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出現癥狀時,他六歲。
所有的人都以為他是癲癇發作,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
他在換牙。
只是,他和一般六歲孩童不一樣。
他的牙根長、很尖、很利。
那一夜,舊的牙齒脫落,新牙從牙齦中伸長出來,就像狗,更像廟宇中的修羅夜叉,他嚇得臉色發白,卻在高熱中,昏了過去,再醒來時,利牙已經不見,只有普通的白牙,整齊的長在嘴里。
他以為是夢,可當他摸著自己平整的牙,卻也知道一般人的牙,不會在一夜之間長齊換好。
他感到有些害怕,不敢告訴別人,整整有好幾個月,都不太開口說話,怕人們發現他太快長好的牙。
可后來,他再沒有發過燒,也不曾癲癇發作,他的牙也從未變得尖利如爪。
只是夢吧。
只是那一日高燒不退的幻覺罷了。
時日久了,他這般想著,然后逐漸將其淡忘。
他繼續在鳳凰樓念書習武,為那位老愛黏著他的丫頭收拾善后,幫她蓋被,替她梳頭,喂她吃飯;他不懂為什么有人吃飯可以拖拉一兩個時辰,他總是很餓,就算吃飽,也很容易就餓了。
但有飯吃已經很好,他陪夫人上街時,見過路邊乞討的流民乞丐,如果不是老爺夫人,他清楚自己會是其中的一個。
雖然人前被稱為少爺,他知道自己不是老爺親生的,可銀光是,雖然偶爾覺得她很煩,但他答應過老爺會照顧她。
所以他照顧著她,在老爺舊瘓復發時,陪著她睡覺,遮住她的耳,不讓她聽見那如獸般的低吟痛嚎,不讓她靠近那高高在上的樓房,不讓她有機會看見夫人隱忍的淚光。
他哄著她睡覺,教她穿衣梳發,教她習字念書,在老爺復原時,牽著她小小的手,一起去和她爹娘用膳。
除了老爺偶發的舊瘓之外,日子算是安穩的,他甚至開始習慣那體溫過高的小丫頭在炎炎夏日,即便已汗流浹背,依然死都要爬來他床上,和他擠在一起睡覺。
十歲那年,高燒突然再次襲來。
好熱。
熱死了。
他的嘴好痛,頭好痛,身體好痛,全身上下,都像是快要迸裂開來一般。
黑暗之中,他痛得看不清事物,小小的身軀只能蜷縮成一團,只覺得自己像是火燒一般。
他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一開始,他只是有些發燒,他從來沒有生病過,不曾有過這種感覺,但他知道什么是生病,他聽過也見過府里的傭人染到風寒,著涼發燒,但不知道原來會這么痛苦。
他原以為,睡一覺就沒事了,夫人讓大夫替他抓了藥,還親自熬了藥給他,看著他喝下,送他上床,他原本已經感覺好多了,夫人的手好溫柔、好冰涼,像吸走了高熱的苦痛。
但到了夜半,情況急轉直下,他搖搖晃晃下了床,卻連站都站不住。
他感覺到嘴內的牙在蠢動,感覺到黑暗中的景物,都變得過分清晰。
當他看向墻邊穿衣的銅鏡,只看見他的眼在黑夜中發光,還變了色。
鏡里的那雙眼,不再黑如子夜,只泛著詭異兇惡的金光。
他被嚇了一跳,驚慌退后,一陣劇痛卻驀然從骨頭傳來,他痛苦的倒在地上,痙攣、抽搐著。
恍惚中,他聞到好多好多的味道,各式各樣的味道沖入鼻頭,讓他欲嘔。
各種不同的聲音,沖耳入頭,他本來耳力就好,但他不曾聽過那么細微、那么吵嚷的聲音。
遠處酒樓里斗酒的喧嘩,窗外的蟲鳴,風吹草動的聲音,說話聲、腳步聲、潮浪聲,甚至是呼吸——
好吵、好吵。
所有的聲音,都變得好清楚、好大聲,他閉上眼,捂住了耳,卻遮不住聲音,屏住了呼吸,卻還是聞到那些味道。
好臭、好腥——好惡心——
阿靜。
熟悉的叫喚響起,就在床頭。
阿靜。
他不想理她,他沒空理那個愛黏人的小麻煩,他沒空安慰她、照顧她、伺候她的需要,他只覺得全身如火在焚,疼痛滿布身體的每一寸,他想要對她咆哮,叫她滾遠一點,別理他、別來吵他!
他希望所有的聲音,都別再吵了——
驀地,一雙小小的手,覆上了他遮耳的手。
阿靜,你怎么了?很吵嗎?是不是很吵?這樣有沒有好一點?
稚嫩的語音,穿透了吵雜的一切,清楚的入了耳。
他聽見,她的聲音,聽見了從她掌心中,傳來血液的流動聲,和節奏規律的心跳,摒棄了其他紛陳的雜響。
“你還好嗎?我去找爹、找娘來看你!
這一句,讓他猛地睜開眼,伸手緊抓住那轉身想離開的小女娃。
“別說、別說……”他驚慌的啞聲,要求道:“別和其他人說……”
他弄痛她了,她的手好痛,可他看起來好害怕,她不喜歡他這樣,也不喜歡他會痛痛。
“可你不舒服,你在痛痛!彼t疑著。
“一下……等一下就會好了……”他喘著氣,忍痛擠出字句。
見他如此堅持,小小的銀光眨巴著大眼,半晌后,她點著腦袋,用力承諾:“好,我不說,我不會說的!
“也不準……”他滿臉是汗,怒瞪著她,顫聲說:“和老爺夫人說……”
“好,我不和爹娘說。”她點頭同意,認真的道:“阿靜不讓我說,我就不說!
“你發誓!彼湛s,逼著她起誓。
她舉起小小的手,有模有樣,指天畫地的道:“我發誓,絕不說,絕對不和第二個人說。”
她還那么小,說的話,怎能信?起的誓,又如何能聽?
可他別無其他辦法,疼痛和雜響,再次襲來,紛擾著、喧嘩著,那些惡臭再次入鼻,讓他惡心的想吐、想怒吼咆哮。
他重新遮住了耳,淚水幾乎要迸出眼眶,可下一瞬,她重新將小小的手覆在他遮耳的手上。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低沉的血液流動聲,隆隆作響,輕緩刷過,規律的心跳,怦怦包圍著他。
再一次的,其他聲音退到遠方,它們還在,但變小聲了。
他松懈的喘了口氣,原以為惡臭又會入鼻,可嗅聞到的,卻是她身上熟悉的乳臭香。那些臭味還在,但卻被她的味道遮住了,變得能夠忍受。
驚訝又遲疑的,他睜開了眼,卻看見她不知何時,已和他一同躺在地板上,烏黑的大眼,張得好大好大直盯著他。
“這樣好一點了嗎?”她張開小嘴,追問:“有好一點嗎?”
他怔怔的望著她,無法回答,只有心緊揪著。
“阿靜平常幫我這樣捂著,我就不怕了喔。”她天真的說。
他呆瞪著眼前的小女娃,只見她認真的看著他,叨叨絮絮的道:“你不要害怕,銀光會一直陪你,一直一直陪你,一直一直幫你捂著,所以你不要怕、不要怕……”
心頭,縮緊、再縮緊,緊到發疼。
他覺得她很吵,覺得她好吵。
曾經,是這樣想的。
她剛出生時,總是一直哭,日也哭、夜也哭,餓了也哭,拉了也哭,不開心也哭,偷尿床也要哭。
他真的覺得她吵死了,他一直忍著,一直忍著,直到現在。
直到,現在。
眼前的小女娃,嘀嘀咕咕的,不斷的說著話。
別害怕,不要害怕……
阿靜、阿靜、阿靜……別害怕……
過分清晰的視線在不覺中,因微熱的濕變得模糊起來,她認真的小臉,卻深深刻印入了心。
他再也不覺得她吵了,她叨絮的聲音,宛若天籟。
高燒與劇痛依然不停,可這一切,都不再難以忍耐,變得可以承受。
那一夜,她來來回回,浸濕了布巾,替他擦汗,照顧著他。
她只要有空,就會將手捂在他耳上,即便她倦得累到睡著了,也不曾將小手松開。
他聽著她的心跳,聽著她血流的聲響,嗅聞著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忍過了那恐怖的一夜。
當天大亮,他已將那小小的身軀,珍惜的緊緊擁入了懷。
他會保護她,他會照顧她,不是為了報恩,不是為了吃飯。
再也不是了,再也不是……
朦朧的晨光中,他昏沉沉的看著她,直到疲倦拉下了眼皮,還能聽到她的心跳,怦怦在耳中回響。
別怕、別怕……
。
銀光從睡夢中幽幽轉醒,發現自己在一間陌生的屋子里。
這兒不是鳳凰樓,不是四海航運,她不在爹的書房,也不在娘的酒坊,這個地方很小很小,不寬敞……
惺忪的,她打了個小小的呵欠,然后發現這里有熟悉的味道。
阿靜。
她將輕薄的被褥湊到鼻間,深呼吸。
欸,是阿靜。
揪抓著涼被,她放松的蜷在床上,跟著忽然翻身,原以為會看見他,但當然,他不在,就像過去的那些年一樣。
他長大后就不和她睡了,好像她是什么毒蛇猛獸似的。
嘆了口氣,她翻回身來,在床上攤平。
清風徐徐而來,她可以聽見遠處有水聲蕩漾。
這是他的地方,她知道,很早以前就曉得,除了鳳凰樓里的居所,他在外頭有處地方,他需要一個能夠獨處,無人打擾的地方。
這兒,有他的感覺,簡單的家具,實用的茶壺,全都沒有丁點雕飾,一點也不浮夸奢華,只除了那扇雕花的窗。
她歪著頭,從地上的光影,瞧到墻上的窗花。
那圓形的窗花很面熟,她爬下床,不自覺走到它面前,伸手撫摸上頭的圖樣。
春回大地,冰裂水流。
冰凌紋,是她最喜歡的窗花圖樣。
這種窗花,很常見,不代表什么,不會是因為她,她不該為此懷抱希望,卻還是感覺心揪了起來。
窗欞外,楊柳青青,在黑瓦白墻上飄蕩。
這么小。
她將額面擱在窗花上,閉上了眼。
這么小。
不用多看,她已將方才觸目所及的一切記在心里,這兒有結實的墻,厚重的瓦,但只要兩步,就能到窗邊,三步,就能走到門外。
他不告訴她,她也不曾多問,她知道,他需要自己的地方。
但她原以為會大一些的。
他有錢,她早在三年前,就自作主張調了他的薪餉,而除了這里,他壓根沒有什么花費。
可這里,這么小。
她張開眼,赤著腳來到門邊,將門推開。
門外的院落,沒有比屋里大多少,除了這間主屋,就只有一處西廂,和一間廚房。
對別人來說,也許已經夠大了,可她知道,這不夠,對他不夠。
旁的人,可以出門,可是他不行,他只有這個地方。
她看過里昂的模樣,另一個模樣,這個院子,只容他來回轉身,踱個幾步,就得回頭。
他被困在這個地方。
這就和把他關在籠子里沒什么兩樣。
剎那間,胸緊喉縮。
風來,揚起了發,撩起了裙角。
她低下頭,注意到自己身上過度裸露的舞衣已經被換下,過大的素白單衣,扎扎實實的被綁在她身上。
這是他的衣,不是她的。
還未及細想,忽然間,前門傳來聲響,她抬起頭,看見他從前門照壁后繞了出來,雙手上各自拎著一只包袱、一只竹籃。
瞧見了她,他沒太大的反應,像是早知道她在這里,他走上前來,把包袱交給她。
“我和青姨打過招呼了,這是你之前留在她家的衣裳,把它換上,有人問,就說昨夜你和她聊晚了,住在她那兒!
“青姨昨晚出城了!彼舆^包袱,告訴他!八f她要去查看新船的狀況!
“所以你不在城里!彼@過她,走進屋里,把竹籃放桌上,打開,拿出幾樣清粥小菜!八睃c進城會繞過來接你!
“里昂呢?”
“在西廂。”
她轉身要走,他卻開口叫住了她。
“先把你的衣換上!
她回首,瞅著那個走過她身邊,跨過門檻的男人。
他的味道那般鮮明,縈繞在鼻端,她看著他在門外轉身,握住了門板,將門帶上,唇微抿,眼低垂。
為了某種不明所以的原因,他從進門后就不曾正眼看著她。
成年后,他總也是這樣,那并不奇怪,可不知怎地,今兒個總覺得那感覺特別明顯,他連瞄都沒有瞄她一眼。
木門密密實實的合上了,留給她隱密的空間。
她費了一點功夫解開了綁得太緊的腰帶,雖然這件衣很大,但腰帶真的太緊,那個結,不好拆解……
忽地,她僵住。
瞪著那被她解開的衣帶,霎時間,知道她的衣是他換的,也只有他,會將她扎得像顆粽子一樣。
然后,她記起昨夜那場綺麗的夢。
炙熱的眼,火燙的唇……
腰帶從手中滑落,她不可置信的撫著唇瓣,心跳飛快,耳內雷鳴陣陣。
那是夢。
他不可能這么做的,他從來沒有,他只當她是個麻煩,是妹妹——
她閉上眼,看見他,近在眼前。
烏黑的眸深似海,映著她的眼。
她可以感覺他黝黑熱燙的皮膚貼著她的,感覺到那強而有力的心跳,在她心上躍動。
她可以嘗到,他的味道,就在舌尖。
驀地,睜開眼。
那是幻覺,她褪下那件充滿他味道的單衣,換上自己的衣裳,一邊努力告訴自己,但心頭依然狂跳不止。
幻覺從來不曾那么真。
她記得他的大手插入她的發中,將她緊擁,強壯的身軀,緊貼著她的。她記得他的喘息,記得他起初萬般溫柔繼而強勢占有的唇舌,她記得和他肌膚相貼廝磨的感覺,她還以為自己會就此燃燒起來。
她記得他在她嘴里的味道,記得那沙啞的聲音,記得他粗糙的手指,撫過她未著片縷的身。
可她不記得后來,沒有之后。
她抖著手,穿好了衣裳,將長發從衣內撈出,垂在身后。
斗室,只有窗花,漏著光。
或許,還是夢。
她轉過身,看著幾乎是近在眼前的門。
這兒這么小、這么小,他為何還在這?為何將屋置在這?城外有更寬。的空地,遠一點,但寬一些,不必住得這么啦。
她就給里昂置了一間屋,比這大上許多倍。
這太瘋狂了,這個念頭太瘋狂,他從來不曾這么做,他不會,不可能,他一直一直在離開,一季一季又一季,一年一年再一年——
別這么做,不要再妄想了,別做出會后悔的事!
她告訴自己,一次又一次,可她沒辦法制止那份渴望,無法壓抑澆熄那個可能,她看見自己在移動,看見自己握住門把,看見自己打開門。
門外,好亮。
男人,站在那里,背對著她,隔著一丈那么遠,烏黑的長發隨風翻飛。
“阿靜——”
他回首,她不讓他有時間反應,不讓自己有機會退縮,快步來到他面前,仰望著他,脫口就問。
“你吻了我嗎?”
他動也不動,一張嚴酷的臉丁點表情也沒有,但她清楚知道,這個問題,嚇到了他。
他瞪著她,忘了閃避她的視線,似乎不知道該怎么回應,他應該要否認,他通常會否認,如果他不曾做過。
可他沒有,他只是保持著沉默。
因為,他吻了她,那是真的。
她震懾的看著他,只覺暈眩,因為那一切不是夢而感到震驚。
“你應該說,我沒有。”她聽到自己告訴他。
“我們是兄妹。”
“我們不是。”她看著面無表情的他,笑了出來,“別說你不知道,我知道你知道,整個揚州城的人都知道。你是風家老爺撿回來的無名棄子,我是娘再嫁之后帶過來的冷家遺孤,你姓風,但我姓冷,你是風知靜,我是冷銀光。”
她措手撫著他的臉,踮起腳尖,親吻他的唇,悄聲道。
“我們,不是兄妹!
他氣微窒,只能著迷的看著懷中那誘人的麻煩,舔著他的唇,微笑。
“而你,吻了我,你喜歡我!
“我沒有!
“你有!
“我沒有!
生硬的字句,一再迸出他的厚唇,生出了火。
這些否認太慢了,慢得太過頭。
“你有!彼芍,執意說:“我記得,你吻了我。”
“玲瓏閣里的焚香里有迷藥。”他面無表情的扯著謊。
她挑起眉,清楚他在胡說八道,迷藥只讓她發昏,沒讓她欲火焚身。
“就當是迷藥的關系好了,你吻了我,那沒什么,你說清楚就好,為什么要說謊?”
他看著她,狠心的道:“我以為你是別人,別的姑娘!
心,陡地一疼。
她瞇起眼,告訴自己不要逼他、不要逼他、不要逼他——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彼o繃著下顎,說:“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啪地一聲,腦袋里有某種東西斷掉了。
噢,管他的!
她雙手抱胸的瞪著他,“我當然知道,我想要你!
男人的瞳孔,收縮了一下,嗄聲道:“你不想!
天啊,她好想跺腳,但那會讓她像個三歲丫頭,所以她死命的忍住,只是生氣的沖著他道:“我當然想,就像你想要我一樣,但我和你不一樣,我敢承認,可你不敢!你為什么要走?因為你不一樣?我知道你不一樣,里昂也不一樣,但他在這里過得很好,城里其他不一樣的人都過得很好!這城很大,還會變得更大,它容得了數萬胡番,當然也容得了更多其他,大家都爭先恐后的來,只有你想逃走!為什么?”
他瞪著她,懷疑她究竟知道多少。
她什么都知道。
那人的話,猶在耳邊,教他毛骨悚然,忽然間,領悟了一件事。
“你知道玲瓏閣里有妖怪?”
話出口,已知道這是真的,她高張的氣焰,忽地落了下來,黑眸閃現心虛,教他咒罵出聲:“該死,你知道!你知道還跑去!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眨著眼,退了一步,辯解:“里昂被抓了,我得去——”
“他可以保護自己!”他火大的低咆著:“他和他們是同類!”
“他不是!”這一句,讓她生氣的找回了勇氣,叉著腰,戳著他的胸瞠,吼道:“他是獸人,不是妖怪!他討厭他們,要不是我叫他去,他也不會去那里!”
他瞇起眼,不敢置信的瞪著她,“你叫他去玲瓏閣?”
糟糕。
她僵住,看著眼前那忽然由盛怒,變得極為冷靜的男人,瞬間有種想逃走的沖動。
“你叫他去?為什么叫他去?你說他討厭他們,即便如此,你還要他去?為什么?”
低沉森冷的聲音,似冰雪般從他嘴里冒了出來,他烏黑的瞳眸,也冷得嚇人。
“你在打什么主意?”
這一回,她真的退了一步,甚至移開了視線。
“銀光!
那寒冰似的警告,教她猛然一顫。
“你叫他去玲瓏閣做什么?”
她低垂著眼,緊閉著雙唇,不肯說。
“做什么?”他質問。
她咬著唇,感覺到他的怒氣騰騰迎面,她知道這一回,他絕不會善罷甘休,只得張嘴,道:“去年開始,城里陸續有人失蹤了,起初只是一兩個人,全是獨居、從外地來的流民,所以沒有人注意,但我認識他們,我本來以為他們回老家去了,就像其他人想的一樣,但后來有個替我跑腿的孩子不見了!
她垂著眼,平鋪直述的道:“他不會不和我說就離開,但是有一天他就不見了,憑空消失了!
他喉頭一緊,沉聲道:“他可能回家了。”
“他沒有家,他爹娘都死了,他到處流浪。”她深吸口氣,道:“我給了他一個銀戒子當酬勞,還答應他會讓他進鳳凰樓,他應該要在那一天到糧行報到,但他一直沒有出現。一個月后,另一個孩子不見了。”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我知道他不是第二個,那孩子也不是第一個,我問過那些孩子,連他們自己都搞不清楚誰來了,誰又走了,可是的確有人一聲不說就突然消失,我開始調查那些可能失蹤人口,你知道光是去年冬天,有多少人不見嗎?”
他搖頭。
“三十六個,全都是流民,其中一半以上是孩子。我幫他們找工作,給他們地方住,不準他們晚上出門,情況改善了一點,至少我以為是。”
她舔著干澀的唇,道:“然后我發現,失蹤的不只是流民而已,那些家伙在街上找不到,就開始到屋子里找,一次一間,兩個人、三個人,都是行商的,商人會流動,不是固定人口,常常今天來,明天就走,商人重利輕別離,商人不見,沒有人會發現,總以為他們到下一個城鎮做生意了!
他黑眸一黯,“所以,你叫里昂到玲瓏閣!
“那里是番坊里最熱鬧的酒樓,我只是要他去打聽一些消息,我不知道那里已經變成了妖怪窩!
“但你知道里面有妖怪!”
他又瞇起了眼,害她也開始惱火。
“又不是每個妖怪都吃人!”
“對,沒錯,你只是想找出吃人的是哪一個!”他好想搖晃她,卻只能齜牙咧嘴的諷道:“結果卻撞上了一大窩,還把自己洗好送上去——”
她倒抽口氣,氣得跺了下腳,“我知道里面有幾個很可疑,又不知道那里一整窩都是,他們以前又不吃人!”
“以前?”他額冒青筋,咆哮出聲:“你到底去過幾次?”
“你在乎什么,反正你已經打算拍拍屁股,腳底抹油的溜走,我就算去一百次,也不關你的事!”
她憤憤不平的丟下這句,掉頭就大踏步走回房里。
“我沒有溜走,只是要離開而已!彼团乜棺h。
她回頭沖著他就道:“那還不是一樣,既然你想走,為什么還在這里置產?為什么要買這間房?為什么要拖拖拉拉的?要走就快走!爹沒有綁著你!娘沒有栓著你!你為什么還在這里?”
他臉一沉,眼也不眨的說:“我不能說走就走,商行的事得交接,老爺還需要幫手。”
這句話,宛如火上澆油,她火冒三丈,脫口就罵:“放屁!爹好幾年前就幾乎不管事了,帳都是我在看的!你知道!你知道!你全都知道!你知道我喜歡你,你知道我從沒把你當兄長!但你是個可惡的膽小鬼,不敢承認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既然你不要鳳凰樓,也不要我,那就快走,走得越遠越好、越遠越好!少在這邊多管閑事!”
話未完,她砰的一聲就關上了門。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她已經又把門打開,卻看也沒看他,只是朝西廂喊道:“里昂,過來吃飯!”
跟著,再次甩上了門。
他張口結舌的瞪著那扇門,然后那個金發的家伙,從西廂晃了出來,經過了他身邊。
飄逸的金發,在陽光下閃耀。
“她是個笨蛋,可你也不差!
那聲音,宛若蚊鳴,可他聽得一清二楚。
無名的火,在胸中燒灼,可他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俊美的男人,晃進了他的房子,推開了門,轉過身,當著他的面,露出了勝利的微笑,關上了門。
。
不記得,她是何時發現他想走的。
只是在平淡的日子中,察覺他有意無意的疏離。
那一年,她十四。
他兩年前就不肯讓她同床了,說有違禮儀,大家都是這么說的,可她總也會溜進他房里去,他回房瞧見了她,每每將她拎回她自己的閨房。
雖然只虛長了她幾歲,可阿靜身材高大,又習了武,她怎樣也掙不過他,只得要求他至少待在她房里,握著她的手,和她說說話,哄她睡著。
她是任性的,她知道,可她喜歡和他在一起,喜歡聽他說話,他低沉的嗓音讓她安心,況且他若不在身邊,她總會睡到掉下床。
她喜歡他總是特別縱容她。
她喜歡她在他心中是特別的。
可有一天,她和青姨去游船河,卻遠遠看見他在岸邊,瞧見他,她開心的舉起手叫喚他。
“阿——”
話聲才起,她卻眼見他身前那位姑娘,捏著手絹,替他拭汗。
他愣住了,她也是。
那姑娘的臉,很紅、很紅,紅到連在船上的她,都能清楚看見,那含羞帶怯的模樣。
心,陡然揪緊,他的名字,不知怎地,卡在嘴里。
姑娘說了些什么,她聽不見;阿靜說了些什么,她也不曉得。
她只愣愣的,靠在船邊,瞧著。
“咦?那不是阿靜嗎?”青姨的聲音,就在腦后,“想想,他也快十八了呢,時間過得真快!
什么意思?
“也該是時候了。”
什么意思?
“娶妻啊!
她猛然回首,瞧見青姨,才發現她剛把話問了出來。
青姨同她一般,斜靠在船舷上,瞧著岸上那一對,再看向她,嘴角噙著笑說:“他很受歡迎呢,雖然是養子,但他怎么說也是風家的少爺,鳳凰樓的少東,城里好幾位商家,都托我為女說項呢。那一位,就是秦家的小姑娘,秦家也是揚州大戶,說來算是門當戶對,不過秦家就她這么一個娃兒,她爹怕是想招贅,而不愿把女兒嫁出來!
她瞪大了眼,只覺耳里轟轟的響。
青姨以手撐臉,將視線移回岸上那一對身上,看戲似的,挑眉打趣道:“可你爹啊,算得可精了,秦嘯天想占他便宜,搶他一手調教出來的人,八成是沒門。知靜若是看上秦家小姑娘的話,那將來要走的路,可就辛苦了。”
阿靜看上那姑娘?
銀光猛地回首,只瞧他低著頭和那姑娘靠得好近,好專心的不知在說啥,那情暑讓她如鯁在喉,胸口緊縮。
太近了、太近了。
她不要。
她不要——