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梅海雁認知中,愛意,他傳達了,親也親完了,她沒賞他一巴掌、沒說“我不喜歡你”,代表兩情相悅,正式確認彼此戀人身分。
那時,她被他狠狠吻過一遍,舔唇無語,眸光凝覷他,似乎欲語還休,他猜她是害羞了(實際上,她是想到了尿床被單……),若不是突然有旁人經過,擾了他與她的靜好時光,說不定,他也有機會聽聽她的別扭情話。
“……真可愛,原來她也是會臉紅的嘛!面癱紅起臉來,挺漂亮的……”梅海雁回味無窮,嘴里猶存甜孜氣味,想起撩弄小舌時,她生澀無措的反應,讓他連寒毛都亢奮豎立。
數不清喜歡她有多長的日子了。
只記得,打小自己就很纏膩她,更曾被蘇海潮他們笑話是“娘寶”,他平時在寨里橫行霸道,儼然他爹翻版第二,可一遇上她,他便忍不住往她身邊靠,有時是躺著要她替他挖耳朵,或是給他撓撓背,再不然,念念書給他聽也行。
一開始,他以為自己在她身上尋找,屬于娘親的氣息,但又不是……
否則九歲那年,他爹提議:“爹娶了她,給你當娘,你說好不好?”,他就不會反應激烈,和他爹爭執對吠,最后吠出一句震醒自己的話:“我不想她當我娘,我想她當我娘子!”
那句話,像引線,點燃了他對福佑情感的認知。
歲月在她身上靜止,她與他最初見到的模樣,未曾變過,依然小小一只,滿臉青嫩稚氣,佟海樂看起來都比她大上兩歲。
他從仰頭看她,直至現在,換他俯身睨她,或許再過幾十年,他往她身邊一站,旁人還笑問“這你家閨女(孫女)呀?”,為此,他確實苦惱過好一陣子,不過也很快釋懷,慶幸她的不老,他才有機會趕上。
“海雁,你一個人在哪兒傻笑什么?!快過來幫忙搬東西!”二叔遠遠瞧見他,正嫌人手不夠,逮一個算一個。
梅海雁正躺在草皮上,邊曬太陽,邊舔唇回憶樂無窮,被二叔打斷了冥想也不生氣,一記鷂子翻身躍起,拍拍臀后草屑,乖乖跟上二叔。
“今天又做了大生意?”梅海雁問。
“劫到幾艘送嫁船,上頭嫁妝堆得像小山!倍逍肿,露出白亮牙齒,美中不足的是,上排門牙裂了一顆,缺去一角。
說來極巧,那顆牙斷裂的同一天,正好是福佑來到蚊龍寨之時。
話說二叔抽完她一鞭,又依梅海雁要求,將人扛回梅海雁房里后,豪氣退場走人之際,他腰間纏妥的長鞭突地松脫,居然害他絆倒,摔下臺階,付出半顆牙為代價。
“不是說好,劫財不劫人了嗎?”遠遠地,梅海雁看見四五十人被捆綁,壓制在岸邊。
近幾年來,蚊龍寨一改“搶錢搶糧搶人質”作法,不綁肉票回家養,省得無人來贖,還須耗米糧。
“本來是不劫的,留了艘空船讓他們自己走,可他們才剛逃,就遇見海妖翻身,將他們的船打翻,我們只能撈一個算一個!边厯七吿,邊敲鑼打鼓,嚇退海妖,所幸此招見效,海妖并未盤旋太久,潛回深海,沒了動靜。
大海廣闊無垠,深不可測,底下生物何其繁多,除魚蝦貝類,自然也會有妖物存在,寨中不乏親眼目睹海妖出現之人,更有不少兄弟葬身海妖腹中。
梅海雁沒見過海妖,但聽得也足夠多了,據聞,海妖擁有巨大蛇形,同時長有兩顆腦袋,一首吐火,一首吐水,身軀比船桅粗上許多,滿布鐵黑色硬鱗,刀箭不入。
若遇船只經過,常以蛇尾翻滾,導致船身傾覆,它再動口吃掉落海人。
海妖唯一弱點,厭吵,聽見巨大聲響時,會潛回海中躲避,有時聲響停止才再現身,有時潛了便沒再出現,端看當日船中人的運氣。
為免遇劫,蚊龍寨眾人每回出海,船上必備鑼鼓火炮,用以臨時救命,爭取生機。
“遇上海妖……也只能把人帶回來再說。”梅海雁步上甲板,上頭一箱箱小至衣服首飾、五彩瓷具碗碟、吉祥玉雕擺件,大至紅漆描金格柜、黃花梨嵌骨鏡臺、全套雕花桌椅、八扇玉折屏,琳瑯滿目,等于把一整間房搬上了貨船。
梅海雁卷袖幫忙,親自動手去搬才知道,這回劫到的羊何止肥,還肥到流油滴汁了。
一趟婚嫁,家當全用上,光金銀珠寶便二十箱不止。
搜括清空完船只,已是半個時辰過去。
“到底劫到什么富豪?這些東西不一般吶……不會是最棘手的王公貴族吧?”梅海雁搬箱搬到手軟,槌槌發酸的肩胛,胡亂往金塊箱子上一坐,長指勾起一塊緞料,絲軟色艷,輕若蟬翼。
尋常商賈遇上帆賊,多半破財消災、損財了事,可王公貴族不然,他們會動用手邊所有官面關系,來剿除賊寇,到時免不了一陣子麻煩,沒得安寧。
“王公貴族更好,來一個搶一個,來兩個搶一雙!”二叔哼聲響亮,多所不齒。
“老掉牙的詞兒了,二叔你也換一個吧,嚇唬不了人啦。真要論誰是王公貴族、戰功輝煌,寨里哪一個能逃掉?你祖譜要不要去查查?”梅海雁又翻看幾塊料,覺得顏色、樣式合適福佑,便特地挑起來,往手肘上掛一嗯,嫩草色不錯,穿在她身上增添鮮活色彩,這塊也要。
蛟龍寨上上一代當家,正是梅海雁的親爺爺,梅文鼎,當年,若未遭毒害,如今龍椅間所坐,便是他這一支血脈了。
梅文鼎自幼聰穎,十五歲被立為太子,深受先皇喜愛、百官推崇,他卻絲毫不見半分驕氣,待上謙敬孝順,待下公正又不失和藹體恤,為人溫潤似玉,遇事竟能果斷裁決,下達最有利的處置方法。
如此完美無瑕之人,誰能不期待,他所將打造的下一個盛世,是何等繁華興盛?
結果,一切情況急轉直下,教人措手不及!
一夕之間,皇后偕同鎮國將軍舉兵造反,斬先皇于龍殿之上,以兵力脅迫文武百官投誠,若不從,當下處死,并誅連九族。
而玉潤美好的少年,從此下落不明,朝中再難見他翩翩風姿。
眾人皆以為他喪命宮闈深處,殊不知,他被親信拼死護送逃出,一路狼狽飄零、險中求生,輾轉來到海上孤島。
曾教女子傾心的俊容,被抹了毒,徒剩一片腐爛猙獰;曾讓人聞之悅耳的溫嗓,再開口,殘敗不全,雙足遭削,謫仙般挺拔身姿,永遠凋萎……
梅文鼎用著炭火燙壞的聲嗓,仰天狂笑,扯心裂肺:枉讀圣賢書!枉讀圣賢書吶!學識如何?智慧又如何?滿腔抱負又如何?!不敵大刀一把……不敵弓弩一柄——
話語未完,梅文鼎口吐鮮血,暈厥過去,此后那殘破的身子,總在病病沉沉中熬度。
之后,梅氏家訓第一條,棄文,從武。書可以不念,功夫不能不學。
當初護梅文鼎出逃的親信,傷的傷,殘的殘,隨病重的主子落腳孤島,赤誠不離。
那便是蛟龍寨其余當家的舊事,上一代是主仆,這一代成為金蘭兄弟,下一代可望結為姻緣。
“二爺爺那身本領,按戰功累積上去,遲早賞個‘大將軍’給他當,二叔你可算上將門之后,名列‘王公貴族’同一掛!
“呸呸呸!誰跟他們同一掛?!你小子少給二叔亂攀關系!”二叔巴他后腦杓,最氣旁人提這事兒,父親那輩的慘痛遭遇,影響他們對“王公貴族”觀感。
每遇官船行經,蚊龍寨必放下所有工作,搶。
就算劫不到多少錢財,把整船兵官捆在船桅再送回去,心里也他奶奶的一個字,爽。
也因如此,蚊龍寨經歷數次官剿圍捕,每回驚險取勝后,總難免元氣大傷,前些年才決定,減少主動挑釁,讓寨中安生幾年,全寨休養生息,畢竟第三代年紀尚輕,不愿他們在戰火中長大。
梅海雁沒空去揉后腦杓,一眼被另個精致紅木箱吸引,他伸出長腿,挑開箱盒,里頭是一襲大紅嫁裳。
絲料鮮紅似花,泛有淡淡柔光,襟口繡以金線祥紋、七彩花叢,繁華盛開。
與嫁裳并放的鳳冠套件,舍棄贅重冠式,以鳳翔姿態為構思,澄黃金絲揉造盤制,每根鳳羽、每道彎折與延展,包括配置的耳勾、花釵,作工何其精細,教人贊嘆。
鳳身鑲滿珍貴紅珠,再垂掛數十條小金鏈,用以覆掩新婦嬌容,看來既高貴,又不俗艷;簡單卻不失莊重。
他不由得勾勒,若福佑穿上……她定會嫌累贅、嫌麻煩、嫌鳳冠是用來壓斷女人頸子的兇器。
但,一定好看。
她長發烏黑柔亮,金鳳冠最為相襯,垂下的金流蘇,在她圓潤頰畔輕輕搖曳,晃蕩一波金光,朱唇再點上一抹脂紅,增添艷色……
想著想著,背脊一陣酥麻,穿上好看,半脫半褪更好看。
“這一箱我要了!泵泛Q銊邮秩ト,很是猴急,怕被旁人搶先。
“嘿,你小子眼光不錯,這嫁衣好看,真適合我家樂樂。”二叔樂顛顛的,咧嘴贊道。瞧梅海雁雙眼發亮,一副等不及的模樣,看來兩個孩子婚期有譜呀。
“誰說要給樂樂?”梅海雁毫不留情打破二叔的綺麗想像。
二叔一時愣呆,脫口問:“不給樂樂你要給誰?”
這句話的另一個涵義是:不娶樂樂你他娘的要娶誰呀?
“福佑!泵泛Q愫芡纯旖o了答案。
然后,更痛快被二叔重揍一拳,架到梅寨主面前,為寶貝愛女討個公道。
當福佑被喚至寨廳,里頭已吵完一輪,寨主和二叔喝茶潤喉兼消氣,梅海雁臉上瘀紅一片,嘴角滲血,人呈現大字型,躺平在一片杯盤狼藉里。
她不清楚發生何事,卻遭寨主喝令,跟那混崽子跪在一塊。
在場有資格冠上“混崽子”之名,除梅海雁外,沒有第二只了,福佑乖乖往他身邊跪。
梅海雁伸手握向她,帶血的唇角,扯開一記咧笑。
你又惹了什么事?她眼神在問。
他笑容加大,扯痛頰上的拳傷,表情齜牙咧嘴,她擰了袖口,替他擦拭血跡。
“老牛吃嫩草!”梅寨主重重拍椅柄,冷聲哼。
福佑一開始真沒聽懂,完全不知道話里的“老牛”與“嫩草”所指為何,直到擦完梅海雁嘴角的血,而梅海雁依舊握緊她的手不放,一臉笑容青春洋溢,活脫脫身負“嫩草”之姿,這代表一老牛是她?!
福佑驚覺之后,訝然抬眸,對上梅寨主凜厲眼神。
好吧……這一世算起來,她比較老沒錯,可她沒想吃嫩草呀!
“我爹他答應了,說我乖乖讓二叔揍十拳,便不逼我娶佟海樂,可以娶你!泵泛Q阌诌肿欤@回再痛也要笑著說完。
老牛不想吃嫩草,嫩草何忍苦苦相逼!
她有種嘴里被強塞一把草的滋味,青澀損喉,有口難言,心想:
寨主你也太寵溺兒子了呀!這種時候不是應該傾力阻止他胡來,耍盡一切手段拆散我們,甚至不惜以斷絕父子關系相脅——嗯……梅海雁沒在怕,這招沒用。
區區十拳就跟他算了,慈父多敗兒呀,寨主!
福佑壓低聲,對梅海雁嘀咕:“你怎不問問,我答應不?”老牛的意愿不重要了嗎?!
“我也乖乖讓你揍十拳,你一定會答應!焙俸佟
他根本吃定她對他的縱容,自小到大,她哪一回沒順了他心意?
八歲那年,兩人偷劃小舟,只為到岸上鄰鎮喝碗糖水。
九歲那年,他想放煙花,拉她一塊當共犯,去火藥庫里盜材料,結果煙花沒做成,險些炸掉蛟龍寨。
十歲那年,他跟他爹嘔氣,壞主意沖腦,要她幫著他挖陷阱,讓他爹摔進里頭吃吃苦一陷阱內,鋪滿苦瓜,他爹最討厭的食物。
更多的,罄竹難書,件件有他也有她。
哪怕她嘴里念、臉上不情愿,可最后,全教他得逞,陪他做過無數壞事。
福佑瞪他,更惱他說得沒錯。
慈徒多敗師,同理可證。
“大庭廣眾下眉來眼去!成何體統!你們節制點!”梅寨主又吼,一旁二叔也跟著啐聲。
梅海雁捂著胸坐起,手臂直接掛福佑肩上,將人往懷里帶。
“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到此為止,男人說話算話,你們不干涉我和福佑的婚事!”梅海雁頂嘴。
“我沒說答應——”她企圖重申“吃草權”,肩胛被他握得恁緊,整張臉慘遭壓進他胸膛,剝奪發言資格,嗚,老牛真的沒人權啦!
“她長得沒樂樂美,年齡比你大那么多,身上還帶什么長不大的病,你小子看上她哪一點?!”二叔就想問個所以然,自個兒寶貝愛女輸在何處。
“我就是喜歡她,這輩子,只喜歡她一個,她是真心待我好,誰都不及她的真誠,我在她眼中清楚看到,她有多重視我!”梅海雁聲嗓堅定,說道。
福佑本來還在他懷里掙扎,試圖拉開與他的距離,卻聽見他這番言論時,停下了動作。
她當然重視他,他是她師尊,她此世唯一的親人,她以為自己將情感隱藏得很好,不輕易被旁人看穿,沒料到梅海雁瞧得一清二楚。
“你根本是拿她當娘看!”梅寨主后悔兒子最需要娘親陪伴的年歲,擺了只老!,擺了個女人在他身邊,造成今日景況。
“娘?我心目中的娘親,就是一個拋下孩子,自己獨自逃跑的女人!她憑什么和福佑相比?!福佑待我好過她千百倍,我絕不會將福佑擺在她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