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將魂魄置入泥軀中,這一回,她靜得毫無反應(yīng),他并不心急,確定魂體完全相融重要。
她魂體耗損太嚴(yán)重,無法以藥來治,只能用仙氣慢慢養(yǎng),無妨,他什么沒有,仙氣最多。
把人仔細(xì)攬入懷里孵著,母雞護(hù)蛋那般要緊,寸步不離。
每回翎花來此探望,都看到這兩位躺在床上,姿勢數(shù)月如一,衣裳倒是有換過,上回福佑身穿鵝黃輕衫,近來涼意漸添,屋外綠葉黃了大半,今天換成紅色滾毛邊的秋裝,裹得扎實,不透半絲寒氣。
福佑狀況她知道,一時半刻清醒不了,至于那位光明正大陪睡的,您好意思呀!
梅無盡還真的好意思,見翎花來,合上書,方才輕聲誦念故事的嗓音止下,吩咐她去廚房,端些吃食過來,最好再泡壺茶,全忙完后,院里落葉掃掃,掃完再走,不送。
翔花點點點,把小玉雀朝他臉上丟的心情都有了。
“還是沒醒?”腹誹歸腹誹,翎花仍是乖乖做全了。
飯做了,茶泡了,地掃了,回到屋里,看見梅無盡一口一口喂福佑白粥一一當(dāng)然是用嘴喂一一再替她拭去唇邊粥汁,攏攏她長發(fā),抱得更穩(wěn)實些。
他摟著福佑,坐在離窗旁側(cè)的躺椅,背靠軟熱,兩人身上金煌售嵌,交疊一塊的黑發(fā),淬著晨光閃耀,窗外大片金黃樹葉陪襯,景致極美,翎花瞧了心暖,被使喚為奴也心甘情愿。
“不急,慢慢養(yǎng),養(yǎng)健康點再醒也好!泵窡o盡眉目清爽,一片朗光籠罩,玉凝似的容顏,看來更精致數(shù)分。
很難想象,翎花拉他去櫻冢那日,他站在屋前奇巖的老松下,遭洌山嵐裹身,臉龐早被可怕墨紋盤踞,翎花知道,當(dāng)時的他,幾乎入魔。
“已經(jīng)第三個月了!濒峄ㄗ詣幼园l(fā)坐下,替他削水果。
“她半年內(nèi)能醒,都還算早了!
“福佑在作夢嗎?”翎花望著福佑平靜沉睡的面容,好奇道。
“前幾個月里,應(yīng)該是無夢的,等到開始會作夢,差不多也該醒了!蹦壳叭栽陴B(yǎng)意識,意識尚無,無夢可作。
翎花削完果,刀還來不及擱,胖白貳輕扯她褲管,她險些忘了得喂喂它。
那日,梅無盡握緊最后殘存的福佑魂體,胖白貳忠肝義膽,一心護(hù)主,跑來對他狂吠,梅無盡瞄也不瞄它,是翎花連忙抱起狗,帶它一塊離開櫻冢,隨梅無盡返回。
福佑固魂的半個月后,梅無盡才有閑情逸致問她:“那只熊,不是你養(yǎng)的?擺我這做什么?”
“胖白貳是狗,是福佑用棋藝贏我?guī)熥,才討成的!?br />
“也只有你師尊以為狗長那德性!彼托Γ箾]要她將狗帶走,大抵聽見是福佑討來的,便默許它留下。
除了狗,櫻冢帶回來的,還有墓碑旁懸掛的平安扣。
他很清楚那東西對福佑的意義,泥軀不要、銀鎖也不要,獨獨留下它,足見她珍而視之。
想到它是經(jīng)由梅海雁之手送出,而非自己,難免小小吃了不該有的醋,不過仍是在它身上施一道固魂術(shù),再替她系回領(lǐng)間,不信她還舍得拋下。
“梅先生,我去幫胖白貳弄吃的!濒峄ǖ,胖白貳附和汪汪兩聲,狗尾猛搖。
梅無盡擺擺手,示意去吧去吧,這兒也不需要你了。
右手驅(qū)完人,主動黏回福佑背上,輕輕拍撫,半刻也不愿離開太久。
邊拍邊渡仙氣予她,煨出她滿臉嫩紅澗。
都是同一張面孔,比起獨靠他術(shù)力活動的泥軀,有福佑人魂的這一個,怎么看怎么可愛,哪怕兀自沉睡,也教他百看不厭……果然“內(nèi)容物”才是重點。
看著不夠,掌心蹭蹭她臉蛋,又梳梳她的長發(fā),調(diào)整她躺在自己懷里的姿勢,要她舒適些,偶爾借渡氣之名,行親吻之實,由她唇心尋求慰藉。
一旦想開,觀念整個打碎再重組,仙心凡心皆是心,既然蠢動了,沒啥好羞于承認(rèn),師尊愛徒兒,雖難免受人指指點點,然比起無足輕重的旁人蜚語,能讓她留在他身邊,遠(yuǎn)比什么都要緊。
失去她,太痛了,他嘗過一回,刻骨銘心,這輩子再嘗第二次,他就活該死好。
懷里人仍舊乖乖任由上下其手,被抱被吻被摟,也無從反抗,睡得極沉,面容平靜,尋不著半點痛楚。
梅無盡雙唇吸吮她的,逕自忙得很歡快,好一會兒才停止下來,唇沿著鼻粱、眼窩,最后停駐在她額心,久久不走。
她,終于開始作夢了。
夢,一開始全是些零星且短暫的東西。
時而夢見在吃蟹,時而景況一轉(zhuǎn),人在船舟上釣魚,時而又全數(shù)變成一片黑,什么也瞧不見、聽不著,她在黑暗中模索,想找到一點點光。
這么想著時,身旁一只瑩,緩緩飛過。
四周皆暗之際,瑩火微弱,也像明燈,她本能追逐上去,完全沒有遲疑,跟隨在瑩火身后……
不知走了多久,瑩火越飛越遠(yuǎn),她追不上它的速度,終是失去了它的蹤跡。
可就在瑩火消失過后,黑暗瞬間被揭開,眼前光明大作,教她一時難受扎眼,舉臂擋了擋,才緩緩睜開雙眸,去適應(yīng)光與暗的落差變化。
天好藍(lán),陽光暖暖,形狀似狗的白云,悠悠飄過,去追逐前一朵蝶般的碎云。
她愣愣駐足空曠草茵中,有種不知身在何處、今夕是何夕的錯覺。
“福佑!”
身后有人,她回身望去,左邊梅海雁,右邊梅無盡,那聲福佑,是他們同時脫口。
她迷惑蹙眉,對眼前景致不解。
梅海雁與梅無盡,應(yīng)該是同一個人才是呀,不可能一左一右分開站。
“福佑,我們不是約好,今天要去海鎮(zhèn)賞燈?”梅海雁笑容爽朗,眸黑齒白,她一貫熟悉的好看模樣。
另一邊的梅無盡沒說話,只用深濃目光看她。
賞燈耶,她記憶中,與梅海雁逛過許多回,相當(dāng)有趣,特別是有糖葫蘆吃,那是她兒時最渴望的小玩意兒,瞧別人吃,不知有多羨慕。
她一定要買個十串才甘愿。
福佑想了想,決定走向梅海雁,選這邊準(zhǔn)沒錯。
“福佑!泵窡o盡此時上前,拉她的手腕,她偏頭看他,一臉困惑,指指他身后,說:
“師尊,你身旁有人了,已經(jīng)不用我陪,我要跟海雁去賞燈。”
隨她指尖望去,另一個福佑,乖巧靜佇梅無盡身后。
梅海雁過來奈她,梅無盡松開她的腕,海雁的手好冷,而師尊的手好暖,一如冰,一如火,她想,師尊不需要她暖手,但海雁需要,于是她努力回握梅海雁,要握散他指掌間的沁寒。
日漸沉,星子躍上,須臾間,藍(lán)天罩以黑紗,長街燃起火燈,綿延得好長好長,仿佛天際星河墜入人間,無止無境。
梅海雁給她買了糖葫蘆,她邊走邊吃,海雁偎過來要她喂,她分給他一顆,燈街下,梅海雁面龐橘暖,朝她微笑,說要去替她買盞小花燈來提,要她在這兒等他。
走沒多久,梅無盡出現(xiàn),站在她旁邊不走,兩人許久沒說話,她意識由又隱隱記得自己無話可說,安靜吮著糖葫蘆。海雁好慢,怎還不回來?
吃完一串,她想著要不要再去買一串,獨自撇下師尊自己去買又有違徒道,萬不得已才仰頭望他,言道:“師尊,你要不要也給她買串糖葫蘆?這么小氣不好……”她努努他身后,另一張與她一模一樣的臉孔,依然那么乖巧跟在他身畔。問完,又貧得自己管太寬了。
“她只是用來讓你身軀不損的暫替品!
身軀不損?
她低頭瞧瞧自己,她的身軀好好在這兒,與那人何干?這話說得好奇怪。
“你看見她在倒茶掃地,以為師尊找人取代你,心里不痛快了?”
他知道她曾返家一趟,誤打誤撞看到他使喚泥人福佑,錯當(dāng)他一片狼心狗肺,這些,自然也是拜翎花所賜,叨叨念念罵過他太多回。
“……我看見了她在倒茶掃地?”她皺眉沉思。
似乎……確實有那樣的景況存在過,可是好模糊,像一場夢中的夢中夢,她不肯定哪個是虛、哪個是實,思考了很久,也沒有答案,索性不想了。
“沒有人能取代你,即便同一具身軀,魂魄不同,就不是你!彼终f。
“這我知道呀,可是,師尊,你與海雁是同一魂魄,你們卻很不同,海雁他待我很好……”
“我待你不好嗎?”
“也很好呀,可是又不太一樣……”她想了最簡單的分辨法:“你像爹!
這一句,讓梅無盡一臉委屈,有冤無處申,八月熱天也白雪飄飄,姓竇的有他冤嗎?!
“我像你爹?”
“呀,你說你年紀(jì)當(dāng)我十代爺爺也沒問題……”所以還是該說他像祖爺爺爺爺爺爺……
“我與你成過親了!”
“我是跟海雁成親,不是你!彼m正。
“梅海雁就是我!他是我一世人間經(jīng)歷!”聽她軟軟說“海雁”,梅無盡打翻的何止醋缸,簡直是巨大醋海了!
她又面露困惑,好似被他弄糊涂,想張嘴說“可是”,卻不知“可是”后頭,該接些什么……
腦子里,好像隱約記得,他不喜歡她提那一世,甚至希望她遺忘呀……
她唇瓣動了動,又閉起,再動了動一一話,仍是半句未吐。
粉唇遲疑的抿蠕,在梅無盡眼中,變成最可愛引誘,他順從內(nèi)心渴望,將其吻入口中。
剛吃過三串糖葫蘆酸甜的嘴,被他嘗個徹底,灼燙氣息拂面而來,讓她雙腮辣紅,腦門轟地巨響,炸碎她所有思考能力。
她想掙扎,無關(guān)害怕,單純覺得這樣不對,可手腳全不聽使喚,木楞地垂擱腿側(cè),沉重似鉛,無法抬起,脊卻是發(fā)軟的,若非他大掌托扶,她根本挺不直身,只能任他親膩侵略。
隨她臉頰越火紅,長街兩側(cè)的懸燈燒得越旺,紙糊的燈耐不住燙,逐個焚燃殆盡。
她的夢境,由她作主,偏偏她被這吻親得迷迷蒙蒙,熱鬧燈街虛景,瞬間崩塌,兩人又重新回到全黑的寂靜中。
吻尚未停止,他緊捧她臉頰,牢牢固定,不容她躲,不許她逃,持續(xù)深探,加深濡沫之勢,他吸吮夾帶糖香的唇,勾卷沾染山梨酸味的舌,逐寸嘗入口中,漸響的接吻聲,進(jìn)入耳內(nèi),教人臉紅心跳。
一片花瓣,飄飄落下,在黑暗中,尤為粉嫩。
一片兩片三片,越來越多,墨色被這陣花雨,取而代之。
夢境景致來到她再熟悉不過之處,櫻冢。
他終于放過她的唇,仍是將她抱在懷里,聲音貼著她發(fā)鬢,吁吐:
“你知道這里是哪兒嗎?”
“……海雁葬在這!彼,墳冢依舊在,飛櫻持續(xù)落,景物不曾變化。
“此處名曰‘虛華之境’,本是天界一處絕麗仙景,那株櫻,落的不是花瓣,而是萬物心殤,毋須灌溉,不靠日照,方能終日不斷,落不盡,拂不完,心傷無止境!
“……不是花瓣?”她探手去盛,飄落掌心的粉嫩,瓣形似心,一片一片,一心一心,顏色鮮潤,落地約莫半日,便會回歸于無。
“它叫‘落殤’,天人幽會總愛往這兒來,雖然它本意不祥,不合適談情說愛,可這飛花翩翩的絕妙美景,對了愛侶的胃口,全盛時期,想上這兒幽會,還得排隊登記,沒等上半個月,別想踏進(jìn)虛華之境。”
落殤,落盡世間心殤,只要心殤不止,它抖落的花瓣便源源不絕,默默為誰墜下無語花淚。
“千年前,一對反目成仇的仙侶,在此境里廝殺拼斗,一戰(zhàn)驚天動地,失手將虛華之境由天界打落,從此虛華之境消失于云海中,我們以為它掉進(jìn)哪片海里沉沒,不復(fù)存在,沒料到,它落入時空縫隙,你誤打誤撞,跑了迸來!
正因如此,他才會天地人三界,遍尋她不著。
“我不知道什么虛華之境,不知道什么落殤……我只想找個又靜又美好的地方,葬海雁……葬你的凡心。”
救回她最后一絲離魂時,梅無盡就見過墓碑上的題字,一個“心”字、一行“愛”,如何能無視?
她手掌朝上,依然去盛接一片片落下的殤。
他松開環(huán)抱住她的雙手,挪移向上,合攏地包握她十指,連同落瓣,全都在他掌心。
“福佑,我不在那里,我在這!
“你只要清醒過來,就能看見,我?guī)е业男,在這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