶走!愛找哪條魂魄就找哪條魂魄塞進去,一樣就是個‘李福佑’,如你所愿,要多乖巧便多乖巧!”
這一回,連武羅都得站出來擋,避免甫歸神職的霉神,又一次犯殺戒!
“讓你家娃兒閉個口!”此時繼續刺激梅無盡,武羅不認為是明智之舉。
“為何?她說錯了嗎?”寵徒寵妻無極限的夭厲,依舊縱容徒妻無禮,甚至與她同一陣營,撇唇冷笑:“自作自受之人,還敢向人討交代,最該一掌劈碎天靈,是自己!
“……”武羅好想抹臉嘆氣,突然覺得自己面對的敵人,共有三個。
“汪汪汪汪汪——”胖白也朝梅無盡吠,誓死捍衛主子。
外加一條狗!
怎知,梅無盡突地斂去周身所有焰息,額間大片黑紋消失,徒剩眉心一點墨,騰舞的衣袂與長發,緩緩歇止,歸回原位,再無下一步攻勢,他閉眸勻氣,久久未動。
直至心緒漸平,他才問向翎花:“她還說了什么?”
“……那具泥軀,你若不要,直接拖去堆肥!钡敲窡o盡敢說一句“不要”,她薛翎花鄙視他一輩子!
“果真是她會說的話,肉身拿去喂虎,泥軀用以堆肥,她對自己的軀殼,總舍棄得如此干脆,毫不在乎……”梅無盡低聲淺喃。
當年的他,欣賞她的豁達,親手送她去喂飽虎崽,仍能無動于衷,可現在,他怎可能任她腐化為泥,去滋養花草?
那樣旁觀且冷淡的心,蕩然無存。
她什么都舍得干凈,獨獨記憶,無論好壞,卻半點也不想舍。
“除此之外?”他慢慢張開眼,赤瞳緩緩恢復原有墨色,又問。
這幾日里,福佑留給梅無盡的話語,少得可憐,興許不愿他為難,于是刻意不說,更或許,是無話可說,默默轉身離開。
“梅先生,福佑跟我說,梅海雁愛她,但梅無盡并不,不能拿那一世來牽累你……可是你剛剛那模樣,說你心里無她,我不相信!笔Э氐拿窡o盡、怒的梅無盡、仿佛天崩地裂的梅無盡,只因福佑,若福佑無關輕重,他何以如此?
梅無盡未答,走向福佑泥身,屈膝蹲下,無魂魄在內,泥軀缺少生息滋潤,變得死氣沉沉,臉腮無半點紅潤,十指指尖因干涸而呈現龜裂,他將她打橫抱起,偎入肩頸的臉蛋冰涼沁冷,再無鼻息輕暖拂過,這股空虛,他難以言喻,該以何為名,而胸臆間,淡淡泛過的疼,又是什么……
他不想因情入魔,魔卻早已深植,當他站上冥城尋她的那一天起,便侵心蝕骨。
她不是他的魔,從來就不是,他的魔在心,越是貪婪,越是茁壯,越是無法饜足的心魔。
她說,梅海雁愛她,但梅無盡并不……是嗎?
梅海雁是他,梅無盡也是他,對待她的方式,哪有不同?至少他自覺,是一模一樣的,寵她、溺她、在意她,梅海雁是愛,梅無盡就不是嗎?!
梅無盡低淺一嘆,無法再深思,抱著她,離開孤絕巖。
孤絕巖發生過這等大事,翎花怎可能不急乎乎跑來向福佑報告?
將收拾殘局的工作,丟給師尊和武羅去做——整座孤絕巖被毀成那樣,憑她小小微力,說實話也幫不上忙,不如交由天人更快些——翎花抱著胖白,手握小玉雀,咻地來到櫻冢,巨細靡遺、仔仔細細,要聽者如臨現場,把過程說完一整遍。
福佑不無詫異,尤其是翎花說,梅無盡半截臉孔浮現墨紋,幾乎要對她師尊痛下殺手時,她好難想象……
“最后,他什么也沒多說,抱著你的泥軀走了!
“……”福佑默然,腦子中,還在勾勒梅無盡當時的模樣。
她不解,他要她遺忘掉那些記憶,等同于否決過往,要一個全新空白的她,她給他成全,他為何還要震怒?
翎花提議:“好不好,福佑,我們悄悄去看梅先生一眼,或許他抱緊你的泥軀,后悔莫及,正哭嚷著要你回來呢,就一眼,小玉雀送我們過去很快!币娗闆r不對,要逃也很很快。
福佑頓了頓,搖搖頭。
“為什么不?”翎花困惑。
“我不知道……但我不覺得我師尊會那樣做!焙蠡谀?哭嚷著要她回來?她在梅無盡身邊很久,真沒見過這類軟弱情緒。
“眼見為實嘛,我那時問梅先生,說不信他心里無你,他沒有回話,像是默認……倘若,明明心心相印,卻這樣錯過了,真的好可惜。”
這一點,比起她,翎花勇敢許多,當年她師尊棄她,是她鍥而不舍,追逐上去,不愿輕易與他相離,兩人才得以擁有今時相守,翎花心思很單純,相信心底那道聲音,要她不能放棄。
翎花說服了福佑兩日,給胖白貳帶食物來時,總在她耳畔叨念,福佑大抵是心煩了……或是心癢了,終于頷首同意,跟翎花走這么一趟。
由于是悄悄地來,她選了梅無盡慣常的午憩時辰,回到這個熟悉之地。
石園依舊清寧,小徑未見枯黃落葉,藥圃的草藥青青茁壯,一切的一切,仿佛未曾變化。
她猜想,拿回了泥軀,不是擺在院里便是房里,兩處都去瞧瞧,她領在前頭,帶著翎花先往院里走,突地,一聲慵懶男嗓,透過不遠窗扇——
“福佑。”
翎花與福佑乍驚,以為被發現,兩人迅似飛兔,縮身往石山后頭躲。
“來了!睆N房匆匆閃出一道身影,走得很急,遠遠趕抵,不敢稍有怠慢。
那面容,那聲音——正是李福佑的泥軀。
“倒杯茶來!辈灰娔腥巳蓊佁匠龃,只聽熟悉的溫潤嗓音續道。
“……”翎花驚訝之后,不安地轉向福佑,可福佑神情未變,望著走遠的那個自已,眸眨也不眨,沉默得好平靜。
泥軀福佑很快折返,手里端穩茶盅,一襲淺綠色長裙滾銀絲,嫩苗那般青翠,裙擺拂過階廊,跫音輕作。
那是某一年生辰,梅無盡問她想要什么,新衣裳是她能想到,最奢侈的東西,她在世為人時,不曾擁有過一條新衣,總是拾鄰人不要的、補丁的,在她心目中,新衣裳是最珍貴之物,弟弟新年穿著新棉襖時,看起來好精神、好開心……
所以當梅無盡開了口,淺笑對她說:提看看,我能成全你。
而聽完她的要求,他不像爹娘皺眉斥她不懂事、不會替家里省錢,反倒笑容加深,說:這么不貪心呀?喜歡什么顏色呢?
她得到的,正是這件嫩如新芽的美麗衣裙。
她好喜歡,舍不得穿,記憶中只在當天穿了一次,便小心翼翼洗凈、哂暖,收妥于箱子里……
現在,穿在另一個“她”身上。
不知是否藏得不夠好,忘了密實避開日芒,福佑魂魄被曬得有些暈!约按掏。
同樣的日光,落在泥軀福佑身上,卻明亮漏耀眼,她發扎辮髻,簪上嫩色鮮花,唇邊一抹溫馴笑靨,明明與她同樣容貌,又清楚能分辨兩人不同。
她素來最不擅梳髻,自小沒太多閑功夫去細細梳理長發,總是胡亂綁綁了事,那繁復的髻型,是梅無盡好心情時招她過來,替她梳成才有的……
泥軀福佑端茶進屋,便沒再出來了。
“走吧!
末了,福佑談淡開口,聲音還算持平。
是該走了,這就是答案。
有她沒她,有何差異?誰都可以變成“福佑”,誰都能成為他的“愛徒”。
回去的路上,翎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到打嗝,反倒是福佑安慰她,真弄不懂……被取而代之的苦主都沒哭了,關你屁事的旁觀者卻凄凄慘慘直掉淚。
“都怪我——為什么要勸你來——早知、知道就不來了——”翎花好自責。
全是她的錯,錯在她以為梅無盡會有一些些良心,誰知道,他真把她那天的挑釁吠語——她的身軀你帶走!愛找哪條魂魄就找哪條魂魄塞進去,一樣就是個“李福佑”,如你所愿,要多乖巧便多乖巧!坐實了!
“倒也還好,知道他找到人照料他起居,我就不用替他操心!边@句話,有幾分違心、幾分真心,福佑自己也不明白。
一方面,看見他日子照舊,舒心慵閑,使喚人倒茶端水,不因缺少她而不便,感覺失落;另一方面,又覺得……如此甚好。
她離開他,從來就不是想見他過得不好,那般自私的想法,她沒有。
“他仍肯將那具泥軀留在身邊,代表我的長相……順了他的眼緣吧!敝辽伲是有些可取之處。
是哭,想到她以前也曾被師尊視為替身,心里痛楚猶存,可今日,見到正主兒遭替身取代,才知道,無論正主兒或替身,都有自己獨嘗的煎熬。
“不哭,沒事兒的!备S颖凰薜揭褵o傷感之心,明明脫離了泥軀,魂魄擁有流淚的本能,她卻絲毫沒有淚意。
“要哭,也得先把我送回去再哭,我繼續在這兒待下去,很快就散了……”
翎花這先發現,福佑半具身軀,在陽光下,徐徐蒸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