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打的是這主意呀。
不喜歡她身上配戴別人送的東西——尤其,先前他無意間聽她提及,銀鎖是“她最重要之人”所贈——所以趕忙送上新玉墜,希望她聽懂他弦外之音,寧選夫君定情之物,棄其余如鄙屣。
可惜,他家愛妻搖了搖頭。
“銀鎖沒法子取下。”甫說完,就見他沉了臉色,明顯不高興。
她家老爺醋勁真不小吶。
福佑輕按他繃緊的臂膀:“記得我提過的病嗎?無法再長大的病,這銀鎖,是那時戴上的,解不開,若解開……或許,我就不存在了。”
她不算騙他,銀鎖確實是梅無盡為她鎖魂之用,解開的下場,她還沒親身嘗試過,只是猜測。
或許,鎖一解,她的魂魄便會脫離泥軀,從此煙消云散。
聽見銀鎖重要性,梅海雁哪敢啰唆,收起任性,馬上說:“算了算了!你不要拿下來!好好戴著!”
攸關于她性命,什么為人夫君的小小醋意,一點也不重要!
“我也喜歡這平安扣,一塊戴著,不拿下來了,可好?”她臉上淡淡牽起微笑,眼底的喜歡亦是真誠無比。
銀鎖與平安扣,全是他為她系上,兩者心意,她全明白。
梅海雁哪還有氣能發,連聲應好,拉過愛妻耳鬢廝磨,蹭她滿身水濕,抿唇微笑,吻著落在鎖骨間的平安扣玉墜,玉墜煨出熱暖,燙得福佑的肌膚一粉。
他索性把人拖進澡盆里,來場鴛鴦戲水。
福佑不耐久泡,最后是被昏沉沉包妥,抱回房內,連梅海雁替她換上干爽衣裳也不自知。
與世間尋常小夫妻無異的兩人,靜謐似流水的時日中,奈手相挽,偶有斗氣(梅海雁。紩鋺穑泛Q阍贁。紶栆庖娤嘧螅泛Q闳龜。,絕大多數時間,都是安穩且快樂。
第二道波瀾,發生在三年之后。
寨中后輩陸續成親,蛟龍寨迎來了第四代,此輩子孫無論男女,皆取名為“月”字輩。
最早當爹的人,竟是最晚成親的蘇海潮,才娶妻半年,娘子孩子一口氣全有了。
原來他與佟海樂在眾人未察之前,越走越親近,或許最初是為舔舐懵懂情傷,才湊在一塊,蘇海潮肩負重責大任,開導佟海樂,勸她天涯何處無芳草、陪她臭罵梅海雁目光短淺,一邊喝酒配魚干。
一次兩次相安無事,各自拍肩回房睡;三次四次喝太醉,草地你躺這兒我趴那;五次六次空虛寂寞我好冷;七次八次睡醒起來驚呼“你怎么睡我床上?!我的衣服呢?!”
言而總之,一條人命,就是這樣鬧出來的。
二叔氣歸氣,女兒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那渾崽子只剩兩條路選,一是立馬成親,二是大海沒加蓋,自個兒去跳!
蘇海潮當然選了前者,心甘情愿。
之后佟海樂生了個粉嫩女娃,模樣與娘親一般漂亮出色,精致無瑕,寨里無人不疼愛有加,二叔更是日日抱在懷里,四處現寶,羨煞一群金蘭兄弟,恨不能也早早升格當爺。
若論二叔寵娃第一,那么,梅海雁穩穩排第二。
寨中時?梢娨还饩,兩個男人爭搶著要抱粉娃,娃兒也給足面子,每每梅海雁接手抱過,便笑得咯咯有聲、手舞足蹈,連她親爹都沒這特權。
梅海雁有多喜歡孩子,他臉上神情完全藏不住。
有幾次,他蹭著福佑的肚子,仰起臉,討好問她:“你什么時侯也給我生個胖娃娃?男的女的都好,我們自己生自己玩,不用去跟二叔爭!
她做不到。
就算再怎么怒力,泥軀……永遠無法孕育孩子。
他這當爹爹的冀望,終究是要落空了……除非,他再娶另一名女子,一名能圓他心愿的正常女子。
當他雙眸發亮,嘴里勾勒著兩人孩子該是怎生模樣,眼睛像她嘴巴像他……她只能神情黯淡,想硬擠出笑,面頰都不給力地僵著。
今日,梅海雁搶輸二叔,眼睜睜看二叔抱走粉娃,他垂頭喪氣,只好找愛妻尋求慰藉,仍然老調重彈,挨著她問生孩子的事,順帶撒撒嬌、黏黏人,貼在她平敞腹間,賴著不走。
福佑十指輕柔,梳弄他黑發,靜默好半晌,終于開口:“若一直生不出孩子,怎么辦?”
“那我就納個妾,讓她幫我生!彼徽浀谋砬、他調笑的口吻、他唇邊一泓玩興的笑弧,一聽便知純屬玩笑話,有膽說,沒膽做。
“……好,你納妾,讓她生,我不介意。”她表情平平、口吻平平,笑孤半點也不見,卻聽得見她無比認真,不帶賭氣意味。
彼此熟知個性,誰玩笑,誰當真,一清二楚。
她的不介意,才真的讓他很介意。
于是,梅海雁大怒,她與他相識那么久,從“梅無盡”開始迄今,不曾見他發這樣大的脾氣。
接連數日,他連房門也不踏入,搬去與未成親的兄弟同擠一榻,下定決心和她賭氣到底,做為她說錯話的懲罰,鐵下心這次要她先服軟道
歉,否則他絕不和好。
他氣她一點也不要緊他,把他推給別個女子,仿佛只是推一顆橘那般。
更氣她不識他的真心,以為他會為了子嗣而冷待她。
福佑有口難言,卻也無話可說。
能說什么呢?說誰教你眼睛不放亮點,娶個泥娃娃娘子,還是該說,你看看你,當初用什么不好,偏要去挖滌仙池的池泥!
先有因,才有果,而這幾個因果,與他,又何嘗脫得了干系?
福佑沒急于修復夫妻關系,幾日不見他也沒表現出閨怨模樣,只是落坐窗邊,手握小玉雀發呆的時間,更長了些。
“該是要回去的時候了,你為什么不帶我走?讓我回家去等師尊百年后返來,豈不是更好?”她對著掌心內的小玉雀說話。
小玉雀不會回話,渾身通透的綠,潤漾著水頭的光。
“難道真要我留在這里,看他娶妾生子……”早知如此,她就不來了,寧可守在空曠孤獨的家中,終有一日能盼回師尊,不牽扯進他這一世風雨。
這樣,才不會懂得,何謂嫉妒。
可是如此一來,同樣不會懂得,如何被寵溺、被珍惜,有別于師徒情分的愛……
這便是所謂的……有得也有失嗎?
福佑合眸,指腹將小玉雀寸寸摩挲,腦海里試圖去回想家中任何一處擺設——梅無盡總飄著墨香的書房、梅無盡愛賴著看書的長椅、梅無盡悠然走過的廊、踏上的階、襯著梅無盡眺景身影的老松樹下……
張開眼,她人依舊坐在窗前,眺望蛟龍寨前一片海天同色,浪來浪去。
她想回去!這一刻,想逃回家去的心緒,排山倒海,強烈得幾乎要湮沒她!
她不要留在這兒,等著與他天天斗氣,兩人為根本無解的孩子問題,吵到連最后一絲愛情都毀去!
就算這幾年間,他不急于逼她,再過五年六年,他爹也定會逼他,到時同樣難脫此一困境。
她,本來就不該是他這世的姻緣,她只是擅闖的過客——
說不定……若非她介入,也許粉娃注定是他女兒,才如此深得他的憐愛……
這遲來的察覺,震驚了福佑,良久無法思考,背脊竄上一陣一陣的寒。
要是她不曾踏足蛟龍寨,安分守在家里,哪兒也不亂跑,盼著數十年后迎接師尊歸來……
他的妻,將是佟海樂,不是她。
他會有好幾個小胖娃,圍繞著他喊爹。
他原有的妻兒家人、本會獲得的圓滿幸福,因為她,全盤皆錯?!
她把他這一世命數,弄得零落混亂了嗎?!她害他……失去命定的種種?!
福佑越想越焦急魚,越想越慌亂,雙手幾乎要捏碎玉雀。
腦里浮光掠影,轉繞過太多景況,樁樁件件與梅海雁共處的片段,本該浮現她的面容,逐漸被佟海樂取代,應該說……那原本就屬佟海樂所有,是她,盜走了佟海樂的人生,像個無恥至極的偷兒。
偷了別人的美滿,別人的丈夫,別人的愛情。
“梅海雁”這一世,不該有“李福佑”存在。
不,她在人世間,早無立足之地,她似人非人,還能像現今這樣,看遍四季、感覺冷熱更迭、嗅著草木清香,全憑借霉神的法力,才得以如此……
天呀,她一步踏錯,一時貪戀,一心渴求,會造成他此世多少扭曲?
而扭曲之后,又有怎生的代價,在等著他們?
不是“他們”,她早無命盤,扭曲不了莫須有的人生,唯一深受影響的,只有……他。
不行,絕對不行,他為她做了那么多,絕不能再累他承拒。
若踏入他此世是錯,那么,盡早扭轉錯誤,是她唯一能做,也該做的……萬萬不要再耽誤“梅海雁”,為她一已之私,繼續釀禍。
她必須回去了。
離開,不是永別,而是為了靜靜細數日子,等回她的師尊,梅無盡。
梅海雁……不過是渴長歲月中,彎繞的一小段岔路,對梅無盡是,對她,亦然。
而岔路,終是會回到正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